禅僧橘洲宝昙嗣法身份辨析

2017-11-09 15:38何宇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7年10期

何宇

摘 要: 橘洲宝昙是南宋临济宗杨岐派十分有名的文学僧,有《橘洲文集》一书传世。释宝昙以其禅僧与文士的二重身份成为研究南宋禅宗与当时文学之关系的代表。而关于其人的嗣法身份问题,学界还未有统一定论,主要分歧点在于是否是大慧宗杲法嗣的问题上。本文在现存资料的基础上,对这一问题进行推论,并认为:宝昙跟随大慧宗杲开悟,在法脉上是宗杲弟子,但其后又有嗣法大慧弟子东林卍庵、虎丘绍隆弟子蒋山应庵的经历。

关键词:橘洲宝昙 大慧宗杲 《橘洲文集》 嗣法弟子

橘洲宝昙(1129-1197),字少云,嘉定龙游(今四川峨眉山市)人,俗姓许。幼习五经、章句,后投本郡德山院出家,从一时经论老师游。又出蜀地,从大慧宗杲于育王、径山,后从卍庵道颜、应庵昙华。出世住四明杖锡山,后归蜀地葬亲,住无为寺。复住四明,与史浩一家交好。史浩与之“文交道契……就南郭洲中央筑净院安之,以尚其贤。”①绕舍树万橘,因自号“橘洲老人”。《全宋诗》录诗四卷,根据十卷本《橘洲文集》整理而来。存世文献有《大光明藏》三卷,《橘洲文集》十卷。十卷本《橘洲文集》以日本东山天皇元禄十一年戊寅织田重兵卫仿宋刻本(藏日本内阁文库)为底本。

今人在研究过程中,对宝昙禅门嗣法身份问题持有不同的看法:台湾学者黄启江认为宝昙是大慧宗杲的徒弟,并在此基础上完成了《南宋六文学僧纪年录》②、《一味禅与江湖诗:南宋文学僧与禅文化的蜕变》③等书的撰写工作。朱刚、陈珏《宋代禅僧诗辑考》一书将宝昙归入“法系待考禅僧”一章中,并对宝昙与华藏安民法系和大慧法系之关系进行了大致的梳理,没有明确指出宝昙的嗣法身份。该书还对禅宗诸灯录、宗派图皆未列宝昙其名的现象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疑宝昙出川后,或有改嗣之举,故以诗著称,为士大夫所喜,而禅门之不肯也。”④以上观点的不同主要来源于史料记载的差异。

一、橘洲宝昙所属法派问题

禅宗诸书关于橘洲宝昙的记载有不少,宝昙《大光明藏》序(史弥远作)、宋罗濬《宝庆四明志》卷九、宋释圆悟《枯崖漫录》卷一、宋释道融《丛林盛事》卷二、南宋四明宗晓《乐邦文类》卷三、元熙仲集《历朝释氏资鉴》卷十一、明释文琇《增集续传灯录》卷六皆有记载。然诸多记载在宝昙是谁的嗣法弟子这一点上是十分不同的,身份差异主要有以下两种:

(一)华藏安民之法嗣、别峰印(1110-1191)法师之师弟、石桥可宣之兄:

《丛林盛事》卷下:“昙橘洲者,川人,乃别峰印和尚之法弟。”

《增集续传灯录》卷六:“杭州径山石桥可宣禅师:蜀嘉定许氏子。别峰印公橘洲昙公之师弟,昙又其同气。时人谓师禅与印、诗与昙相颉顽。”

(二)先嗣法于大慧宗杲,后随东林卍庵、蒋山应庵:

《宝庆四明志》卷九:“僧宝昙,字少云,姓许氏,蜀嘉定龙游人。幼从乡先生授五经,习章句,业已而弃家,舍須发,从一时经论老师游,挈包来南,从大慧于育王、径山,又从东林卍庵,蒋山应庵,遂出世住四明仗锡山。归蜀葬亲,又住无为寺,复来明。……庆元三年四月二十日辞世。”

《枯崖漫录》卷一:“从先大慧于育王径山,后见东林卍庵、蒋山应庵。辛苦艰难,始毕平生之愿,则知其涉历尤艰辛,未闻容易而得也。”

由第一种观点中的相关资料可知:宝昙与石桥可宣禅师在俗世关系中是兄弟关系,在禅林又同为华藏安民禅师的法嗣,与别峰宝印禅师是同门。华藏安民与与观点二中的大慧宗杲是同门,皆嗣法于圆悟克勤。以上两种不同的看法实质上涉及到宝昙禅脉的问题。

明释宗净辑《径山集》记载:“第三十一代佛日石桥宣禅师,蜀嘉定许氏,橘洲昙公是其同气。嘉定丁亥,获知丞相鲁国俾居兹山,创化城,接待于双溪之上,眉山杨汝明记颇详。及师示寂,乃塔于其后。十二月十三日忌辰。”又宝昙《橘洲文集》卷十自撰《辞世颂》有“今日困甚,今夜定行,付宣弟,珍重珍重”⑤之语,由此可知,宝昙与石桥可宣禅师俗世关系为兄弟当是无误的。

别峰印禅师传在《补续高僧传》卷十、陆游《渭南文集》卷四皆有记载:别峰印“世居峨眉之麓,少而奇警。然不喜在家,乃从德山院清远道人得度。自成童时,已愽通六经及百家之说。至是,复从华严起信诸名宿,穷源探赜,不高出同学不止。……”⑥别峰印与宝昙二人皆是蜀地人,前期嗣法经历十分相似。宝昙在《橘洲文集》卷十《龛铭》中自述:“幼始知学,从先生授五经,习为章句。自少多病,父母许以出家,遂投本郡德山院僧某为师。师贤而能教其徒……”由此可知,二人早期都有在德山院学习的经历。在德山院学习之后,别峰印前往中峰道场随华藏民学法,随即开悟,并听从华藏民的建议南归成都参省圆悟克勤禅师,留成都昭觉三年。其后,别峰印“南游历见诸大禅老,最后扣妙喜于径山。(喜)为师独扫一室,堂中皆大惊。妙喜南迁,师亦西归。”⑦而宝昙在德山院学习之后,还跟随昭觉彻庵、白水庵学习,其后亦南下随大慧参禅。可见二人的习禅之路是十分相似的。

然宝昙与华藏安民禅师之关系,在有现存可考的资料中,有关华藏安民禅师法嗣的记载皆未录宝昙其人⑧;宝昙在述及嗣法经历时也未曾提到过华藏安民,故宝昙与华藏安民二人为师徒关系这种说法并没有足够的依据,疑后人根据别峰印与宝昙或为同门、别峰印的关系妄加揣测而来。然别峰印与宝昙二人习禅经历虽有两处地点(德山院与径山)重合,但在此期间并没有交集的可能。别峰印“扣妙喜于径山”后大慧由径山南下。大慧于径山南迁的经历只有一次,即是绍兴十一年(1141)被强制编管于衡、梅二州,可知别峰印是在绍兴十一年(1141)或之前见的大慧,此时别峰印三十一岁,宝昙十二岁,二人并未相遇。至于早前二人同在德山院学习这段经历,则更不可能有交集。在入德山院之后、径山之前,别峰印于成都昭觉寺待了三年,则别峰印至少是在二十八岁之前于德山院学习,此时宝昙九岁,亦不可能与之相遇。因此,二人虽有可能同参一位禅师,但都只能算作是自身的游学经历,并不能得出同门的结论,更无法证明宝昙师承华藏安民。

因此,第一种观点中,只有宝昙与石桥可宣这层关系是成立的,与别峰印、华藏安民之关系无法成立。

二、橘洲宝昙的师承问题

关于宝昙是否为大慧的嗣法弟子一事,在记有大慧法嗣名单的禅宗诸灯录中也无一提到宝昙,现存资料并未直接表明宝昙是否随大慧悟道。但是有几处资料值得我们注意:

其一、宝昙《橘洲文集》卷十自撰《龛铭》记载:

余幼学道,若涉大海而无津涯。中遇司南之车,知所趋向。晚触洄洑,逆折万变,然后一登休歇之场,吾大慧仙师之力也。……挈包南来,从先大慧于育王、径山,晚见东林卍庵、蒋山应庵,辛苦艰难,始毕平生之愿。……

《橘洲文集》是宝昙亲撰,此《龛铭》所说亦较为可信。可见宝昙先后嗣法于宗杲、道颜、蒋山当为事实,只是在师承关系上是算作大慧弟子还是道颜、蒋山弟子这个问题还不甚清楚。笔者认为宝昙在师承关系上属大慧弟子无疑,这个结论可以从其《龛铭》中推论出来:

第一句:余幼学道,若涉大海而无津涯。中遇司南之车,知所趋向。晚触洄洑,逆折万变,然后一登休歇之场,吾大慧仙师之力也。

按:“司南之车”是古时人们用来辨别方向的工具,在此处指人生导师;“晚触洄洑”意指被异说迷惑,与习禅初衷南辕北辙。“洄洑”的说法来源于《父子合集经》卷十五:“汝等诸外道辈,在昔生死长夜之中,为彼邪论之所诳惑,起于异见坚执不舍,于其非法取为正法,于非解脱执为解脱,于非出离而为出离,汝师自坏亦坏汝等。……如牧牛人牵牛渡水,先不能知水之浅处,误入深渊旋转洄洑。彼牛舍此未达彼岸,溺于中流困厄无救。何以故?由牧牛者不能导故。”⑨可见,宝昙有过误信外说、误拜外师的经历。

“休歇之场”是法华七喻之一“化城”的别称。“化城之喻”在《法华经·化城喻品》中有记载,讲述的是众生参佛的经历。即众生在修得佛果、抵达宝所之前,须历经种种险恶道。但在这个过程中,众生心生倦怠,疲极欲返。其导师幻化出一座城池让他们休息,整顿好之后众人又继续前行,终到宝所。这变化的城邑,比喻二乘之涅槃非为真实。“佛欲使一切众生到大乘之至极佛果,然以众生怯弱之力,不能堪之,故先说小乘涅槃,使一旦得此涅槃,姑为止息,由此更使发心进趣真实之宝所也。然则小乘之涅槃,为一时止息而说,是佛之方便也。”⑩因此禅宗一般将“化城”理解为中道休歇之场,带有“渐悟”色彩。但后來“休歇之场”的含义由渐悟向顿悟转化,指的就是开悟。《续古尊宿语要》卷五载:“雁山孤顶绝攀跻,当念游人困路岐。暂与化城休歇地,莫教忘却转身时。”11此诗即为“顿悟”之义。宝昙在此处言明自己由“洄洑”而至“休歇之场”是大慧的功劳。

这一句宝昙清楚地交代自己早期嗣法经历,从最初习禅一无所知,直至遇见“司南之车”(大慧)才知道了习禅的方向,虽然后来还走过弯路,但最终在大慧的帮助下一登“休歇之场”,明显是指随大慧开悟之意。

第二句:挈包南来,从先大慧于育王、径山,晚见东林卍庵、蒋山应庵,辛苦艰难,始毕平生之愿。

按:宝昙挈包南来,已经是在大慧传法的晚期了。《橘洲文集》卷十《送空上人之京口序》中自述:“予晚学大慧时,千五百众中俊杰如林。”这里应当指的就是大慧弘法的第二个昌盛时期,即育王径山之会(1158)。宝昙自述“从先大慧于育王、径山”也应当就是此时。是年,宝昙二十九岁,与第一句所说“中遇司南之车”的说法也是吻合的。大慧于绍兴二十六年(1156)自梅州蒙恩北还后,受宏智正觉举荐,补育王之空席。所以宝昙南来随大慧是可行并可信的。“又二年(1158)移径山。师之再住此山,道俗歆慕,如见其所亲。……居明月堂凡一年,以终将示寂。”12大慧于绍兴三十一年(1161)退位,知省李公伯和重建明月堂为大慧养老。宝昙从育王双径之会时初见大慧至大慧退位,不过短短三四年的时间。此时大慧一众弟子仍在径山,宝昙从东林卍庵当是在此时。可见,宝昙在大慧后又从后学,大概是因为大慧年迈,又不居师位所致。

其二、宝昙所撰《大光明藏》卷首有史弥远题序,云:

橘洲老人,蜀英也。有奇才,能属文,语辄惊人。一日忽弃所业,参上乘于诸方。后造妙喜室中决了大事。奔轶绝尘,如空群之月题也。先父文魏王去玄鹤之鼎,一见喜动眉睫。自是文道交契,相羊于东湖山水之间,烟云沙鸟外,意甚适焉……13

宝昙晚年与史浩、史弥远一家交好,关系十分亲密。史浩与之“文道交契”,并慕其才而为之筑院安居;史弥远与兄弟14聆听他的教诲,“当时兄弟亦乐从之,诲饬砥砺,冀时有所自立。”15因此这篇序文所谈内容也是比较贴合宝昙生平事迹的。文中所说“忽弃所业,参上乘于诸方”,当指宝昙得到父母许可出家后参拜诸方老师之事。随后,宝昙南来参谒大慧,“决了大事”。“大事”是指大事之因缘,原指佛降生于世而现身说法,后指转迷开悟。《法华经·方便品》曰:“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天台仁王经疏上曰:‘大事因缘为玆出世,显令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法华以佛知见为大事,涅槃以佛性为大事,维摩思益以不思议为大事,华严以法界为大事。今此般若以成佛因果为大事,名字虽别其义一。”16史弥远序文中直谈宝昙从大慧“决了大事”,则宝昙从大慧处开悟一事无疑。

综上所述,虽然禅宗史料对宝昙嗣法的记载有诸多差异,但宝昙不论是在自身言论行为还是情感倾向上,都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对先师大慧深切的怀念,这正成为当下宝昙研究的突破口。

注释

① 宝昙.《大光明藏》序[A]//卍续藏经·台湾新文丰影印本[M].第137册.1995:769.

② 南宋六文学僧纪年录[M].台湾学生书局,2014,3.

③ 一味禅与江湖诗:南宋文学僧与禅文化的蜕变[M].台湾商务印书馆,2010,7.

④ 朱刚,陈珏.宋代禅僧诗辑考[M].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3:672.

⑤ 《续修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影印日本元禄十一年织田重兵卫刻本.后文有提及《橘洲文集》之处,皆为此种版本,不再一一注明.

⑥ 卍续藏经·台湾新文丰影印本[M].第134册.1995:186.

⑦ 《补续高僧传》卷十[A]//《卍续藏经·台湾新文丰影印本[M].第134册.1995:187.

⑧ 《禅灯世谱》中记载,华藏法嗣为别峰宝印,录石桥可宣为佛照德光法嗣,《续传灯录》、《教外别传》、《续指月录》等书在华藏法嗣下只录径山宝印一人,《增集续传灯录》、《锦江禅灯》录别峰宝印、石桥可宣二人.

⑨ 大正新修大藏经[M].第11册.1934:961.

⑩ 参见《丁福保佛学大辞典》“化城喻品”条释义.

11 《卍续藏经》(台湾新文丰影印本)第119册.1995:101.

12 张浚.大慧普觉禅师塔铭》[A]//大正新修大藏经[C].第47册.1934:837.

13 卍续藏经·台湾新文丰影印本[M].第137册.1995:769.

14 当指史弥大、史弥正、史弥坚三兄弟,宝昙《橘洲文集》中多处提及他与史浩及其四子交好之事.

15 宝昙.大光明藏[A]//卍续藏经·台湾新文丰影印本[M].第137册.1995:769.

16 参见《丁福保佛学大辞典》“大事因缘”条释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