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昌俊 姚羽 庄初升等
“如果失去方言,或许会遗忘我们从何而来、为何来此,或许会忘记祖先留给我们的最生动的记忆。”
“飞起吃人”“捉麻麻鱼”……这些地道的重庆方言、俚语,还有多少为人所知?最近,重庆市育才中学的4名高中生写下万字论文,探讨重庆方言在青少年中的认知及使用情况,并呼吁关注重庆方言的传承。这份论文引起专家学者的关注,还获得了由清华大学主办的“登峰杯”全国中学生课外学术科技作品竞赛复赛一等奖。8月,4名高中生将携此论文角逐决赛。
这篇万字论文的主题,契合了当今社会对于方言的乡愁。城镇化加速推进,社会流动日益频繁,方言及其对应的方言文化的式微,几乎是社会向现代化迈进的必然代价与表征之一。正是在这一背景下,“保护方言”的声音、行动近年来屡屡进入公共舆论空间。
危机:方言“断代”现象浮现
此前,中国青年报社社会调查中心联合问卷网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62.8%的受访者会说家乡的方言,25.7%的受访者只会说一点,8.7%的受访者不会说但听得懂,也有2.1%的受访者既不会说也听不懂。受访者中,“00后”占0.8%,“90后”占19.6%,“80后”占54,2%,“70后”占19.0%,“60后”占5.4%。
“老家人覺得,不管在外面如何,回了家就要说方言,才显得亲切。”北京某高校大一学生赵安泉说,今年春节回重庆老家时,他在聚会上不经意讲了几句普通话,被同席的人打趣“成了北京人”。“如果周围人都在讲方言,自己却要说普通话,会显得‘格格不入。”
在河北某高校读大三的黄远与父母交流时用普通话,但和爷爷奶奶聊天时就会改用方言。“爷爷奶奶一辈子都在说方言,听普通话会比较‘费劲儿。但如果家族长辈没在场,大家就都用普通话交流了。”
在中国很多地方尤其是南方地区,出门普通话、进门方言,更是生活中一大普遍现象。然而,许多人离开家乡后,便很少讲方言,他们的孩子也很少再接触方言。在这样的现实情况下,方言的生存空间就被压缩了。
郭淼是四川成都人,现在北京读研一。“每次和家里通电话,都会被同学们说是‘自带加密”。四川话和普通话差别较大,讲话者语速通常较快,“不是川渝地区的人,听起四川话就像听一门外语”。郭淼也不希望方言“消失”,但他坦言,长时间说方言的人讲普通话也会有口音,“甚至可能因此被人嘲笑。我一直分不清前鼻音和后鼻音,朋友们经常因为这个调侃我。”
调查显示,“方言式微”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68.8%的受访者觉得是因为电视节目推广了普通话;60.2%的受访者表示人口流动范围大,使用方言的机会变少了;36.4%的受访者认为城市化浪潮冲击了方言存在的土壤;34.2%的受访者表示家人交流已不再使用方言;29.4%的受访者认为说方言会让人觉得“土”。
“很多孩子从小就在普通话的环境中长大,方言一点儿也不会说。”家住北京的“80后”朱贺凡说,“希望方言不要在我们这里‘断代。”
“如果失去方言,或许会遗忘我们从何而来、为何来此,或许会忘记祖先留给我们的最生动的记忆。”扬州文化学者黄继林认为,方言不仅是一个城市生活的折射,更是地域文化的载体,还是历史的见证。提起扬州话,很多人都能想起那句“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葱”。这样“不南不北”的风格,代表着历史上数次南北大交融。“洪武年间,很多苏州人移民来到扬州。如今,扬州人说睡觉是‘上苏州,就隐藏着一段历史的记忆。”黄继林说。
据已故知名语言学家周有光介绍,我国56个民族共有80多种彼此不能通话的语言和地方方言。但这个繁荣的景象似乎正在逐渐消逝,有数据显示:全世界现存6000多种语言,而现在这些乡音正以每两周消亡一种的速度在减少。方言维系的不仅是乡音和乡愁,更承载着一方水土的文化基因。保护方言,应该从现在做起。
行动:方言作为乡音,作为民俗,作为文化
在湖北咸宁,有一位六旬老人,因为自费出版一本书而小有名气。这本叫《咸宁话》的书,包含了咸宁市6个县、市、区的1万多条方言的注释以及例句、出处等。作者陈大银是一位退休老人,为编纂这本当地第一本“方言词典”,他前后花了9年时间搜集整理材料、反复考证。
投入这么多时间和精力,还是自费出版,值吗?“值!再不整理,就晚了。”老人说。
当方言存在着“生存危机”,对其进行保护便应提上议程。而事实上,保护方言,也有现实的必要。一则,很多地方的戏曲、民歌民谣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载体就是方言,一旦失传,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便也存在失传的可能性;二则,地方方言是一种不可再生、不可复现的资源,一旦失传,无法再造,因为方言的流传,就是历史变迁的“活化石”。
保护方言,不仅关乎历史,关乎文化,也关乎每一个在大地上生存的个体。语言学家刘半农曾说过,方言是一种“地域的神味”。在长期的使用中,方言早已衍化为一种身份识别的“符号”,成为拉近人们情感、凝聚文化认同的重要媒介。比如温岭人之所以为温岭人,从方言中就可以感受到海边独有的潮湿气息——有一种争分夺秒叫“赶潮落水”,有一种搞不清楚叫“买咸鱼放生”……一句句方言,连缀着很多人关于故乡的记忆。在急遽变化的全球化与城市化进程中,如果方言与故乡的过往一并凋零,乡愁也就成了无根的浮萍。
“方言就是,我说,你懂,他不明白;也可能是,我说,你不懂,他也不懂。但是没关系,至少我说得很亲切,这就够了。我们接下来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乃至金钱去寻找这种‘亲切。”著名主持人汪涵在很多场合都说过这句话,他觉得是时候为方言做点什么了。
两年前,汪涵独自出资465万,在湖南发起了一项方言调查“響應”(响应)计划,“響應”其实就是对应“乡音”这两个字。他们计划用5年到10年的时间,对湖南53个调查地的方言进行搜集研究,用声像方式保存方言资料,进行数据库整理后无偿捐献给湖南省博物馆,作为湖南省博物馆永久的人文类史料保存起来。
对于方言以及传统文化该何去何从,汪涵表示,“做中国的传统文化也好,或者是乡愁也好,到底该往何处去,还不是往深处去嘛。往深处去就是往泥土里走,当你真正意义上两只脚踏进泥土里的时候,你和泥土碰撞回响出来的声音,有大地的倾诉,也一定會有方言。”
在汪涵的出生地江苏,保护方言、传承方言的行动也如火如荼。今年4月,扬子晚报以江苏发展大会为契机,启动“一生一世江苏人——江苏声音图书馆”项目,邀请江苏名人用乡音朗诵江苏名作。很多网友也跃跃欲试,上传自己用方言阅读的音频。“声音图书馆”发布第一天,微博阅读量超过20万,网页专题浏览人数超过9万。项目策划人告诉记者,以方言为切入点,将江苏名人、名文、戏曲、诗画等文化元素聚集,激起江苏人对于家乡的热爱,也唤起属于江苏人的文化自信。
江苏南通市语言学会会长、南通大学文学院万久富教授认为,“方言反映一个地区的历史层次,更多人关心家乡方言,说明当地经济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人们将更多目光投注于文化,是一种亲切的文化认同。”
更好地保护方言,民间层面的传承与保护必不可少,相关职能部门的主动作为同样不可或缺。2016年,湖北省启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湖北片区项目,依托一批高校,湖北建立了10支调查团队,计划在3年内完成对省内50个汉语方言点的调查和记录。政府部门的积极介入,为系统、全面、深入地开展相关的调研和保护工作,创造了优渥的外部条件。预防:“大方言”“小方言”都要重视
《中国语言地图集》把汉语方言分为十个大区,其中闽、粤、客三大方言除了分布在我国南方,还广泛分布于全世界各大主要华人社区。整体而言,闽、粤、客方言在当前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濒危方言,但因为各大方言内部差异性较大,而且地理分布十分广泛,实际上都出现了程度不等的濒危迹象。
比如,广东潮汕地区和广州市居民的方言意识十分强烈,方言文化相当发达,但不少“00后”孩子也出现了方言断层现象。他们已经更习惯说普通话,甚至他们的爷爷奶奶为将就他们,也愿意说很不标准的普通话。
在广东民间,致力于推广粤语的人士不在少数。除了学习粤语的网站、微信群外,一些广州公众号也将推广粤语、粤语文字视为己任,或制作粤语相关的原创视频类节目。一个名为《疯狂粤语》的趣味网络脱口秀节目在去年2月开播,致力于“让粤语流行起来”,节目结合时事热点与粤语教学,传达“90后”广州本土青年的新锐观点,很快吸引了不少粉丝。
在公办教育领域,广州越秀区五羊小学今年初推出全市第一本校本的粤语教材《粤读羊城》,内容包括粤语简单用语、粤语童谣、粤语故事、粤剧等,通过讲授、练习、游戏等方式,帮助学生对粤语有更系统的了解,此举赢得不少正面回应。
闽、粤、客方言尽管还有很强的生命力,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或许没有整体消亡之虞,但各种濒危的迹象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警惕。以历史眼光来看,许多方言都经历了产生、发展、式微和消亡的过程,与自然界所有生命体一样既有茁壮成长,也会生死病老,但不能因“人固有一死”的宿命论而不管不顾。
当前一般谈论濒危汉语方言现象,很少人会特别关注闽、粤、客这类大方言的保护问题。但其实,深层次的方言保护,既要对高度濒危的弱小方言的“临终关怀”,也要对各大方言的发展态势进行动态监测,防患于未然,采取各种有效举措阻止其颓势进一步加剧。
兼美:普通话与方言不是单选题
2016年,我国第一部地方和城市版的语言生活状况报告——《北京市语言生活状况报告(一)》在京发布,报告中称,老北京话在中学生中的认知程度日渐式微,北京大部分年轻人日常生活中也多以普通话而非北京话交流。
不仅是北京话,很多地方方言都处在消逝边缘,随着普通话的普及,使用方言的人逐渐减少,保护方言的呼声也越来越高。而关于方言与普通话之间关系的话题也再一次掀起了讨论,甚至有人提出:推广普通话是否就要以终结方言为代价?
其实未必如此。推广普通话,意义在于文化融合,打破方言形成的文化和语言壁垒。上文郭淼同学的经历,恐怕很多人大学期间都曾有过:几个同乡聚在一起讲家乡话,在当事人看来是亲切的乡音,但听不懂的人只能被尴尬地晾在一边。如此大融合的时代背景下,方言自然会显得不合时宜。
方言能极大增强同一社区的凝聚力和向心力,但也会在人们跨地区交往中造成一些困难。在现有的交通通讯、信息化的背景下,方言差异性减少、普通话影响扩大是一个必然的过程,我们要正确认识这个现实。但要注意的是,推广普通话尽管规范重重,其目的却不是要消灭方言,只是要“在必要的场合”自觉地使用普通话。而另一方面,方言其实也为普通话提供了活力源泉,一些方言语汇也逐渐被吸纳到普通话中,使之得到传承和保护。二者应该是共存的关系。
中国南方地区多语言环境情况相对更多,尤其像广西这样的地方,一个人往往会说几种方言,比如西南官话、粤语、客家话,有的还会说壮语。这是人们自然而然掌握的,并不存在学得多就学不好的情况。因此,家长不用担心孩子以后普通话说不好,要让孩子从小有机会说方言,与普通话同时接触。研究表明,实际从小处在多语言状态的人,脑部神经系统的发育能够得到更多的锻炼,双语多语环境下的孩子在智力发展过程中,并不会吃亏,反而还更有优势。
不过,使用不同方言的人,要有语言使用文明的意识。这种文明意识,说到底就是要兼顾对方的心理状态,并成为一种习惯。在交际的现场,方言的使用要掌握度,要设身处地为他人考虑。这种文明意识不是短时间能形成的,但我们在进行方言传承和保护时,也要把这种意识传播出去。我们并不鼓吹方言独大,而是主张构建一种和谐的语言生活环境。正如汪涵在开展“響應”计划时曾说:“普通话可以让你走得更远,可以让你走得更方便,但是方言,可以让你不要忘记你从哪里出发;普通话让你交流极其顺畅,而方言让你感受到无限的温暖。”
保护方言应是一个契机,多方尝试,重塑地方文化的生命力,尊重其差异和独特性。只有内部的多元与丰富,才是有生命力的文明该有的状态。(资料来源:《新华每日电讯》、《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温州商报》)
全国哪里说话最难懂?
到底哪里的方言最难懂?在国际权威语言学杂志《Linguistics》发表的一篇文章中,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汤朝菊及其导师选取了15座中国城市,考察中国各地方言的互通性,即对相互之间能够听懂的程度进行量化。其中,北京、太原、济南、西安、武汉、成都方言属于北方方言,苏州、温州、长沙、南昌、福州、梅县(广东梅州市辖区)、厦门、广州、潮州则属于南方方言。
研究表明,在中国各地区方言中最难懂的是温州话和福州话,两者分别是吴方言和闽东方言的代表,语言的平均可理解度仅10%。紧随其后的是说闽南方言的潮州,平均可理解度为15%。代表粤方言的广州话和梅县的客家话可理解度分别为21%和19%。南方方言中最好懂的是隶属赣方言的南昌话,可理解度也才刚满30%。
相反,分布地域最广、使用人口最多的北方方言则较易听懂。可理解性最高的就是北京话,达87%,它也是北方方言的代表。所以,会说“瞧你们丫那揍性”,会“茬架”的北京“老炮儿”说的话近乎人人都能听懂。相对最难的汉口话的平均可理解度也有57%。“兔兔这么好吃,为什么不可以吃兔兔”的成都人虽然地处西南,但讲的依然算是北方话,可理解度达60%。
北方方言的内部一致性较强,而南方方言则相反。譬如,温州的被测者对潮州话的听懂率为0。苏州、温州、广州、潮州、梅县、南昌和长沙地区对福州话的理解度均在10%以下。作为闽东方言的福州话在北方人听起来更是难以理解,讲太原、北京和成都话的被测者对福州话的听懂率均为0。以北京为代表的多个地区对广州话的可理解度也均低于10%。
有意思的是,对使用南方方言的本地人来说,语言也并不都能互相听懂。譬如南昌话的被测双方之间可理解度仅50%,苏州话仅77%。一方水土一方人,中国人的“南腔北调”,既包罗万象,也是很多游子羁客的矛盾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