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淼 罗芊
互诫会里,戒酒成功的人留下来,失败的人离开,有的就永远离开了,因为匿名的传统,他们都不知道,谁喝死在这条路上
囿于传统,人们似乎无法把嗜酒等同于疾病。至今医学上无定论,酒精依赖症的成因如何。在中国,只有少部分人意识到这是种疾病,并且需要终身为之对抗。
戒酒互诫会里的人,有几进几出精神卫生中心的,有在家里断断续续锁了四五年的,正如互诫会的小册子里写道“我们面对的是狡猾、令人困惑而又力大无比的酒瘾”。
互诫会又名“戒酒匿名会”(Alcoholic Anonymous,简称AA),是世界范围内对于酒精依赖症最有效的、也是受益人最多的一种方式。他们一周来上海江苏路的屋子两次。有人戒酒失败,不再来;有人喝酒过量,再也来不了。
戒酒
沿着位于上海长宁区的江苏路走不远,找到一座不算新的公寓楼,门口的保卫大爷一听互诫会,就知道你要去哪儿。
在这个租下来的两室一厅屋子里,戒酒互诫会每天都有,小黑板上是用英文写的信息,谁负责咖啡,谁负责维护,几个会员付了多少的钱。在国外,嗜酒者互诫会的历史超过八十年,帮助了近百万酒精依赖症患者,在国内它也进入了第十七个年头。
黑板上仅有的中文信息,写在赵明用图钉按上去的卡片上,上面印着二维码和中文的“嗜酒者互诫协会”,卡片上还印了六个电话号码,分属互诫会里六名最稳定的会员。
记者去的那天,互诫会来了八个人,围坐在小房间里。每个人在会里都有一个代号,这种匿名的传统是为了保护自己,哪怕他们认识几年,也都不知道彼此的全名。
老钱参加完周四的互诫会,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再进精神卫生中心了。这是他第八次进精神卫生中心,他换了一个区,去了嘉定的。
读大学的女儿听到这个消息,默默地“嗯”了一声。女儿没满十六岁的时候告诉她的妈妈——宋医生,自己恨透了爸爸。
进精神卫生中心前参加的最后一次互诫会,老钱迟到了一刻钟,他是喝了三夜两天,被宋医生架过来的,宋医生曾经是他的妻子,他们离婚了,但是没法分开,老钱酒喝多了,夜里在楼下一次次地喊她的名字,喊得她心疼。
屋子里的人,都去过精神卫生中心,有的是拿了医生开的药就离开了,而李老师直接进去住了一周。
李老师最后让妻子过来把他接走了,因为他发觉自己是病房里最正常的病人,妄想症的病人对着窗外骂了两个小时,他担心自己最后也成那个样子。从精神卫生中心出来那天,他去大喝了一场,李老师没数,那是自己第多少次戒酒失败。
李老师发现自己和别人喝酒不一样,是从他第一次早上起床,空腹灌了瓶白酒开始的,“我对酒精已经迫不及待了,我意识到我身体不好了,可是我发现根本克制不了。”
赵明断断续续把自己关在家里四年,也没戒成功。“最长的一次,我把自己关家里半年,结果出来的第一件事,还是找酒喝。”抽搐、呕吐是轻微的戒断反应,反应最强的一次,他出现幻觉,觉得一直有人在门外说话,他出门去找但没找到人,只能用手捶墙。“现在想一想都后怕,如果那样,我打伤了人都不知道。”
赵明从16岁喝到35岁。“不喝酒的时候,我觉得我和正常人一样,但是就像天生要依赖酒精一样,一碰酒就发疯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赵明没有干过一份超过三个月的工作,因为他喝多了,要么和上司顶撞,要么惹事被开除。
戒酒屡战屡败的后果是,抑郁和焦虑掺杂在酒依赖里,消磨人的斗志。屋子里的人听到的最多的话是,“就不能少喝一点?”无能成了这个群体的标签,却少有人知道,这不单单是靠意志力的问题。
开会
这是李老师来互诫会的第八年,也是戒酒的第八年,他在这个小圈子里有些威望,有次他没来开会,小孙抱怨,那这会开得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們需要我,我也需要他们的陪伴,有新的朋友来,在劝慰他们的过程中,稳定自己的状态,这可能是互诫会的意义吧。”李老师是在电视上看了老丁的故事才知道互诫会的,老丁那时候戒酒三年,在李老师心里像座丰碑一样。
老丁没戒酒之前,冬天光着膀子、披着棉被去超市里买酒喝。“我觉得他喝成那个样子都能戒掉,那我是不是也能?”李老师跟着老丁参加互诫会。他想喝酒的时候,就给老丁打电话,两人天南海北地聊上十分钟,然后就挂了。“他肯定知道我是在熬那十分钟,虽然我一个字也不提喝酒。”
互诫会从晚七点到八点,一个小时,念完了互诫会小册子里的章节,留给每个人说话的时间并不多。
“我是小李,我是个酒鬼。”这是互诫会固定的开场白。这个房间里,没人负责评判,它只负责接收大家琐碎的情绪和秘密,不堪的、愤怒的、懊悔的、平淡的。一个说完了,下个人接着说。
酒精依赖患者多少都有些社交障碍,戒酒两年的老郑,最怕的就是同学聚会之类的事。老郑来互诫会的第五十八天复饮了一次,那次他参加完互诫会,就去路边的超市买了瓶二锅头,回到家里,喝醉的他忘了关煤气,把屋子烧了,幸好人没事。那之后,他有阵子没参加互诫会,觉得不好意思。
李冰是第一个把匿名戒酒互诫会带到中国来的医生,她在介绍互诫会的论文里写道,在找到互诫会之前,这场战役像是单打独斗,而在这个屋子里,每个人都成了彼此的寄托,社会支持在这种疾病里比药物来得更为有效。
一名来自南京的妻子求赵明把她丈夫带来上海参加互诫会。那人参加了四次,最后不来了。他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喝了三天,等警察把门撬开的时候,地上二十个空瓶子,手里还剩半瓶白酒的他早没了呼吸。
互诫会里,戒酒成功的人留下来,失败的人离开,有的就永远离开了,因为匿名的传统,他们都不知道,谁喝死在这条路上。
家属
几个人轮流说完,七点四十五分了,家属可以发言了。
只来了一位家属一一宋医生。老钱在宋医生说话的时候,躲了出去,哪怕他喝得烂醉,他也看不得宋医生哭,“听了难受。”
老钱是在他母亲去世后,开始嗜酒的。宋医生觉得那是老钱痛苦的根源,他二十年都没走出来。
嗜酒也让父女关系变得紧张,“他特别喜欢女儿,他给女儿写信求她原谅,可是他喝醉酒的时候打过女儿。”女儿参加复旦千分考的头天夜里,老钱喝多了一直骂女儿,宋医生带着女儿去办公室里待了一夜。“后来女儿千分考差了三分,心里怨老钱。”报志愿的时候,女儿报了外地的大学。
前几年,有人在互诫会现场问,家庭是完整的人举手,现场没一个人举手。
老郑妻子说过,三套等拆迁的房子她都不要,就想离婚,老郑儿子受不了老郑喝酒,也报了外地的大学。
老吴被他爸爸捆在家里,“一点自由和尊严都没有。”他和他爸说他这么戒酒会死,他爸告诉他,戒酒死说出去也比喝酒喝死好听。
有精神科医生做过调查,六十名酒精依赖患者家属里,四十二人检出了不同程度的抑郁症。
宋医生在老钱喝醉酒的时候,拿酒瓶扎过他。“那时候,我像发疯了一样,把他送到医院的时候,我才发现整个酒瓶和我手上都是血。”
“找到互诫会的家属也很幸运,至少大家能抱团地治疗自己的心理疾病。”宋医生组织过中文的家属互诫会,不过后来人太少,办了几次,就停了。英文的依然在办,并且专门给孩子一个空间,成长在酒依赖家庭的孩子,在未来面对酒精的时候,要比其他的孩子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前几年,有媒体找到宋医生,想给她做个专访,宋医生拒绝了。“我原来觉得家里有个酒依赖的人,是很丢人的事,但是现在我想把这些讲出来,让更多的家庭意识到这个疾病,让他们去寻求帮助,不要还像我原来那样,在那种痛苦的境地里煎熬,而且家人的支持也是酒依赖患者康复的重要一环。”
八点,互诫会结束了。所有人起立,手拉着手,“请赐予我平静,接受我不能改变的事情;请赐予我勇气,改变我可以改变的事情;请赐予我智慧,让我分辨这两者的区别。欢迎下次再来!”
老钱三天后去了精神卫生中心,这次他要在里面住半年;小孙掰着手指算,发现自己已经戒酒四百零一天,有人在网络的互诫会里联系他,他安慰了几句,问要不要来上海参加现场互诫会;老吴要回老家了,他说他来上海那年开始酗酒,现在酒戒了,回去也算有始有终了;宋医生联系其他家属,准备把家属互诫会再开起来,“即使老钱进去了,可能到最后老钱走了,但我努力了,也不后悔了。”
难以治愈
在医学上,嗜酒者被称为酒依赖患者。
“这是一种慢性大脑疾病,就像高血压、糖尿病,一旦患上,就摆脱不掉”,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定医院医生盛丽霞表示,酒瘾一旦形成,成瘾者在酒面前已經丧失了自由选择的能力。
这个病成因复杂,是很多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一个人的遗传因素、人格倾向、家庭环境、接触到酒的年龄以及人生际遇,都有可能对其成为嗜酒者产生影响。有些人常用酒精去缓解失眠、焦虑、疼痛,日积月累,也会患上酒瘾。
和许多嗜酒者一样,老曹第一次喝酒时,并没有多喜欢这种“大人的饮品”,当他发现自己是嗜酒者时,已经喝到住院了。
老曹48岁,是一家企业的副总经理。他的另一个身份,是一位嗜酒者。
“一睁开眼,就开始喝酒。”老曹说,20岁不到,他开始喝“睁眼酒”。他曾经很多次问过自己: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朋友们都喝酒,而我是一个酒鬼?
判断一个人是否是嗜酒者有一些科学的量表,长期在物质依赖科室工作的医生总结出了一些典型症状:如果一个人喜欢不分时间、场所在短时间大量饮酒;酒量持续每天超过纯酒精150ml;连续几天饮酒,不吃不喝,一直饮到呕吐;喜欢晨起饮酒:经常独自饮酒;有藏酒行为,等等。那么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嗜酒者。
在徐州,小骆喝进医院时,先被送进精神病医院,生理脱瘾,出院后被关在家里2个月。之后,家里人帮他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他又开始每天身上带10个小瓶二锅头,边上班边喝,陷入入院、生理脱瘾、被家人关起来、复饮的循环。
医生无能为力,看到他入院,都说:“你怎么又来了?”
在中国,各地域的精神病院对酒依赖的治疗方法并不统一,小城市许多医务人员对酒依赖并没有很深的认识,北京地区几所著名的精神病专科医院曾针对地方上医护人员,举办多次有关药物依赖的培训班。
即使在北京,医院拿酒依赖患者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北京安定医院医生盛丽霞说,身体脱瘾非常好治疗,但是医院没有办法让他们不复发。目前,全球都没有一种药物可以治疗酒瘾。
“因为咱们满大街都卖酒。你怎么让他们不复发?没有什么药可以控制人的思想。”
医院能做的,只是先帮患者戒断治疗(指帮助嗜酒者应对戒酒后身体出现的一系列症状,如心慌手抖、幻视、幻听等),但很多患者一出医院门转头就喝上了。
除了主动就医,北京的酒后驾车被拘役者会被送到北京市教育矫治局下属的沐林教育矫治所,这里面也有一些嗜酒者。
沐林教育矫治所心理咨询中心的毕燕说,对于酒驾拘役的服刑人员,会有2—6个月的教育矫治,心理咨询中心会通过心理辅导以及互助戒酒等方式来帮助他们戒酒,通过播放醉驾交通事故的视频短片,使他们认识到醉酒驾车的社会危害性,以此降低对酒精的依赖程度。
毕燕说,他们对酒驾者的回访显示,“让酒瘾患者实现完全戒除并不现实,复饮率通常在九成以上,我们的目标是要让他们能够控制自己,理性饮酒。”(资料来源:《新闻晨报》、《新京报》,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