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这么
作为赌徒的李清照
□ 王这么
总是在悠闲的午后,阳光散淡地照进屋里。夫妻俩指着堆积如山的图书,猜某个典故、某句诗在某书的某一页,谁猜中了就能喝一盅新煮好的下午茶。这赌注看上去不吸引人,但两人玩得兴高采烈,以致连茶碗都打翻了,谁也喝不成。赢家总是李清照。
两人婚后小别,又逢重阳节,相思无聊,只好作个小词。初识闺愁的少妇口吻,本色当行。也可以看出家境良好,生活细节上的精致讲究。赵明诚看到这一则美妙的小情书,心中不服气,绞尽脑汁又写了十五首,和老婆的放在一起,拿给朋友看。朋友说:“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就这三句最佳。”赵明诚就没脾气了。
李清照这样的文艺才女,在婚姻生活中本是不易讨喜的,既缺少温文恭良的妇德,对老公也不举案齐眉,操持家务更不见长,更兼性格不好,仗着聪明劲儿一味好强好胜,男人懂的,她懂得更多,兴致来时也能小鸟依人,却断不能对任何男人作膜拜状。
人们都说,保持婚姻幸福,需要女人永远崇拜着她的男人,哪怕假装的也好呢!可她不能,连赌个茶、下个棋也不小让一步。
不论男女,才华都不是婚姻中真正的障碍,关键只在于这一方,愿不愿意懂得与包容,另一方,知不知道感激与回报。才情过高的人,往往被天赋的才情裹挟着走,生命卷起一身的惊涛,顾不全身边人的感受,不是凉薄,是身不由己。
所以,若碰上势均力敌,碰撞出的激情火花的确令旁观者目眩,却很难走入婚姻的美满。倒是彼此间有一定的差距,结果来得更可预测。
赵李两家,政治上分属新党与旧党。李家名列“元祐奸党”被罢官之时,赵家正在仕途上鲜花着锦,作为奸党子女,李清照被赶回了娘家,夫妻分居两年之久。期间,赵明诚以“无子”故,又纳了妾,这件事情从礼教上来说,完全是理所当然,容不得做妻子的质疑。所谓珠联璧合,神仙眷侣,也禁不住细细打量,世上哪有童话般的爱情呢?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红藕香残玉簟秋”七个字,被评家认为精秀特绝,如不食人间烟火者。其实于她,也只是忠实记录了生活。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平白如话又动人心魄的句子,一点点怨怅都无,有的只是温婉深厚的爱意。从这首词里,并不能看出他们之间那些疙疙瘩瘩的烦恼。毕竟,以那个时代的标准看,于婚姻,赵明诚并没有太值得指摘的过错。
即使在今天,婚姻也是这样的,摆脱不了烟火尘事的侵袭、复杂人性的浸染,坦然承认这一点,不去强求完美,反而可能走得长远。
婚姻中的李清照,有着她的从容和大气,一半来自礼法教育,一半来自心灵的自足完满。读了那么多诗书典籍,是用来成全人生,而不是拧巴成人生的障碍。面对生活的烦扰,她自有分寸。
李清照四十五岁那年,金兵长驱直入中原,赵构在临安建立南宋朝廷。赵明诚于危乱中受命,独自赴任江宁。李清照带着十五车书,随后去找他。短暂相聚后,便又是离别。
一个独自照顾家族逃难,一个匹马赴任危城,生离死别边缘,山盟海誓都是虚妄,唯最后可以放心托付的那个人,才是浓雾中坚实的依傍,知道至死也可信任。赴任江宁的次年三月,城中叛乱,赵明诚却乘夜从城楼吊下绳子逃跑了,因而被罢官,八月因染疟疾而身亡。
李清照流寓江南,家财丧失殆尽,稍稍安顿下来,陪伴她消磨永昼的,除了吟诗作词,竟然就是她打小就酷爱的“赌”了。因为赢家又总是李清照,大家渐渐不愿陪她玩了。其实,她们怎么做李清照的对手呢,她的心那么大,甚至比肩负着家国的男人们更大……可她只是个女人。何况那样的世道,连男人也做不得什么。
她曾写过一首著名的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都说李清照是婉约词派的代表,然而她的诗,往往写得豪壮,有磊落丈夫气。项羽不通帝王权诈之术,行事鲁莽凶暴。但她思项羽,思的不是功业成败,而是项羽身上的骨气,那不肯包羞忍耻委曲求全的决绝,你可以说他蠢,但不能不承认,在生死关头,他是个英雄。李清照骨子里是向往英雄的。有些事,是知道必败,也不得不做的——这才是真正的豪赌,赌上自己的一切,只为捍卫灵魂。
到了生命的暮年,李清照一反常态,从心所欲,写出来的词,风格竟与苏辛一脉相承,有着无限高远与豪情。
开篇便直入星河云涛的茫茫苍穹,灵魂飞向天帝的宫殿,除了李白,还真没几个人有这等口气,苏轼也只是望月而欲乘风归去罢了。听见天上人殷勤相问:你要归向哪里呢?答道:路漫漫,日已暮,学诗呢徒然有些惊人的句子而已—“谩有惊人句”,这一个谩字,于自嘲中显出沉着的自信来。她说她要像乘风展翅的大鹏一样,乘着这一叶小舟,随风直向那海外仙山而去。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世上有几个男人,敢以鲲鹏自拟?而她只不过是个闺阁中的女人。能够坦然作此语的女人,怎可能是池中之物?
是的,李清照一生好胜,柔弱外表下,藏敛着大鹏那高飞的羽翼,有着赌徒般强悍的决心。这是才女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在女人仅有的狭窄空间里,挣出自己的天宽地阔。哪怕肉身伏倒尘埃,也不肯把独立的灵魂和飞扬的心性输出去。
选自《大好河山可骑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