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

2017-11-08 22:37李标
大理文化 2017年9期

李标

谈清凌晨五点就起来了,比往常早了半小时。夏天的夜短,天亮得早。从窗户望出去,远处野猪山上的古塔清晰可见。晨风凉凉的,碧悠悠的苍岭江像一幅巨大的缎面铺在脚下。太阳像个硕大的红橘子,刚刚浮上江对面的树梢。

谈清晨练后回到家,刚洗好澡,手机就响了。谈清的手机永远不会关机,也永远不会没电,这是当秘书多年养成的习惯。

是傅贵来电话了,问要不要接。谈清说不用,单位派了车的。

谈清和傅貴早上要赶去省城开会。

谈清是一名干部,大学毕业进机关的,年过不惑才有了个副科级的职位。谈清当了秘书才知道,副科级不是副科长,而是县一级的副乡长、副局长之类。

不知从哪一年起,官场上点头称呼干部,都把副字省了。这样的省略,让被叫者称心、叫者省心,很快风行。于是,在人们的嘴巴上,谈清被凭空升了一级。本来,看着不少各方面都不怎样的人,这些年一个个风吹一样赶到他前面去,心里亮堂不起来,但每天听人家局长长局长短地叫,竞凭空多了一丝安慰,嘿,都当局长了啊,好知足了。老家的乡亲说他祖坟葬对了地方,阿太保佑的。是啊,对他来说,此生当干部纯系偶然。瞎子胡盲一样的事,竟然也当到了副局长,该满足了。

当领导秘书那阵子,白天要开会,晚上要写材料,几乎天天都是半夜里回去的。一年做的活,够人家三五年做的了。那些报纸,怎么样捧上来,还是怎么样捧下去,一叠叠不动的。后来到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当副局长,谈清又想办法建章立制,很快开辟了监管与服务工作的新局面。多年来,外面不是甲鱼检出了孔雀石绿,便是牛奶检出了三氯氰胺。黄鳝检出了避孕药,或者是蔬菜的农药残留严重超标……弄得人人自危,但谈清所在的苍岭县还是天下太平。除了偶尔也能检出个黄酒的酒精度低了,酸醋的酸度不够,冬天的豆芽菜使用了催发用的小苏打,但都无有大碍,不至于让人吃惊到怪。苦是苦了点,顺还是顺的。吃力不讨好的人,要多少?

虽然淡清清楚,当干部是他活下去的需要,却并非他活下去的目的,但如果一生这么忙过去,人家又认可,也值得。问题是,群众并不满意。房管处长的香烟、烟草局长的日记、卫生局长的情人、红十字基金会的豪车美人、药监局长的房子,等等,此伏彼起,一有风吹草动,网上便嘘声一片,连官养的媒体也跟着起哄。他想,毛泽东让中国人站起来。邓小平让中国人富起来,人们对共产党就不能宽容一点么?但反过来一想也是,爱之弥深,关心弥切,要求弥高啊。严是爱,宽是害,百姓对共产党确实是有很深的感情的。谈清他们确实应该再接再厉,再创佳绩。但如果青菜萝卜都不能放心食用,猪肉的价格一味跟着房价疯涨。做梦都追不上的列车要被吃屁股,干部要么不出事,一出事便是贪污受贿几千万到几个亿,群众不怪你还怪谁呢?

谈清在官场多年,从小科员成长为副局长,对基层官场是很清楚的。干部队伍的主流是好样的。十指有长短,人怎么能都一样呢。干部中有腐败的,你企业家里面没有么?农民工人中没有么?好的干部多着呢,谈清就是,而且也在影响身边的人。傅贵就在他的影响下,变得越来越勤政了。傅贵还会带动别的干部啊。为了制造轰动效应,去以偏概全,走极端,这是很不负责的态度。忙了多年,一夜间发现自己身处的群体,变成了一个饱受批评和争议的群体,谈清当然不开心,又无处申辩,所以常常觉得郁闷,便会想一些人生是什么、人生为什么之类的问题。这些以前认为保尔·柯察金早就帮他回答了的问题,其实一直都还在那里呢。

疑惑也好,彷徨也罢,有一点谈清是很清醒的,那就是:干部决不可以变成绯闻的中心,腐败的焦点。为此,很多东西,包括一些制度,都需要反省和革新。新的形势,新的要求,如果一味因循守旧。将会此路不通。譬如说国企的事,譬如说一些岗位前腐后继的事,譬如说接下去谈清要写的会议的事,还有干部素质的事,一系列涉及方方面面的问题。确实值得决策阶层好好研究和总结。

今天的会,换了他是傅贵,是要逃避的。上面的会,动不动就要下面去很多的部门,管人管财管物的,统统都得到。傅贵代表财政局,财政局只要确保工作经费预算到位、如期拨付就可以了,开会去不去有什么要紧。谈清属于下面的牵头部门,推不开的,是工作。

傅贵的认识却不一样。他喜欢开会。开会可以认识一些新的朋友,也可以与老朋友们见见面,吃吃饭。他也不认为坐着难过,是浪费时间,反正也没事情可做嘛。他的“苹果”手机是上网的,新闻、股票、电影、游戏,花样多着呢,什么不可以玩?傅贵开会不喜欢坐单位的公车。他嫌公车差,又嫌司机在身边碍事。开着宝马760,风一样刮来刮去,多爽。

傅贵与谈清是十几年的弟兄了。傅贵不喜欢读书。职高毕业后,他爸通过关系,将他塞进了县政府办。先是打字,再混岗搞内勤,再调到财政局。几次考公务员都上不了,便到组织部争取了一个援藏指标。人还没走,被任命为财政局副局长的文件就下发了,然后再到那边当局长。把高原上的奶吃厌了,傅贵也凯旋了。连局长的级别也带了回来。兄弟们聚会,几杯烈酒下去,傅贵便总是为谈清叫屈:当什么秘书啊,白加黑、五加二的,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看我们谈清哥——头毛写白鸟毛写脱,也就个芝麻局的副局长!

谈清知道,傅贵在西藏三年,其实一半时间是在苍岭探亲的。

傅贵老爸开矿。苍岭江两边被挖得烂疮疤一样的山体,有五分之一是他老爸作的孽。这个孽,是发改、环保、林业一个个帮助他作成的。他爸前面挖,政府后面补,说是复绿,一个小小的石宕,花上几百万,才能在石塔皮上长起寸把长的草,比秃子的头好看一刨花。收进来的少,贴出去的多。财政的钱,怎够用?

傅贵一托生,他那挖铅锌矿老是打空洞的老爸突然开始走运了,打一洞有一洞。原始积累完成后,就去江边挖石灰石,去江底挖细沙。山越来越破,沙越来越少,傅贵家的财富却像芝麻开门一样剧增。傅贵打此便被父母视作旺家的宝贝。

傅贵与他挖尸挖骨头的老爸不一样,为人比较直爽仁义,没有有钱人的架子,一副富贵于他若浮云的样子。在弟兄们面前花个酒钱。更是眼皮都不会眨,故而小弟兄特别多。谈清看中的,也是他的实在相和豪爽劲。傅贵搞内勤时,连个工作总结都写不清爽,读书心得就更加写不了,常常求助于谈清。谈清有求必应,宁可不睡觉,也会帮他搞定。因此,傅贵对谈清那个服啊。加上两个人都是直来直去的,所以很合得来。endprint

每当傅贵替谈清鸣不平的时候,谈清总是把话题叉开去,说:兄弟,我爸是赤脚的,我能穿鞋已经不错了。倒是你啊,得好好珍惜,以后要弄个副处正处,空闲时就到高原上、草原上去送送书包吧,散散那万贯家财,要做的事多着呢。大家便一起跟着起哄:说啊,傅贵,有没有与藏妹子好过?

傅贵顺水推舟,装出一副央求的样子,说:兄弟们,还是你们最了解我。没有那点事,小弟就是皇宫里也蹲不牢的。何况是那雪窟窿里?

众人哈哈大笑。

其实,大家都知道。傅贵是在开玩笑,他是绝对不敢去碰藏妹子的。实际上,连汉妹子轻易也是不敢碰的。他老爸警告过他,不准搞三妻四妾。他爸是怕财产被外人分了去。傅贵家中的玉娇娘是第二个不答应他胡来的人。他老婆月华那种泼法,不是一般泼妇能比的,她一撒泼。会去物业公司拉电拉监控。闹得整个小区鸡飞狗跳。傅贵自己也不答应的,他不是动物,是人。人与人的接触,要靠机会。男人和女人要擦出火花,更需要机缘,可遇而不可求。

傅贵知道谈清不喜欢虚的一套,不愿意陪领导吃饭,也不喜欢开会,听谈清说有司机去,便落得一个人来去清脱,独自开着他的宝马去了。

谈清拿了两只蛋糕下楼,匆匆坐上接他的车。刚好七点,正常情况,到省城一个半小时顶够了,9点钟的会,来得及的。谈清开会几乎从不迟到,与谁约定都不会迟到。开会去早了,等一会就是,不能让领导倒过来等你。不管做什么,总要论大小。谈清在官场久了,什么事都很严谨。

官场就该有等级,要不谁听谁的?所以才有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说法。何况,今天的会上。上面的官是大了不知多少级,两者的差距,就像县委书记与生产队长一样。官员的升迁,是最没有规则的。谈清写了10年材料,才得到了生产队长一样大的副科级,当秘书时,什么级别都没有。而上面领导的秘书们,从不写材料,也不做笔记,只拎个包看个茶杯,个个都是正处级的,以后离开领导,就向副厅、正厅迈进了。人比人,比煞人的。

谈清坐在车上,胡思乱想着。

要研究工作,开会是免不了的。像一些小范围的协调会、碰头会。大家面对面。统一思想,达成共识,付诸实施,简单、高效、管用。但有些干部,只一丁点事,就有畏难情绪,想依赖上级,依赖别人,想通过开会来分卸担子。这样,会议就凭空多了起来,许多没有关联或关联甚微的人被牵了进来。于是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似乎机关工作就是开会,不开会,机关就运转不了。

最浪费的是开大会。大会不讨论工作,只是布置工作,却偏偏要加入经验交流、表态发言、总结表彰这些程序,进行曲放起来,正步走起来,绶带背起来,镜框捧起来,录像拍起来……猴子一样耍一通,木头一样坐一通。

住在老家的母亲见到谈清去一次便苍老一次,就心疼地说:朝中有人木做官。谈清在心里笑,应该叫朝中无人莫做官才对啊。但后来觉得,母亲的理解倒更有意味。

开会,就是培养木头的。开大会。是培养大木头的。

这样的木头大会,依谈清看来,一纸文件便可替代。顶多搞个电视电话会议,网络一连,大眼瞪小眼,省市讲,县乡听,不就行了?要是国务院也像省里市里一样喜欢开大会。全国各地就不是许多车子跑来跑去的事了,而是许多飞机飞来飞去了。不仅地上堵车,还得天上堵机,那还得向天上派交警呢。

谈清一边咬着蛋糕,一边跟司机商量进城的路线。为了尽量顺利,他建议司机还是走高架稳当一点。谈清看看车子才七十多码的速度,便说要快一点了。司机将速度提高到九十来码,车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谈清看看车型,是老的本田车。不管人家说日本人的东西多么好,谈清是不买的。杀人像割草一样的人种,叫好?人不好,做出的东西叫好?可许多人就是有词:人是不好的,东西确实是好的。

谈清用国货,但国货就是不争气,连一个电视机的遥控器都不灵光,有时急得谈清啪啪地敲,真想往地上一摔了之。傅贵是用洋货的。理由是国货实在让他爱不起来。也确实啊,他用的瑞士手表、军刀,还有美国的手机,就是不一样。宝马车就更别说了。德国人认错态度好,产品自然是改进了再改进的,能不好么。但傅贵可以选择,大部分人没有选择。

一辆又一辆的车从谈清坐的本田边上超过去。那些日系车,连超过去的声音都是死拉死拉的。傅贵的宝马也超过去了,比人家多了两声滴滴,算是跟谈清打招呼。谈清目送着傅贵那8888的车牌号箭一样消失在远方。为什么好车子的牌照上都是这些漂亮的数字?人肉搜索者怎么没想到去搜一搜这些数字的来源?

坐在老牛一样喘着粗气的老本田上,谈清很担心一件事情的发生。

果然,城里最通畅的高架,今天也堵了。各色各样的车拥在一起,嘟嘟吧吧地叫,都想要别人让它。两车道的路,挤满了四五队车子。谈清想,就算美国的10车道搬来中国,也是不够用的。就算大家都像傅贵一样开的是宝马,也是过不去的。

加上这么多无端的会。

谈清被堵在半空,只好看两边的风景。看着看着,路边那座熟悉的山形提醒了他,把他拉回到五年前的冬天。当时谈清是来这山上的宾馆开同学会的。那天晚饭前的天气,就像林冲风雪山神庙之前一样,朔风紧急,彤云密布。

有人说:同学会。鸳鸯会,拆散一对是一对。同学会筹备期间,就有几名男生跃跃欲试,调子很高地说要把某某拿翻。谈清不以为然,觉得他们也太动物了。

谈清练拳。拳经上要求戒淫。谈清是读书人。诸子百家大多看过,没一家诲淫的。所有的宗教,都是反对淫邪的。所以,谈清不近女色。

那晚如意与他一桌吃的饭。如意是他初中的同桌同学,成績好,人也长得苗条,但一块橡皮老是要向谈清借的。高中时,如意每年暑假都会去一趟谈清家,但每次谈清总是出门在外。那时普通家庭还没有电话。每次听妈妈说如意来过了,谈清就会沉默,想着如意穿着洁白的连衣裙,立在他家黑黑的破房子里的情景,心里很感动。谈清上大学时,如意在附近的一个城市念大学,来看过他几次,后来就不来了,后来就工作了。等到谈清想去看如意,听人说,如意结婚了。谈清发了阵呆。到同学会同桌吃饭,相隔已经10年。endprint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谈清恋爱后,才知道当年如意对他表示的,叫做爱情,他那时不懂。那时他只想好好读书。不用在地里晒太阳干农活。那时他还想学一身绝世的武功,读书之余就在山坡上压腿踢腿鲤鱼打挺。如意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努力,已经突破了少女的矜持和含蓄,但仍然是对牛弹琴。谈清后来还是会想起如意的,如意向他借橡皮,眼角瞄一瞄他的样子。如意换了紧身的红西装,在他前面微微拧着腰走路的样子……如果时间能够倒回,谈清会说:如意,我们在一起吧。但是,时间就像沧江急流,一去便不会回头。后来。谈清也有了老婆孩子。听同学说,如意来过谈清生活的这座城市。

那晚如意醉了,醉在宴会厅的沙发上。有男的想送,但如意的双手乱推乱舞。不让人靠近。女同学抱不动她,男的又不敢去碰她。大家便说,谈清,你是如意的同桌,你送送她吧。众目睽睽之下,谈清轻轻地托起了如意纤细的腰肢。如意居然安静下来,任谈清抱着她进了电梯。走进房间的时候,谈清看到如意的眼角挂下两颗大大的泪珠。

许是天意怜人。那晚,与如意同房的女生有事提早回去了,剩下如意一个人。谈清轻轻地将如意放在床上的时候,如意的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睁开眼睛凝视着谈清,泪水汹涌而出。

那晚,如意抚遍了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好像在抚摸那逝去的岁月。谈清拉开窗帘。只见外面是一个银白的世界,漫天雪花犹如群蝶乱舞。

谈清大踏步地冲进会场,但还是迟到了五分钟。

谈清的小腿从一排大腿边擦过去,视线掠过几抹半遮半掩的粉胸。他忽然想起,那一夜,在他的手按上如意胸部的那一刻,心是颤抖的,意识是羞愧的,但当如意起伏的散发着香气的身体和他的身体连在一起时,他又在心里感谢这一个错误。事后。谈清想,罪与福,你要哪一个?忏悔与继续享福,你要哪一个?前一题,谈清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罪;后一题,谈清艰难地选择了忏悔。他想,做人是要有分寸的,不能贪得无厌,不能让两个家庭许多人卷入无尽痛苦。在那个白雪覆盖山野的早晨,他与如意分手了,之后又没有了音信。

省食药局的萧局长作报告了。讲话稿是发在与会者手上的。谈清看了看,无非是要加强领导、落实责任、注重宣传之类,哪个会上都可以套的。看看四周。大家居然都在安安静静地听呢。再仔细看看,就让人忍俊不禁了。你看他们,有的拿着手机在发短信,有的捧着电子书看得入味,有的在笔记本上练钢笔字。领导干部上网水平好,短信发得快。签名签得漂亮,看来八成是在会场上练就的。

傅贵呢,傅贵在哪里?谈清扭头向两边看。一个声音从脑后传来:别找了,在这儿呢。谈清一回头,好小子,正在他背后呢,晃着二郎腿,玩着手机,嚼着口香糖,还问谈清要不要。

谈清不吃口香糖,也讨厌吃口香糖的人,他们不是将口里吐出来的糖泥吐在地上。便是涂在椅子的扶手上,让你突然间摸到后,恶心老半天。

萧局长在台上卖力地念。她的讲稿一句顶一句,没有旁征博引,没有开合伸缩,没有回旋的余地。这种垃圾稿子,念的人不知道在哪里停顿。停顿不了,便歇不了气。歇不了气,就只能上气不接下气。

谈清以前写的可不是这样。哪里让领导念,哪里让领导发挥,发挥时举什么例子。全都安排好。下面的人听了,便觉得讲话的人知识渊博,连一同坐在主席台上的领导,都以为讲话人是在即兴发挥。但这种稿子,最费心血。时间紧的话,往往需要挑灯夜战,战至东方吐白。谈清就是用他的苍苍白发,换来了一片片闪着黑玛瑙般光泽的文字。

念烦了的萧局长开始脱稿发挥了。她一发挥,问题就出来了。一会儿把包庇念成了包屁。一会儿又把反省念成了反婶。有人笑了。谈清只是咧咧嘴,他觉得出于礼貌和尊敬,是不可以笑的。再说,这样的出错还算不上出格。谈清刚进机关的时候,听过一个南下干部出身的县领导作报告。南下干部的文化水平大家知道的,不像现在的领导干部,动不动就是网络学院或者党校研究生毕业,他们多半是行军打仗之余,在马背上识了几个字。他念稿子,就像傅贵这样的公子哥儿上山砍柴。钩刀乱劈的,一点章法都没有。他念着念着,结果把秘书提醒他的话都念出来了:念到此处停一停,估计下面有掌声——台下的掌声果然蛙鸣一样了!

萧局长重新抓紧时间念稿。她的两手牢牢地捧着讲稿,两个肩胛骨耸得高高的,头用力地一点一点,鸡啄米一样。这是努力的表现。谈清小学时的女同学,在语文老师跟前背书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也许是被萧局长的卖力所感染,台下变得很安静,连刚才小声聊天的几名女干部,也管住了舌头,挺了挺她们用液体包填充起来或者钢丝罩弹起来的胸部,开始听了。

会议的进展还是顺利的。直到傅贵的睡着被王省长发现。王省长声色俱厉地批评睡觉的人太不像话,太不懂得欣赏他的幽默,要会务组查查是谁,哪里的,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王省长一开始就对大家的迟到感到不满。现在显然是把傅贵当作出气筒了。

谈清连摇带骂才把睡梦中的傅贵弄醒……

傅贵确实是累了。

老婆月华以前是他的同班同学,当时的班花。她父亲是地方上一位很红的中学校长,在校内像个皇帝,她也就从小是一名公主。傅贵只差使出了鸡鸣五鼓断魂香,才在毕业聚餐那天夜里将这名娇小姐拿下。

傅贵气质不怎么样,模样倒周正,又特别会玩会生活。如此郎帅女貌。加上一家有文化有地位,一家有银子有势力,也比较般配。

可叹月儿常常不圆美。一次酒后,傅贵隐约向谈清透露过些许:花朵一样的老婆,花蕊是不中用的。傅贵哭丧着脸说:难得半推半就一次,像是垂死挣扎。谈清叹气:看看白雪公主一般,原來只是个冰人儿。

月华要面子,豪宅名车唯恐别人不知,经常带要好的姐妹到家聚餐。傅贵和他爹妈看到美女如云,自然喜欢。但月华在娘家养成了以自我为中心的坏脾气,稍不顺心便大发小姐脾气,弄得傅贵常常下不了台。倒是月华这批小姐妹,日子长了,进进出出,把傅贵家当作自己的家一样,对傅贵更是生出一份对兄长一样的同情来。这当中,一个叫小玉的人与傅贵最合得来。小玉是银行的主管,为人十分温柔贤淑。endprint

接下去一星期,月华要与同事去台湾考察。临别那晚,傅贵想早点歇息,月华却整理不完东西,把大衣柜的门都敞开了,光衣服就挑了一大箱子。半夜里好不容易睡下了,傅贵拨弄着月华要那个。月华勉强接应着他,一会说带点什么药去好呢。一会又说买点什么东西来好呢,一去一来,把傅贵的心都浇冷了,一下子就不行了,只好翻身下来,洗洗后直接去了书房,在电脑上玩起了反恐游戏。傅贵的电脑游戏技巧,就是这么练成的。

月华走后,傅贵每天回到家里就面对一座空房子,一下子感到无比的落寞。以前,饭菜都是爸妈烧的,可他们上星期就去外省避暑了。昨天到家后,傅贵只好自己动手烧晚饭,搞得手忙脚乱,狼藉一地。恰好此时小玉打电话来,傅贵像找到了救星一样。

想是周末的缘故,小玉这天穿得很休闲,上面一件汗衫,下面一条裙子,不想越随意,越是把身上的凹凸都表现出来了。傅贵看着她在灶台前有条不紊地忙碌,姣好的身材弯曲起伏,弯下腰取物的时候,丰满的胸便从汗衫的圆领上跳出来一部分,看得傅贵心头突突地跳。月华的胸部是飞机场。月华就是全裸着呈现在傅贵面前,他也不会心跳的。

小玉的丈夫是一家企业的高级营销员。一年难得回几次家门。平素与傅贵夫妇熟了,傅贵的大方和迁就,月华的娇横与独断,她都看在眼里,觉得傅贵这么个富家子。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容易了,也暗暗地为他惋惜。

没多久,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就摆在桌上了。小玉还为傅贵斟上了红酒。傅贵望着双颊忙得红红的小玉,端着的酒杯却放下了。他朝小玉走去。小玉奇怪地望着他,刚意识到会发生什么,已经来不及躲,被傅贵囫囵儿搂在怀里。傅贵低头吻她,她本能地躲了一下,却又把脸扭了回来……

昨夜,两人就像久旱逢甘霖一样,一个是雨,不停地洒,一个是地,不停地吸。一晚下来,地是浇透了,雨也透支了。傅貴从椅上被谈清戳醒后,听说王省长想知道他晚上干什么去了,心里直发毛,想,领导毕竟是领导啊。

苍岭县的局长们在走出会场,走下楼梯的时候就相约到半路上的得意楼吃鱼去。叫得最响的,自然是开会睡觉被省长批评的傅贵了。

谈清不好喝酒,但要论喝酒,不怕。他妈妈就有一口好酒量,他反动派手里四处行医的外公就更别说了,酒喝下去,诗也能赋,歌也能唱,拳也能打。今天傅贵心情不好,应该陪他喝一杯的。

傅贵请大家吃茅台。这琼浆一样的美酒,如今要一千多元一瓶了,不是特别的日子,还真是不忍心吃。好在这得意楼是苍岭县机关事务局的定点饭店,机关事务局的接待费是通天的,但必得经过财政局的核定。那事务局的禹局长,长了一双小眼睛,是出了名的小气鬼,一般单位招待客人去开个吃饭单子,都要左问右问,一百个不放心。但市里的四套班子领导吃饭,从来都不需要开什么单子,秘书一个电话,吃多少都没事。见到书记、市长,那对怕光的小眼睛更是拼命地睁开来。放出悦目的光,低头哈腰得就像伪保长见了皇军一样。但见了局长以下的干部。那对小眼睛不是闭成一条缝,就是向着天上了。唯有见到财政局的人是个例外,碰见傅贵这样分管预算科的副局长,他乡遇故知一般,从头到脚都冒着喜气。这样的人,上层关系固若金汤,群众基础是沙泥一样的。傅贵素来不喜欢他。这会,他一挥手,说,今天吃小眼睛的,大家放开!说完,让服务员把高度茅台发好。谈清想,这桌饭真是大把钱,那小眼睛看到单子后怕要心疼死了。这人世间,也是有得必有失,一物降一物啊。

傅贵想着昨晚的幸福,再想着接下去的日子,又幸福又苦涩,又激动又矛盾,但又不好说,只好与众人一杯杯地喝酒。谈清劝他少吃点,他喏喏地应着,动作却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在频频举杯。两个小时的酒拼下来,昨晚捣腾了一夜的傅贵,已经明显不支,开始摇摇晃晃。谈清与司机将他直接拉到了家里。不一会,傅贵就在床上鼾声大作。谈清给他冲了杯水,放在床头柜,看看没什么要紧,便走了。

次日上午,谈清开完会回到办公室,已是十一点半。刚想回家,局办小吴跑来通知,市里要开个紧急的领导干部会议,班子成员都得参加。谈清问:不能到下午吗?小吴说:财政局的傅局长出事了!昨天下午没有上班,晚上在宝马车里与银行一女的幽会,被人拍下,视频在网上公开了,不堪人目啊!

谈清心里哎呀一声。这小子,什么时候又回到他的宝马上了……

又是网络。香港艺人的视频在网上疯传的时候,谈清并没有去看。他谴责那个盗窃并传播视频的人。后来,同学把视频发过来,说不看白不看。谈清也就涎着脸看了一些,没看完。傅贵虽说已有小肚子,但长得白白净净,高大魁梧。这样的身子,剥光了呈现在镜头前……更糟糕的是,据说傅贵与那女的正在做着好事,被人一吓,竞分不开……

傅贵不乱,就像自己一样。傅贵是个真人,好人,好丈夫,好官员,内心比那些连跟你说话都不抬眼睛的干部亮堂多了。但不声不响贼一样的人没有出事,叽哩呱啦的傅贵反而出事了,这又怎么讲?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但精赤剥落的两个人。在互相欣赏的时候是世上最美的风景,在众目睽睽之下,则成了世上最丑陋最滑稽的事情了!人性之恶,之丑,全可从大家的刻薄和幸灾乐祸上看出端倪来。

傅贵已经成了名人,并且将传之久远。现代化的通讯媒介,给了人便利,给了位卑者说话的权利,也给了无良者为恶的空间。现在,傅贵被人丢进了网络,要接受无数天使与魔鬼的围观了。好在傅贵不会被打垮。也许,身败名裂之余,他可以因祸得福,从此离开阴冷的月华,奔向温暖的小玉。他出身富商之家,纵然不能再贵,还可以续富。只要不像他老爸一样,穿山甲地老鼠一样地乱采乱挖……谈清一路想,一路走,脚步拖泥带水,似乎那视频里光着身子与女人连在一起的人不是傅贵,而是他一样。

是他不是他,又有什么区别呢?漫长的人生之旅,会遇见多少事。是好事还是坏事,全在一念之间,在于灵魂深处那盏为你照明的灯火,是明是暗。

编辑手记:

两篇小说都是在描写人的生活状态,描绘的是在不同时空和背景下的个体生活体验的差异性。《朝暮记》写的安然恬淡,却又颇具哲理,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孤独和伤怀。在老人的视野里将时间、空间的转换和变迁对个体的影响和感染的一丝一缕的微妙的不同的心理感受生动地展现出来。在时间的朝朝暮暮里,人在持续地守望,守望希望也守望失望,体会着人生不一样的忙碌、孤独、快乐、痛苦……而在《开会》中看到的却是又一种人生,志得意满的干部,在频繁的会议间隙,想到的却是一种夹缝里的生活,被束缚,却又甘心被束缚,自我检讨却又自我安然,可以看出这些夹缝里人的生存的复杂和折磨,即使有突破一举,虽只是情感的突破,却也在现在这个时代变得困难……但是作者的意图是显然的正如结尾“是好事还是坏事,全在一念之间”,明暗潜藏于灵魂深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