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外婆

2017-11-08 10:34杨汝骅
大理文化 2017年9期
关键词:外婆

杨汝骅

外婆的泪水

1975年初冬的一个清晨,夜里苍山上落下当年的第一场冬雪。霞光中的十九峰晶莹剔透,银装素裹,初雪后的坝子洁净清纯,阳光暖暖地洒在我们这个拥挤破旧的大杂院里。一大早外婆就喊我起来,把院子里的谷草落叶清扫干净,她则拎上一个小提箩,到古城里的小菜场去买一刀肉、一条鱼、一块豆腐、几个腌鸭蛋。她要花去小孃昨天才从昆明给她汇来准备用来抓药治病的十块钱,做一桌丰盛的八大碗,了却她一辈子都在牵肠挂肚的一个心愿。

多少年以后,当我沉下心来,慢慢回忆这些年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才发觉在我人生的那几个重要的节点上,我都往往以自以为是的心态将自己置身事外。以至于过后经常会在内心责骂自己,在那些需要自己真情流露的关键时刻,始终固守着那份矜持或不屑一顾,伤害的不仅仅是当事人的良苦用心,更是让她们几十年日复一日的情感堆积在我的冷漠回应中如雪崩般化为乌有。

那个老人是在正午时分推开虚掩的大门走进院子里来的,他身后还有两个穿着黄军装佩戴红领章的公安。外婆此时正围着围裙,两手各端着一盘准备上桌的菜。看见有人来到面前,她就呆立住了,纵横交错如沟壑般堆满皱纹的脸上出现一组快速闪过的镜头:漫长期盼后重逢的喜悦;似梦似幻的场景疑虑;如释重负的欣慰;熬过艰难岁月后留下的无尽哀怨……短暂的定格后,外婆首先回过神来,把两盘菜放到饭桌上,在围裙上擦擦手,连忙招呼:“回来了,快、快,都坐着。小骅小玲,快点过来,你们的父亲回来了。”那个老人,也就是我的父亲,三步两步迈到外婆跟前,紧紧抓住外婆的双手,哽咽着喊出一声:“妈,这些年难为你了!”两行浑浊的泪水奪眶而出。

我站在台阶上没有动。尽管外婆在院子里不断地招呼,边喊我们边拉着我父亲的手说:“他们的妈走的那天,眼睛一直闭不上,我给她抹了一晚上。我说,阎王叫你三更走,你不能等到五更天。放放心心地去,四个娃娃我会帮你全头全尾地养大成人。今天终于等到你回来了,我把他们交给你,老大老二一个云大毕业在河南,一个农大毕业在怒江,小的两个都成人了,现在就在你面前,这回,我死了眼睛也闭得上了。”

此时的我,内心异常平静。眼前的父亲对于我而言,只是一个称呼、一个符号,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但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他又像一个一直跟着我,与生俱来陪同着我的影子,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暗暗发力,左右着我的人生。这是一个让我又盼又恨,想甩甩不掉想分分不开,不愿去想却又时时在我人生的关键时刻存在着的父亲。如今,他活生生站在我的面前,我却和他形同路人。二十多年前曾做过国民党旧军官的他离开时,也是被两个公安带走的,那时我还在母亲的怀抱中,可能还会伸出稚嫩的小手与他挥手告别。如今,那只小手已经长成了一只粗壮的胳膊,却怎么也没有力量伸出去搀扶住他苍老的臂膀。

吃饭时,外婆喝了一小杯酒,眼眶湿润,泪水就从脸颊流进酒杯。她拉起我的手,对我父亲说:“我最怕的就是这个孙子,小时候病痛多,他病一场我哭一场,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咋个跟他爹妈交待。”在我从小到大跟外婆在一起的日子里,好像从来没有见她流过泪。或者是她流泪的时候有意不让我看见。但今天,不光是我,包括我父亲,送父亲回来的两个公安,我二姐,还有我两个幼小的侄子,都看到了,平时风风火火,能干逞强的外婆,在所有人面前流下了她积攒了几十年的泪水,流得那样持久、畅快,淋漓尽致。

外婆的大脚

早些时候,我家住在大理古城护国路上,从院落里出来。穿过一个青砖铺地的门洞。就来到了街边一个高耸的门楼下。五十年代的护国路很冷清。狭窄的街道上鲜有路人。路边有条小溪流,水不大,不是从苍山山涧里流下来,而是从西门城墙脚下涌出来的。城墙脚下有个小泉眼,清澈的泉水咕嘟咕嘟从潭底一层细白沙中涌出。形成了一个脸盆大小深约半米的小水潭。溢出的水流从一条小沟中顺着街边往下流淌,把一条冷冷清清的街道淌出了一方生机。初升的阳光暖暖地映照着古旧的街道,就有几间铺子打开了铺台子上的格子门,缝衣服打补丁,卖麻线木梳,卖乔后过来的砣盐和鹤庆草纸,卖祥云土锅和弥渡竹箩。但生意都不是很好,买东西的人很少。

现在回想起来,在父亲离开的最初的日子里。母亲还不到三十岁,却已是四个孩子的妈妈。每天清晨一睁眼,面对的是四张嗷嗷待哺的嘴。单是填饱这四张嘴就耗去母亲大部分精力。还要置办衣裤,做鞋,积攒读书的费用。而支撑所有开支的来源只是从乡下外婆家里搬来的一盘石磨,磨黄豆,做雪白的豆腐、豆花、豆浆。我的童年记忆就定格在那盘石磨转动的吱吱呀呀的声音里和房间里豆渣泔水的气息中。在那条小街上,只有我们一家人做豆腐卖,因而生意很好。每天清晨,阳光从东山背后探出头来,把门前的小街沐浴在一片金灿灿的霞光中,第一锅豆花豆浆刚刚出锅,家门口的铺台子前已经挤满了附近的街坊邻里。在一片相互招呼问候嘘寒问暖的嘈杂声中,两土罐豆花豆浆很快见底,接下来母亲就用一个挑担把压好的几板豆腐挑到肩上去沿街叫卖。生意好时从卫门口绕到四牌坊走两条街就卖完。母亲会顺道买回几样时鲜蔬菜,还有我们难得吃到的几样零食:山楂、荸荠、毛桃,或是一包杂糖,几根麻花。

傍晚时分,外婆就从城外进来,有时背来一袋黄豆,有时是半袋米,或是几把青菜,几个萝卜洋芋。走路时,外婆迈开一双大脚,快步前行,我们要小跑才能跟上她。每当我们抱怨她走路太快,经常让我们跟不上时,外婆就自得地笑了,讲起她母亲逼着她裹小脚的事:十二三岁开始,晚上睡觉时母亲手里拿根竹棍,盯着她用裹脚布把双脚缠紧,想敷衍了事糊弄一下,母亲一棍子就甩过来,只能夜里睡一会偷偷躲在被子里把它松开。人家几个月脚就成形,她的是越长越大。父亲就抱怨母亲:男人脚大江山稳,女人脚大难嫁人。你这个姑娘长大了怕是嫁不出去了。“管她嫁得出嫁不出,一双脚包成像棕子一样,比死都还难受,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外婆颇为自己年少时的叛逆沾沾自喜:“如果听了他们的话,莫说天天给你们背这点吃的东西,怕连空身走路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endprint

也是,外婆一个人在的乡下,是城里孩子们梦中的乐园。那里有猪鸡牛羊,瓜果桃李,有吱吱呀呀转动的水车,而在外婆的心中,这是两边难以割舍的牵挂。外婆每天迈开一双大脚,城里乡下两头奔波,从互助组合作社到人民公社,农田里的活计一天也没有少于。晚上进城里帮着外公和我母亲泡黄豆、滤豆渣、洗滤粉布,一直忙到深夜,早上起来又返回乡下,多亏了她的那双大脚。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回忆起家族往事,我都会想到她的那双大脚。也可能上天在她的肩头压上了整个家族难以承受的重量。有意为她的脚下保存了一双宽厚的脚掌。让她本该在颐养天年的晚年,依然肩负重任,步履坚实,为一个走进绝境的家庭托起了一片天空。

公私合营后不久,母亲因长期积劳成疾,离开了人世。此后不到半年,外公也病倒了,而且是一病不起,外婆的脚步也在日复一日的奔波劳累中渐渐缓慢下来。全家搬到乡下的决定虽然是一种无奈,但也是唯一的选择,而对于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我们,却是一种走进新鲜环境的欣喜。以至于外婆把我们的全部家当装上手推车,让外公躺坐在手推车的靠前位置,亲自掌起拉杆,奋力负重前行时,我们几兄妹在后面轻快地推着,内心没有丝毫酸楚。只是感到埋头拉车的外婆脚步没有了以往的稳健有力,好几次上坡时脚下发软,差不多绊倒在鹅卵石铺就的街心中。

外婆的老屋

出古城南门。距离文献楼不远的一个路口,叫水碓后。有水碓就一定要有水流,而且不是普通的小水沟,要有足以推动一架水车转动的水流,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水沟。外婆的家就在大水沟。

外婆的祖上非富即贵,这从坍塌后依然残留的青砖木雕门楼的废墟上可以感受到它当年的风采。院子里练武用的石杠铃、石锁、石墩子随处可见,据说是外婆的爷爷,一个晚清的武举人习武时用过的,上百年风雨沧桑,岁月的痕迹在老屋里无处不在。从这里走出去很多人,孕育了很多憧憬和梦想,发生过很多真实和虚幻的故事,也收获了许多的牵挂和思念。外婆这辈有四兄妹,大姐小妹远嫁他乡,一个弟弟去洱源学银匠手艺,找了个茈碧湖边的白族姑娘,从此在洱源安家。再也不愿回来。外婆的父母为外婆招了一个身材单净、面容消瘦的鹤庆小伙子入赘家门,也就注定了外婆从此需要承担这个家的顶门立事的重要责任。

作为上门女婿,外公是被外婆从城里学手艺的店铺里“娶”回来的,当时是骑马坐轿还是牵手同行,我已无法考证。但四十年后的那个暮春的午后,那个狂风怒号,纸片落叶飞舞在小街上空的悲凉时刻,半躺在手推车上的外公,正被外婆牵拉着,沿着他四十年前头戴毡帽,身披红绸,以一个新郎官的身份走过的这条包谷路,一步一步重新走进了他曾经留下过无数温馨甜蜜记忆的老屋。

我的表兄。一位摄影师在回忆外婆的老家时这样写到:“……一进两院,石头砌的围墙,石头砌的房子,墙上长满青苔,围墙上没有盖瓦,长满了仙人掌。两个院子住着七八户人家,家家都烧松毛、麦秆做饭,都是土灶,没有烟囱。每当烧饭时节,炊烟袅袅,整个院落都弥漫着松毛、麦秆燃烧后散发的烟雾,透着浓浓的,很特别的清香味。多年来,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只要嗅到这种烟火味,我就想到大水沟,想到外婆,想到那个老家。”

初夏的傍晚,院子被炎热笼罩,街坊四邻就来到外婆老房堂屋的台阶上乘凉。虽然都是为看外公的病情来的,但言谈中绝口不提一個“病”字,就像开车划船的忌讳“碰”“翻”之类的字眼。但既然来看望,总要讲点相关的话题,于是就有几位经常和外婆在一起相处的老奶安慰外婆:“这回是老的老,小的小,你的负担又加重了,连喘口气的时间也不给你留,只有靠你自己多留心了。”看见我们两姊妹在场,外婆摆摆手,“命里头带了,一天一天熬嘛,哪个的命里没有几道坎?”慢慢地时间长了,我们才逐步了解了先前那几个阿奶讲的话,我们来之前,外婆一个一个抚养长大她妹子的四个儿子和自己的小女儿——我们的小婊。四个表舅的母亲去世,父亲找了个后妈。外婆怕他们受委屈,把他们接回来抚养,四个舅舅都喊外婆“妈”,以至于很长时间我们都把四个舅舅当成外婆的亲生儿子,尽管在情感上我们早已把他们当成了我们的亲舅舅。

虽然居住农村,但外婆家和其他人家不一样,周末节假日。总有亲人归来。包括下关姨妈家的几兄妹(摄影师表兄就在其中),有空总往外婆家跑。有时甚至会领来朋友、同事,狭小的院落里总是坐得满满当当。表兄和我谈起回老家找外婆的感受:简单、随意、亲切、温暖。他曾经这样回忆:“……每一次离别的时候,外婆总要送我到大门口,站在台阶上叮嘱,路上小心,闲着你又来。我返回到古城门旁的车站坐车,总要找一个靠右的窗口,因为我知道再一次路过外婆家时,她还会站在大门口,我还可以再看她一眼,再喊她一声:外婆,过几天我又来看你……”

外婆的味道

我在过去的很多文章中都提到过我的外婆,那时正是饥荒年代,很多记忆都是关于吃的场景和事件。但吃的都是简单的食品,一碗白米饭一个烧包谷就足以让味蕾获得最大的满足。物质的极度稀缺让外婆极少有展示自己厨艺的机会,即便偶尔有舅舅姨妈回来,饭桌上多了一些鱼肉,我也只是感觉到鱼肉本身对我的味蕾刺激,至于做菜手艺的好坏。我则不以为意。甚至会炮制出自己的一些歪道理:只要是一块肉,丢进土锅里,用清水煮出来就是佳肴;只要油水多,干木屑都会炸出乳扇味。很多时候只图自己嘴巴讲得高兴,但我却不知道我这样不经意的不屑一顾,曾经多少次伤了外婆的心。

表兄说我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不知好坏。身在福中不知福。隔壁的阿婆告诉我,你外婆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你父亲就是吃了你外婆做的一顿饭,才决定在大理安家的。表兄说,经常往外婆家跑,很大程度是喜欢吃外婆做的饭。

十八岁以后,我到一个水电工地参加电站建设,每天端起饭盆吃饭,才怀念起那些年在外婆身边吃的那些普普通通的家常饭菜,比起现在吃的尽可以称为美味佳肴。很多事情,是需要回望,才能窥视事物的本真,就像身处一片美丽风景之中,却忽略了它美丽的面容。只有走向远处,回望曾经驻足的那方水土,才会慢慢看清它真实的容颜。一次,舅舅回来,领回来几个客人,拎来了一条洱海鱼。不巧,外婆要到一个寺庙里烧香拜佛,临走时把煮鱼的过程和配料反复跟二姐交待,二姐也不是第一次煮鱼,平时我们自己吃,她也做过很多次。那顿饭吃完,尽管我觉得味道跟外婆煮的也差不多,但客人们背后都讲始终没有外婆的味道。endprint

表兄是个有心人,他只大我一岁,还不到二十岁就学会了做外婆的八大碗。从中也掌握了做厨的诀窍:过程大同小异,方法基本雷同,核心是细节。比如一碗千张肉,要从垫底的干腌菜讲起,冬至过后落过霜的青菜,挂在院坝里晾晒风干,清洗后加盐和红糖揉搓,再加上红萝卜丝、菡头、姜丝、茴香籽、辣椒面,反复揉搓入味,用双口瓶压实扣紧。二十天后倒在簸箕里摊开,在腊月里的暖阳下炙烤,等水分完全挥发,用一个干净的白布口袋装好,挂在阴凉通风透气的楼楞上,随用随取。外婆没有多少文化,但对本地民间传统的烹饪艺术有着特别的悟性:很多时候,功夫并不在食材本身,而是配料和选择配料的过程。再讲千张肉,普普通通的一块五花肉,肉皮在放有蜂蜜的油锅中炸透,焦黄香脆。这只是简单的一步。切片放入经过爆炒后拌好配料的干酶菜垫底的土碗中。上大灶猛火慢蒸。干酶菜酸香甜辣的味道慢慢渗透覆盖的肉片,让肉质的脂肪中浸润着别样的香甜。到口后味道的好坏只取决于底层佐料的纯正与否,上面的肉早已沦为配角。

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家乡味道的情结,这种摸不着看不见的味道始终伴随着一个人的成长历程。因为它是故乡的青山和泉水,是青砖白墙的四合院上方那片瓦蓝瓦蓝的天,是乡间黑土地上沉甸甸的果实,是村口那一座月牙般的石拱桥。走过的童年、少年、青年,留下了太多太多的岁月记忆。随着时光越来越久远,大多数印记已经模糊,唯有舌尖上的记忆才会让人刻骨铭心。

中国人大都不习惯情感的外露,外婆对小辈的爱就通过吃的东西来传递,特别是在那个吃的东西极度紧缺的岁月。在做这些食品的过程中,外婆把对儿孙们的浓浓爱意渗透其中,选料、清洗、翻拣、晾晒、上灶。每一个过程都精细挑剔,生怕哪个环节没有做到位。让自己对这个大家庭里每一个后代儿孙的情份掺了水分。如同传授母语,外婆把味觉深植在孩子们的记忆中,“这是不自觉的本能,这些种子一旦生根发芽,不论走得再远,熟悉的味道也会提醒孩子家的方向。”

外婆的音容

父亲回来后半年,到了一个家家户户送别祖先的阴历“七月半”。外婆把供奉祖先的一桌菜肴依次摆上供桌,双膝下跪,准备给祖先磕头行礼,突然身子一歪,整个人瘫倒在供桌前。站在旁边忙活的我一开始没有在意,以为外婆触景生情,过度伤感,在祖先面前长跪不起。过一会有事喊她,接连呼唤几声都不见反应,去搀扶她的胳膊,才发现整个人都没有了知觉。我把外婆抱在怀中,撕心裂肺地大声呼喊,依然没有她的丝毫回应,只是双眼紧闭,面目安详,仿佛在田里劳累了一天归来,正闭上眼睛静静地躺下歇息。

这一天是1976年阴历七月十四。外婆生于1901年,属牛。终年76岁。

在我狭小的书房里的显著位置,挂着唯一的一个镜框,里边只有去世了的一个长辈的照片,那就是我的外婆,因为她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我不敢想象,如果从童年开始,没有外婆这棵大树的庇荫。我将要承受多少严寒酷暑、雨雪风霜。饱受多少白眼。感受多少世态炎凉!

我刚从城里来到南门大水沟,村子里一个雇农家与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一见面就喊我“小地主”“狗崽子”。由于他爷爷贫协主席的身份,一开始我不敢招惹他,怕给外婆惹麻烦。一来二去,他以为我好欺负,连续喊了很多天,连旁边和我要好的伙伴都为我抱不平。一天他又在我后头跟着喊,我实在忍不住,转回头当胸给他一掌,把他推了个癞蛤蟆晒肚皮——四脚朝天,爬起身后,灰溜溜哭着往家里跑。下午,他爷爷领着他来兴师问罪,要外婆好好教育我,小小年纪就敢“阶级报复”。外婆把我拉到身后。挽起衣袖,雙手叉腰,站在台阶上大声吼道:什么叫阶级报复?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我这里门头上贴的是“光荣军属”(二舅舅昆明工校毕业分配在北京总参谋部下属的科研所),我家里有四个共产党员(三个舅舅和小婊),一个解放军军官。倒是你要好好教育下你的孙子,古话说瘦马莫骑,瘦狗莫踢。我的一个缺爹少妈的孙子,从城里来到乡下借土养命,不逗事,不惹人,出出进进都低着头走路,已经够可怜了,凭什么还要受你们的羞辱?今后谁要敢再欺负他,我会跟他血搅一盆!外婆义正词严一通吼,震得那两爷孙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打这以后,那个雇农家的儿子再也没有找过我的麻烦,而且还和我成了好朋友。

我从小体质差,随时流鼻血,一流就止不住。外婆听了一个老中医的单方,用一撮头发稍烧成灰吞服就能止血。不论白天黑夜,只要我一流鼻血,外婆就会顺手抓起一把剪刀,捋起一缕头发剪下来烧成灰。尽快让我吞下去。一段时间,外婆的头发就像狗啃过一样,东一缺,西一块,出门都要用一块头巾包着。由于我的身体太虚弱,外婆领我到古城一位名医家里看病,老中医翻开我的下嘴唇,看看惨白的牙床,讲这个娃娃没有几天日子了,他想吃什么尽量给他吃。外婆白了医生一眼,一点也不给受人尊敬的老中医面子:“你会不会看病,好好的一个人,会生生让你吓出大毛病,莫乱讲!”拉起我的手头也不回往外走。又有人教外婆去挖鸡翅根(一种野生植物),剥出根茎上白生生的根须,用童子尿浸泡,夜里鸡叫头遍,放到院墙上接露水,然后放点冰糖熬成水,让我连续喝几天。白天外婆满田坝去挖鸡翅根;回来后揣几个舅舅从北京寄来自己舍不得吃的大白兔奶糖,到村子里熟悉的人家哄娃娃撒尿;夜里外婆就在堂屋里靠着柱子打盹,听见鸡叫头遍赶紧抬条板凳站上去,把装鸡翅根的瓷碗放到墙头。有一天晚上,刚把碗摆好。一脚踩空,从板凳上摔下来,把膝盖擦烂了一大块。二姐和我搀扶起外婆,看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心疼得直流眼泪。外婆反过来安慰我,无事,老脚老手的,跌不伤。只要你的病医好了,我跌几跤都值得。

我经常站在外婆的照片前,看着她专注地盯着我的神态。总有很多话从内心涌出。我现在的年纪与外婆当年的年龄差不多,如果现在给我当年的那样一个环境,我能像外婆那样去做吗?今天,随便一点困难和挫折,就怨天尤人,信心丧失,我所经历的际遇和环境,遇到的困难和波折,有外婆所处的那样艰难无助吗?

人总是要在记忆的冰川前,才会有一片纯净明亮的思索。如今,我身居斗室,经常在外婆的照片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思绪越过窗前的屋顶,萦绕在蓝天白云之上,似乎看到了我抓着外婆的阴丹士林布围裙的飘带,从南门外大水沟一路走来。我不必担心道路的崎岖坎坷,因为外婆早已看清了眼前的路径;不必怕一路的电闪雷鸣,因为我可以紧紧地依偎在外婆身旁。长大以后,我告别外婆,走向我自己的人生,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总会时时告诫自己,哪些是可以做的,哪些是不能做的,因为外婆的言传身教早已在我的血液中融人了认真做人的人生理念。一旦走向人生的十字路口。总会有外婆的身影在我的身旁,提醒着我:人既然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不论顺境逆境,都要坦然面对。要有目标,有担当,一句承诺,再苦再难都要兑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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