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新强
又是一年清明节,我与父亲祭完祖以后去了趟山上。
山上斑驳陆离,低矮的野草夹杂在石缝中,翻开断层的石壁,偶现出一两只蜥蜴。在山的最南端,一块隆起的地带,一棵老枣树高大挺拔屹立在瑟瑟的春风中。父亲傍树而坐,掏出一柄细长的烟袋锅子,手颤颤地装了一袋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眼睛眺望着远方。一阵凉风习来,父亲的双眼泛出了泪花。我清楚父亲为何落泪,他身后的这棵枣树下正埋着大黄和小黄。小黄是一条狗,与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好多年。
那年,父亲下岗了,因为没有什么学问和手艺,便起了跟人出去挖煤窑的想法。那时我还小,年迈的奶奶和贤惠的母亲都不希望父亲出去。那时算不上家徒四壁,日子确实过得也很清苦。父亲不愿看到我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在一个下雪的夜晚背起行囊出了家门,我与母亲倚在门框上目送父亲离去。眼前,一片片雪花似棉絮般漫天而下,远去的黑影也变成白了。雪地上,父亲的足迹那么深、那么大。
我與母亲望了许久才进屋,刚躺下,外面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额头是血的父亲抱着一条带种的黄狗进了院子。
父亲离开家没多远,便遇到了两个偷狗贼。一番搏斗,父亲从偷狗贼身上救下了这条奄奄一息的母狗。头上被棍棒敲破了头,身上也有几处瘀伤,所幸无大碍。经此波折,通往煤矿的车,父亲没能如愿赶上。母狗最终没能逃过这一路的踉跄,生下一条小黄狗,带着腹中的两条小白狗归西了。
许多天后,听邻村的人说,父亲未搭上的那辆开往煤矿的车掉进了山谷,许多工友永远地被埋在了那里。
望着日渐长大的小黄,父亲与我们有种说不出来的感伤。是父亲救了小黄,还是小黄因此救了父亲,我们不言而喻。岁月静好,一切都随人的因果循环而变得更好。
小黄成了父亲的影子,父亲到哪,小黄就跟到哪。春天,冰河融化,小黄便随父亲去小溪抓鱼,每次都像是从饕餮盛宴上归来,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夏天,父亲躺在树荫下小憩,它就追逐翩翩飞舞的蝴蝶。秋天,层林尽染,父亲去田间收获果实,他便去帮父亲打扫战场,口衔父亲落单的果实。冬天,寒风凛冽,父亲便不出门了,靠在火炉旁读着旧报,小黄便蜷缩在父亲的脚上,享受着炉温与体温。
我在市区读书,一个星期回来一回,每次回家街坊四邻都围住我夸奖小黄多么多么勇敢,多么多么通人性。
江大婶的丈夫走得早,自己担负着照顾老人和孩子的重任。为了贴补家用,她养了一群种鹅,既能下蛋将来还能卖鹅肉。一天晚上,偷鹅贼趁着月黑风高夜偷偷地摸进了江大婶的家中。小黄耳朵一竖,便听到隔壁有动静,“汪汪”地狂吠起来,那声音似一声炸雷,轰隆般的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江大婶被惊醒后,听到院子里有嘈杂的脚步声,抄起木棍冲了出去。所幸发现得早,一只鹅一个鹅蛋也没有丢。
王爷爷的外孙刚满周岁,在院中槐树荫下一张凉席上爬来爬去。张小五突然闯进王爷爷家中,拽着王奶奶的手向外跑,一边跑一边喊王爷爷被车撞倒了。王奶奶顾不得把孩子放进婴儿车,更来不及掩门,四敞大开地跑了出去。一阵婴儿的啼哭从王爷爷家传来,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啼哭声愈来愈响。小黄此时就在门外,已经长得高大无比了,在人中算是一个正值当年的壮小伙了。听到哭声,像离弦的箭一样,疾驰地飞入院中。院中西南角是一个露天的粪水坑,不深但很大,牢牢地占据着西南边陲。婴儿莫名其妙地爬进了坑里,半个身子陷在里面。小黄见状,用牙咬住攀带,只一下,婴儿便脱离了坑岸。王奶奶此时搀着王爷爷回来了,见此状,吓得差点昏过去。
后来,孩子立即用温水冲洗,换上干爽的衣服,只是有点轻微的风寒,没几天便好了。王爷爷那次是被一辆自行车撞倒的,张小五不善表达,遇事慌张没说清楚就信口开河了。
冬去春来,这样又过了几年光景,小黄也渐渐力不从心。小黄的善良在几年前为父亲赚来一份工作,经人介绍到幼儿园做社工去了。工作很崇高,保护孩子们上学放学。戴一顶小黄帽,手持一面小红旗,与一路之隔的小黄面面相觑,共同阻挡来往的车辆。有时父亲站在左边指挥,小黄就到右边;站在右边指挥,小黄就到左边。待孩子们散去,小黄才弓一个弯腰,微微蜷在原地,伸着舌头注视着父亲。小黄老了!
有天父亲没找到小黄便独自一人去指挥去了。临近放学前,小黄出现了。它看上去与往日大不相同,身上的茸毛都竖立起来,叫声也很低沉。近一些看嘴里还流着哈喇子,眼里布满了血丝,深情地望着父亲。父亲想上前抱住它,它却艰难地退了几步。父亲越近它越退,父亲退它就近,就这样僵持了几分钟。
放学的钟声响起,小朋友们争相跑出校园。也许就是这一声钟响,敲响了小黄离开的脚步。声音刺激它痛苦难耐,上下蹿跳,它终于抑扬不住体内病毒的侵袭,四蹄撒开奔向放学的孩子。
父亲眼疾手快,夺步将小黄按倒,死死地用手臂缠住它的脖颈。小黄终于解脱了!临死前仿佛是笑对父亲的,不在有痛苦。
天上现出一朵白云,白云飘飘,似大黄在招手。云随风动,云被风吹成了两片,又相互交织着,小黄依偎在大黄身边。许久,云才散去。
后来听人说:小黄奔跑的路线不是冲孩子们去的,是冲校门口一个半掩在土中的石礅去的,父亲是背对着石礅的。
小黄一生善良,怎么会伤及无辜的孩子们的,是体内那缕病毒,恰巧钟声的响起,激起了它寻死的念头。
没人将这件事告诉父亲,他死死缠住小黄脖子的时候,那一刻,热泪早已在他脸上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