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堂
母亲从苏北老家赶来,今晚为她接风洗尘,晚饭吃鱼,吃鲶鱼。
为什么买鲶鱼呢?按我之前的想法,是准备买鸦片鱼的,鸦片鱼肉质细腻,刺少且软,上锅蒸上七八分钟,浇上蒸鱼豉油,即可开吃,方便又有营养。当然还有一点私心在里面,儿子特别喜欢吃鸦片鱼。但母亲实在吃不下那种鱼的味道,过年回老家的时候,我买过一次,母亲说受不了这么大的腥气。的确,这种海鱼的腥气很重,但吃习惯后,反而倒觉得正是那种腥气方显鲜美。我再三问过母亲,不是因为这鱼贵才不吃的吧?得到母亲否定的回答,我才心里稍安。
那这回不买鸦片鱼,买点母亲喜欢吃的鱼。我下午打电话问正坐车赶来的母亲想吃什么鱼,电话接通的瞬间,我就后悔了,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母亲如我所料地回答:“随便,你们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母亲永远是这样,她几乎没有什么要求。母亲是一个典型、平凡而伟大的农民,她一辈子没怎么出过远门,安土重迁,不习惯城市生活。这次要不是我儿子生了水痘不能去幼儿园,我还是不愿意开口要她来给我带一段时间孩子。我买的房子在5楼,没有电梯,母亲爬楼吃力,这不是主要原因,因为没有特殊事情,她一天也就上下楼一次,带孙子出去玩玩。重要的是,她觉得一天没有做什么事情,人活着就是要干活,有活干,有饭吃,直到干不动了,也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她是这样想的。
母亲临来前,我给弟弟打个电话,让他们小两口在家多辛苦点,我需要“借用”母亲一段时间。弟弟说:“去你那一段时间也好,让她去歇歇。”我知道弟弟讲这话的意思,弟弟开个小饭店,母亲总是没黑没夜地给帮忙、料理,有时候正在摘菜就打盹了。
我29岁前一直在读书求学,大学毕业后到苏南工作、生活、安家。这次是我在常州买房后母亲第二次过来,我决定强留她在这多过些日子,好好歇上一歇。
不买鸦片鱼,那就买点老家常吃的鱼吧。无非是鲤鱼、鲫鱼、鲢鱼、鳊鱼、黑鱼之类的。在常州的菜市场几乎买不到鲤鱼,听说在江苏,盐城以南的人都不喜欢吃鲤鱼。而徐州人不同,大概因为“鲤鱼跳龙门”的寓意,徐州人喜爱鲤鱼,在以往的红白事筵席上,哪家要是用了3斤以上的整条鲤鱼,那是要被人口口相传、啧啧称赞的。鲤鱼肉质紧实,一定要炖的时间长,“千滚豆腐万滚鱼”,母亲说熬鲤鱼就这么个道理。
我吃过一道用这个道理熬出来的好吃的红烧鲤鱼。
20年前的一个初冬,承包村子里鱼塘的主家要彻底捕捞一次鱼。偌大的一个塘子,抽水机抽了一两天,然后竭泽而渔。主家把大鱼逮完之后,允许乡里乡亲到塘子里去逮小鱼。母亲和几个鄰家妇女也结伴而去,为了能轻松地在淤泥里移动,母亲索性脱去了胶鞋,冒着扎破脚的危险在水洼中捞小鱼。突然她踩到一个滑滑的像石头一样的东西,再用脚前后试探一下,所踩之物很长,还有弹性。鱼——可能是鱼,母亲猜个八九不离十。因为有些鱼受到惊吓,会钻到淤泥里。母亲俯下身去,将手插到淤泥中慢慢前后探索,直到手摸到鱼头——果然是条大鱼。母亲不露声色,抑制着喜悦的心情继续在旁边不紧不慢地捞小鱼,但脚不再挪动一步。冬天的夜幕降得很快,几个同伴招呼她一起回家,母亲佯装说还想再捞一些。等四下没人了,母亲双手掐住鱼头,将一条巨大的红鲤鱼拽了上来。
回到家,母亲将鱼放在做豆腐的大铁盆中,鱼身足有半米长,母亲用卖豆腐的盘秤称了一下,5斤多重,我和弟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鱼。看着这条大的红鲤鱼,母亲思考了一下,决定不拿到集市去卖,自家留着吃。我和弟弟打水洗鱼、拔葱剥蒜、劈柴烧火。那鱼真是太大了,母亲将鱼剁成几段,鱼子就掏出来一海碗,在地锅中炖了一两个小时,油盐浸润,味道香满整个小院。
吃上晚饭时,已经很晚了。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晚停电了,我们点着蜡烛,在堂屋壁镜下的小方桌上吃饭,只有一个菜——红烧鲤鱼。鲤鱼的刺很多,绝不少于鲫鱼。但是那天晚上,尽管烛光微弱,母亲也不用担心我们会被鱼刺卡到,因为鱼大,鱼刺大而稀疏,根本不会卡到。若还有担心,就吃鱼籽好了,我敢说光吃鱼籽就能吃饱。事实上母亲不擅于做鱼,准确地说母亲不擅长做菜,但那晚的那道红烧鲤鱼是我们记忆中最好吃的,因为那里面和着激动和兴奋......
买鲤鱼的目的是想勾起母亲的回忆,吃饭时,再让她给我讲一讲当年幸运地逮到那条鲤鱼的细节。然而买不到鲤鱼,我突然又想到母亲捉鲶鱼的旧事。
农村的田间地头布满了小沟渠,雨水充沛的时候,大河里面的水就会淌进来,而天旱的时候也就干涸了。为了能存贮一些水供打农药时使用,一些农户会在沟渠边挖个一米多深的小井窑,这样的井窑能自动渗一些水出来,所以终年不会干涸。
一次,母亲给玉米打完农药后来到井边洗洗裤脚上的泥巴,“呼哧”一声,水面闪出一个水花。等母亲回过神来,一个细小的影子又钻到了水下。母亲吓了一跳,后撤了两步,要是条蛇就吓人了,即便是一只蟾蜍,看到了,心里也挺膈应的。然而转念又想——不会是条鱼吧?母亲壮着胆子,决定把井窑里的水刮干,她掣着身子在井边,一桶一桶地把水拎出来。我事后问母亲一共拎了多少桶,她说记不清了,好几十桶应该有的。一开始母亲手扶着井口,探下身去拎水。直到井里的水不多的时候,母亲才放开胆子,跳到井窑里。没几桶水的功夫,母亲就看到了一条黄褐色的鲶鱼趴在角落里。鲶鱼头方嘴大,面目狰狞,母亲不敢用手去捧,最后用桶将鲶鱼连同淤泥一起刮了上来。
母亲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给她的“战利品”称重,我们围凑过来,眼睛期待地看着秤杆准星,母亲高兴地告诉我们:“一斤二两!”同样,母亲没有把鲶鱼拿去卖,留着自家吃了。也是在那次,母亲教给我们一句俗语叫“河里无鱼市上看”,意思是不要怪河里没有鱼,总有肯花工夫的人能逮到鱼,不然市场上哪来这么多鱼呢?这是母亲对我鲜活的教育。
经过这两件事,母亲会逮鱼的观念在我们脑海中逐渐形成了。但我和弟弟都不会捉鱼,虽然家旁边的大河里有很多鱼,但母亲从不让我们到水边去。(下转第110页)
(上接第112页)每到下雨天,渔民逮的鱼就多,集镇上的鱼价就会便宜,母亲会买些鱼回来。她把鱼熬好,摊在煎饼上,把剔完鱼刺的鱼肉夹给我们兄弟俩吃,所以我们吃鱼的技巧一直很差。我记得大学时候,有一次被鱼刺卡到了,电话那头母亲自怨自艾道:“小时候鱼吃得太少了,你们都不怎么会吃鱼。有的人很会吃的,夹起来朝嘴里一放,鱼刺就出来了。”
晚饭,我亲手烧了一条大鲶鱼,故意将话题引到鲶鱼上,想让母亲给我们分享一下当时的心理,母亲苦笑一声说:“记不清喽。”她接着对我和妻子说:“多给孩子买点鱼吃,吃鱼对脑子好。以前不吃鱼,还有个原因是怕费油。要想除去鱼腥,一定得用油先煎一煎。油少了,会粘锅。鱼肉不像猪肉会炒出油。熬鱼是很费油的,怕费油,所以那时候买鱼少。同样的钱,不如买猪肉吃。”母亲讲出了她的道理。
哈哈哈哈,母亲笑了。
哈哈哈哈,我们也陪着笑了起来。
不自觉地,眼泪都笑出来了……
母亲是一个典型、平凡而伟大的农民,她一辈子没怎么出过远门,安土重迁,不习惯城市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