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难见真情

2017-11-07 18:21周玉凤
翠苑 2017年5期
关键词:和文母亲

周玉凤,江苏省作协会员,中学高级教师。2007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多次发表于全国、省市报刊。2013年12月出版散文集《岁月有痕》,2017年8月出版人物传记《母亲是一本书》。

当有人问我是怎么从安徽来到江苏的时候,我会开玩笑说,被大水冲来的。其实此言也不假,那时我家住河边,经常遭受洪水的困扰。

听者流露出一副理解的表情,认为经受洪水折磨次数多了的人,确实容易产生厌恶与疲劳感。但我清楚,这只是外因之一,内因才是变化的根据。为了摆脱困境,改变现状,我只有寻找新的出路。

高考名落孙山的我,向一个小学女同学借了40块钱,毅然决然地踏上一条不可预知未来的路,进郎溪县梅渚镇一家服装厂当了仓库保管员。

初来乍到,我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懂。有个小姐妹指着裁剪板上用划粉打着一道道线条的布料问,那是什么?我竟然把大袖片误认是裤腿了。一阵哄堂大笑,羞得我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幸好,有个女孩站出来帮我解了围。那时那刻,一阵感激与温暖之情油然而生。这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女孩,胖胖圆圆的脸蛋、运动头、身高跟我差不多。后来知道她的姓名中含有一个“文”字,比我小4岁,我就叫她文了。

厂里的姐妹们,早晨来领师傅裁剪好的衣服去二楼做,傍晚下班时将缝制好的成品送进仓库,我每天在楼下重复着收发工作。中午,大家可以自带饭盒在食堂蒸饭,也可以什么都不带,买菜买饭,到时三五个围在一起边吃喝边说笑。我每天端着饭碗,独自一人躲在仓库一角默默地吞咽着萝卜干或者榨菜丝。因为终日没油水下肚,所以总觉得胃里空空的,7两米饭吃得下,一斤米饭吃下去也不撑,而且不到下一餐肚子依然饿得慌。一般情况下,我每顿只控制在4两米饭之内,吃不饱就用白开水补充。人到厂里,身上共有30几块钱,一切开销全指望它。又听说,本厂工资不是每月按时发,更不知道我一个月有多少收入。我无法不计划着花每一分钱,节约到无法再节约的程度。但眼看着钞票日渐减少,我非常着急。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如果真到弹尽粮绝的地步,能向谁伸出援助之手呢?

一天,文一手端着饭盒,一手拿着瓷缸,悄悄地出现在我面前。她揭开圆圆的盖子,一股土豆和大白菜的混合味儿扑鼻而来。她说菜多,够我俩吃的。与此同时,她又用筷子把饭团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我惊讶地看着她,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离家半个多月,我终于饱餐了一顿。

从此,文天天陪我共进午餐。后来她干脆说,饭菜的事由她包了,叫我不用操这份心,反正她家种地,每年要收好几千斤稻,蔬菜也多得吃不了。见我不好意思,她红着脸善意地批评我,那份真诚令人感动。

文每天蒸满满一盒饭,带满满一瓷缸菜,她却像只猫,用勺子挖一小块饭,菜吃得更少,其余的饭菜统统归我。看我胃口那么好,她高兴地戏言我是“橡皮肚子”。

吃住不用开支,我仅有的一点钱用了很久。

也许是上天的偏爱,第二年我们全家搬到文同一个村,我与她在一起的时间更加多了。下班后可以一起步行三里乡间小路回家,一年四季,除了寒风刺骨、大雪纷飞的天气,我俩总是晚饭后徜徉在那条通往乡镇街道的排灌埂上谈天说地。后来服装厂倒闭了,她回家务农,我进殷桥中学当了代课教师。

一年之后,我离开村子结婚了。工作上的烦恼,对孩子的照料,加之一件件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一下子壓得我喘不过气来,生活过得糟糕透顶。每次回娘家,我只是去看看她,然后匆匆走人。时间跟打仗似的,紧张是一个因素,最主要的她是招丈夫上门,日子过得也相当不顺,整天在感情漩涡里纠缠不清,不想要她再为我操心。她也不告诉我什么,我俩仿佛是受到万般委屈想大声号哭的孩子,却谁都不愿意向对方发出悲苦的声音。

弟弟结婚后,在集镇上重新建了楼房,我母亲满怀欣喜地随小儿子而去,可是好景不长,她不得不忍着伤痛、揣着无奈重返原来村庄。文呢?她正在经历着婚姻破裂的痛苦。大凡“同是天涯沦落人”,心灵更容易产生默契和共鸣。

文了解我母亲是个识大体、顾大局、守口如瓶的人,因此遇到伤心之事,会毫不保留地找她倾诉,碰上难解的谜,便虚心地向她请教。每一次,我母亲都耐心地开导她要一切往前看,鼓励她要乐观坚强,没有过不去的坎。她在宽慰文,实际上也是在安慰自己。我母亲每天去文家,替她照看幼小的孩子,帮她择菜、洗碗、烧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炎炎夏日,文看我母亲房屋低矮,通风性差,门又朝西,担心她热得吃不消,于是叫我母亲晚上睡在她家。文有什么好吃的,从来少不了我母亲一份。久而久之,我母亲成了文最有力的精神支柱,文成了我母亲最亲密的忘年交。在那段充满辛酸的岁月里,她们就这样相互搀扶着一步步慢慢向前挪移,从日出到日落,走过严寒迎来酷暑。

我母亲和文如此相互关怀,让我对她俩放心许多,可是当文有了第二段婚姻时,她无法不选择离开村庄,离开我母亲。彼此的不舍,她们不知流过多少泪。

生活充满着戏剧色彩,艰难的日子我们各自度过了十几年,生活条件和其他方面皆有一定的改善。撤乡并镇之后,我和文又走到了一起。她做手艺,我偶尔忙中偷闲去她店里看看,拉拉家常,现在的,过去的。然而,我母亲就在我们不经意间一天天老去。

母亲88岁那年,患上了间质性肺炎病,从发现到去世,一共4个月零20天。期间,面对母亲孱弱的身体,面对有些亲人冷漠的态度,我的情绪跌落到低谷,陷入痛苦难耐的境地,而文给了我很多精神的抚慰。她去医院看望我母亲,一次次钻进小屋嘘寒问暖。我母亲见到她,那种喜悦之情无不溢于言表。如果文忙得实在抽不开身,则发短信或者打电话向我询问我母亲的近况,嘱咐我要注意身体,劝我对待生老病死得想开点。要知道,一个人在孤独无助、苦闷彷徨时,哪怕短信中仅有“你好吗”三个简单的字,照样能给人莫大的鼓励。

病魔不会因亲人和朋友的不舍而网开一面,我母亲永远告别了人世。我伤心地恸哭,文也跪在我母亲遗像前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多年以来,她们彼此毕竟付出了真爱,可谓人生难得的一知己。

如今文每每与我谈起我母亲,她总说我母亲对她产生了深刻久远的影响,是我母亲帮助她度过了人生旅途中的沼泽地,是我母亲教会了她许多做人的道理。其实,文何尝不给我母亲带来过心灵的慰藉?当年,她俩都像是受伤的鸟儿,多么需要有个可以停靠的枝丫,以向人倾诉的方式来疗伤啊!

我的母亲、文的忘年交走了,我和文的人生之路还有多长,这不是我们自己所能预知的。但我坚信,患难中建立起来的感情弥足珍贵,那一个个生活场景、一句句真诚的话语,将会深深地烙刻在我俩心灵深处,再长时间也不会淡忘,更不可能挥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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