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花

徐云峰，江苏省作协会员，常州市文联签约作家，目前出版长篇小说《青色》《玉雕师》，散文集《禅的午后》，另有作品被《雨花》《青年文摘》等报刊选用、转载或入选作品集。

回到办公室，曾子秋取过搪瓷茶杯呷了口茶，还没来得及把茶杯放下，一边的电话就响了。

电话那头郝庆明汇报说，今天没有看到他有什么特别活动，上午正常上班，9点左右约了电视台那位美女主持在质量广场的迪悠喝了杯咖啡。

哪个美女主持，端木吟霜吗？

是的，就是那个美女主持端木吟霜！

有后续活动吗？

没有！大约一个小时的样子活动就结束了，两人分手后各自回了單位，可能只是例行的工作访谈什么的。

可是节目已经录制完了呀，还有其他活动没有？

没有！他一直待在办公室的。不过宋梦云刚刚拿着一个材料袋去了他办公室，估计里面的东西有些重要，他打开检查之后又小心地把它装进了公文包。

什么样的袋子？

我问清楚了，就是普通的黄色牛皮纸材料袋。

是钱吗？

这个说不准，看上去还有些像文件之类。

要想办法看到材料袋里的东西，说不定这是一个重要的物证。

好的，知道了。

郝庆民那边小心地挂了电话。

1

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曾子秋准备下一盘棋，一盘很大的棋。

屏幕上正在播报一条江岭本地新闻：记者昨天在江岭市人民医院新建工程工地看到，江岭市人民医院新院主体大楼已封顶，总体结构工程已完工，下一步将进入装修阶段，预计江岭市人民医院新院将于2016年底竣工并投入使用，比原计划可提前约1年。

江岭市人民医院成立于1947年7月，是江岭地区历史最久、规模最大的综合性二级甲等医院，因医院原有基础设施已不适应病人需求，科技设施也跟不上时代发展的需要，2012年市委、市政府决定在江岭市西片区5#地块新建一所人民医院。

随着镜头的切换，头戴黄色安全头盔的丁辉出现在画面中，在美女主持端木吟霜的提示下，他对着镜头向观众们继续介绍新建的人民医院：医院于2013年7月开工，瞄准“省级基本现代化医院，争创绿色三星级建筑”的目标规划建设，总建筑面积18.6万平方米，包括住院楼、门急诊楼、综合楼、医技楼和感染楼、120中心等，建成后床位数达1200个，总投资约12.2亿元……

曾子秋又把新闻在电脑上回放了一遍，镜头里的端木吟霜笑意盎然，她手持话筒抵近丁辉的下颚，眼睛里满是赞许和崇拜；丁辉则略显憔悴，就连声音也是嘶哑的。他紧紧盯着画面中丁辉的眼神，试图从中捕捉到他在某一瞬间的心理状态，焦灼或者甚而有些慌乱和不安。

电视接着又切入了天气预报的画面，报道说今年第10号台风“尼伯特”已于今天凌晨加强为强热带风暴级，早晨5点钟其中心位于美国关岛东偏南方大约970公里的西北太平洋洋面上。预计，“尼伯特”将以每小时20-25公里的速度向偏东方向移动。

考虑到“尼伯特”带来的大风和强降雨可能给农牧渔业生产造成不利影响，市委、市政府紧急部署台风“尼伯特”防御工作，要求全市各部门切实做好台风防御和灾后生产恢复工作，以确保农业生产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尼伯特”在东部沿海转了个圈后又杀了个回马枪——掉头往东南方向去了，就像原本准备一击进袋的目标球稍有偏差，碰上柚木台边后瞬间直线折返了。

这是今年最不勤快的台风。

2

在江岭市人民医院，曾子秋和丁辉分别是现任老院长宋敬榆的左膀和右臂。两人几乎同时从医大毕业，又同时任老院长宋敬榆的助手。丁辉业务精湛、善于钻研，属于那种知识、技术型人才；曾子秋能力强、点子多、工作勤奋，也深得老院长宋敬榆的喜爱。结果不出两年，宋敬榆便把他俩同时提拔到医院中层岗位上。

当时院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老院长是要从丁辉和曾子秋两人当中挑选一位接自己班的，然而，问题的主要节点不在这里，关键是老院长还有个贤淑文静、如花似玉的女儿，那就是院办的宋梦云，她几乎就是全院小伙子们成就人生梦想的一个重要平台。

当然，其中最具竞争实力的非曾子秋和丁辉莫属了。老院长宋敬榆似乎也有意在两个年轻人中挑选一个。结果，最终抱得美人归的还是丁辉。除了是宋敬榆医大的小学弟，丁辉还是市委某位老常委的外孙，老常委虽然早已离任，但余威还在，现任市里的头头脑脑差不多都是他曾经的手下。曾子秋则不同，他毕业于一所二流的医科大学，而且出生寒门，父母都是在江岭东郊种菜卖菜的农民，各方面明显都呈劣势。

丁辉和宋梦云婚礼那天，曾子秋明显喝多了。醉后，他还吟了一首诗：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此情此景，个中滋味，恐怕只有当事人曾子秋自己才能体会。不过他是个相当内敛的人，大家也看不出他有更多情绪化的东西，他和丁辉依然是一对工作上的好搭档、生活中的好兄弟。

在老院长宋敬榆的眼里，丁辉和曾子秋都是他的心腹爱将。对于他俩，老院长也尽可能地一碗水端平。几年的磨砺之后，他又同时把他们从中层提拔为副院长。随着医院的发展和业务量的增加，原来江岭老城区的人民医院已经不能满足原来的医疗需求，于是政府决定把曾子秋家乡所在的乡镇医院升级改造为市第二人民医院，作为江岭市人民医院的附属医院。经老院长提名和上级领导批准，曾子秋便被委任为江岭市第二人民医院主持工作的常务副院长，兼任江岭市人民医院副院长，同时负责第二人民医院的筹建和改造工作。

这倒正合了曾子秋的心意。用他的话来说，城郊空气好，工作也相对清闲，每天下了班，只要几步就可以到家了。更重要的是，以后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陪陪父母了。曾子秋虽然去了二院，但他在市区总院原来副院长的办公室依然留着。为了避嫌，他很少在那里办公。在这点上，曾子秋显得很淡泊，也受到了同事们的一致好评。

随着年龄的增长，老院长宋敬榆后来干脆当了个撒手掌柜，院里事无巨细一律扔给了丁辉、曾子秋他们，自己就等着换届选举后功成身退。明眼人都知道，他肯定是要把院长这个衣钵传承给某位可靠的人，这于公于私都不为过。

3

除了令人虚惊一场的台风“尼伯特”，表面平静的江岭市人民医院最近暗流涌动，特别是与丁辉有关的各种小道消息闹得整个医院沸沸扬扬。

山雨欲来风满楼。

就拿江岭市人民医院新院项目来说吧，从基础建设到设备采购，哪一道程序不要用到钱？粗略地估算一下，一张崭新的100元人民币净重1克左右，如果这12多亿的人民币叠加起来，要动用一百多辆皮卡才能一下子拉完！所以全院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盯着呢！

姑且不论基建，设备采购就有各种病床、数据中心电脑设备、大平板多功能X线透视/摄影系统、DR、进口彩色多普勒超声诊断仪、进口双能X线骨密度仪、骨科C臂X光机、体检专用数字放射成像系统、移动式数字放射成像系统CPAP、新生儿救护、高频呼吸机、环氧乙烷灭菌器、低温消毒灭菌设备……诸多项目，哪一个不都是价值不菲，存在着巨大的利益空间？

院里私下有传言说，负责筹备工作的丁辉，在工程基建、设备招投标过程中，实行暗箱操作，和中天集团的李昌运之间存在利益输送、泄露标底、串通压低标价、排挤其他投标企业而使中天集团中标。

其次，丁辉专权独断，很多重大决策未经行政会议全体通过就匆匆上马，把医院当成了私人的父子老爷店。由于缺少监管，他还涉嫌侵吞国有集体资产。

大凡贪官都有小三、小四之类，丁辉也不例外，他的绯闻情人就是江岭电视台的美女主持端木吟霜。尤为甚者，丁辉还把端木吟霜带回家公开淫乱，结果被丁辉夫人宋梦云捉奸在床，幸而宋梦云贤惠，忍气吞声，没有把这件事闹大，反倒把宋敬榆气得差点心脏病复发。

丁辉原先的部分追随者一看形势不对，便倒戈向曾子秋主动示好。对于这些人，曾子秋不屑一顾，他最看不起这种政治投机者，他们骨气全无，就像塌了脊梁的狗一样不堪。

有一些正直的员工强烈呼吁曾子秋出来主持公道，毕竟未来的新院还是得有曾子秋这样德才兼备的人来主政的。宋敬榆把曾子秋排挤到二院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他们早就看不惯老院长宋敬榆和丁辉他们独断专行、任人唯亲的做法。

百善孝为先。曾子秋一家三口至今仍和父母一起住在乡下，这在两个医院加起来约2000多名在职职工中有几人能做到这一点？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曾子秋为人低调，业务能力又强，这样的人不用用谁？甚至有人还在网上发帖，公开要求丁辉下台，让曾子秋履新。

4

银钱粘人，但也确实烫手。

临近中午时分，曾子秋没有料到丁辉竟然会主动约他。

電话中，丁辉还是像以前那样中气十足，他朗声说道，好久没在一起了，正好今天是周末，哥俩喝点放松一下。

曾子秋说，巧得很，今天是9月15日，我们镇集场的最后一天，家里有的就是现成的菜，我马上打电话给丽玲，让她再添几个菜，我还有好酒等着你喝呢！

集场也称赶集或物资交流大会，江岭人好客，按照礼数，每到集场那几天，都要把亲戚好友请来聚一遍，简直比过年还热闹。

丁辉哈哈大笑，说道，也好，梦云是城里人，难得见识一下乡下的集场，就当带司机了，我俩也可趁机多喝一杯！不过还有一个人是会让你惊羡的！

还预设悬念呀？你隆重推出的客人当然也一定是我最重要的客人！曾子秋笑着回应。

放下电话，曾子秋又把郝庆民叫了过来，两人聊了一会，郝庆民答应作陪，可曾子辉还是不放心，又详细交代了一些工作，然后回去分头准备。

从城区到市郊不过十几分钟的车程，不一会儿丁辉一行就到了曾子秋的家。丁辉刚才在电话中要让曾子秋惊羡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江岭电视台的美女主持端木吟霜！

见到端木吟霜，曾子秋确实惊羡到了，他有些不得其解。

端木吟霜倒也落落大方，她自我介绍，我和丁院长确实是一对亲密的伙伴，因为他的妈妈就是我爸爸的妹妹。所以今天就陪哥嫂来曾院长家蹭饭来了，不知曾院长是否欢迎？

曾子秋哈哈大笑，热烈欢迎！热烈欢迎我们江岭的美女加才女主持——贵脚踏贱地，简直蓬荜生辉！

分宾客主次坐下，曾子秋又从里屋的柜子里捧出了2瓶2斤装的飞天茅台。

丁辉一见打趣地说，我已经闻到酒香了，子秋你太客气啦！

曾子秋乐呵呵地说，宝剑配英雄，美酒敬兄弟，这个陈年老酒是我一直珍藏的，今天终于要让它们派派用场了，我们兄弟俩好久没有聚了，今天肯定要一醉方休了。

三五好友，其中不光有美酒，更有美女作陪，这简直就是诗意的午餐呀！丁辉感慨道。

确实如此。

一个饭局，就这么几个人，主宾丁辉夫妇加上端木吟霜，陪客郝庆民，曾子秋夫人张丽玲在一边做服务工作。

一次简简单单的家庭聚会。

曾子秋敬完客人，又转过头对郝庆民说，今天你要多敬丁院的，新院落成之后你还是去他那，你还年轻，我可不能耽误了你的前程。

丁辉说，那没问题，你看好的人综合素质一定不会差，新院搬迁合并之后规模大了，用人的地方确实很多，到时我要挖人就怕你舍不得放哇！接着他又提醒道，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郝主任的车今天就放这儿，等明儿个酒醒了再来取也不迟。

曾子秋说，没事，今天就破例公车私用一次，待会我安排司机来送，赦主任你就放心喝！

郝庆民站起身来说，不用麻烦曾院长，今天我把动车开来了，虽然同样带电，不过不是走高铁，只能走人行道，速度最多也超不过40码，就连被警察叔叔临检的资格也没有，我这就先干为敬！

曾子秋说，这不算，要敬就要敬两人的，把我们美丽的嫂子也连带上，好事成双嘛。

宋梦云笑着说，我看我就算了，喝酒是你们男人间的事情，我女人，今天又兼职司机，只负责开车就行了。

郝庆民说，失敬、失敬，以后还要请嫂子多关照，这杯我也干了。

敬完宋梦云，郝庆民接着又敬了一杯端木吟霜。

曾子秋和郝庆民一轮敬完后，丁辉和端木吟霜又接着回敬。

一瓶酒很快就空了。

5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郝庆民出去接了个电话，回头便说自己几年未见的叔叔刚从马来西亚回来探亲，由于日程安排得紧，明天就要回，一家人好不容易才聚到一起吃个饭，这里恐怕要早退失陪了，在此特意向曾院、丁院赔罪告假！说罢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事出有因，大家一致同意。

丁辉特意送郝庆民出门，嘱他一路小心。

接下来饭桌上只剩下4个人。端木吟霜不愧是女中豪杰，她和曾子秋你来我往，喝了个热火朝天。曾子秋频频接招，几乎招架不住。

很快，第二瓶茅台也见底了。大家酒酣耳热，尽兴而归。

可还是出状况了。

临出门的时候，丁辉随身的公文包不见了！

丁辉问宋梦云，我的包呢？你去看看会不会落在车上了？

宋梦云说，那是不可能的！我看到你提着包进屋的，然后就放在这边沙发上，现在怎么就会不翼而飞了？她一脸疑惑地打量着曾子秋。

丁辉忙提醒道，子秋，你打一下郝主任的电话，会不会是他喝高了，出门时顺手把包带走了？

不可能的呀，我明明看到他是空手出去的！

曾子秋取出手机，翻到郝庆民的电话拨了过去，不料却电话停机。他又分别拨打了他家和单位的电话，两边都说没有见到他的人影。

坏了，出事故了，我们马上沿路去找！丁辉上车，让曾子秋带路，宋梦云驾车一路去寻。

郝庆民果真出了车祸！

事故现场就在岔路边，目测是车手右转时撞击了右道的水泥护栏，结果留下了一地破碎的摩托车零件。

郝庆民正躺在路边的草丛里呼呼大睡，他的头下枕着的赫然是丁辉的黑色公文包。

郝庆民，你没事吧？曾子秋跑上去大声喊道。

曾院，材料袋里是信件，你自己看吧！迷迷糊糊中，郝庆民见到曾子秋，便费力地从身子底下摸出一叠信笺。

信件的内容是這样的：

亲爱的丁叔叔：您好！我是特克斯县高级中学高三（1）班的学生，我叫卡丽夏·库再拜。谢谢您对我们的捐助。尽管我现在并不是特别地出众，但我坚信只要努力就会有收获，因此我对待学习很认真。我是被全家寄予希望的人，我不能让全家人失望。父亲因为生计腰部受到严重损伤，母亲也因疾病动了两次大手术，家庭的收入靠哥哥打工和仅有的土地维持。您的善举给予了我们很大的帮助，如今我只能说声，谢谢！虽然我现在不能像您一样捐助别人，但我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努力学习，将来回报社会……

尊敬的叔叔，您好！…… 您知道吗？是您给我们的家庭带来无限的快乐，给我们全家带来了笑容。我们非常感谢您，您资助给我的这笔钱使我得以能够上大学，是您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将来也要向您学习，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的父母也很开心，他们正在我的旁边看我给你写信，是您给我们全家带来了无限快乐，我们全家非常感谢您……

丁叔叔您好，我是2012年接受您资助的学生加尔肯·别肯。对于您的帮助我非常感激与感动。因为您，我将有机会步入大学的殿堂；因为您，我在圆梦的旅途中走得更加坚定；因为您，我也更深刻地认识到自己肩上所担负的责任。我们新疆的孩子，接受着党和国家，以及各地爱心人士的关怀帮助，作为一名少数民族学生，我有着深切的体会，也深知党与国家对我们的恩情，我们这边少数民族学生，用专科的成绩上本科的学校，国家的关怀，可见一斑。除此之外，我们还接受着像您一样的爱心人士的帮助……

敬爱的丁叔叔，……

捧着这些来信，曾子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喃喃自语，好个郝庆民，你真糊涂呀！

树本无花，只要经过精心装饰，看上去就会真的像有花一样。

事实证明，有关江岭市人民医院的小道消息并非空穴来风。

在每星期例行的行政会上，全院包括市第二人民医院中层以上的干部都聚集一堂。突然间，会议室大门打开了，几位身着制服的检察人员直接带走了曾子秋。

有目击者说，当时曾子秋非常吃惊，他大声喊道，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是曾子秋呀！

来者严肃地说，没错，曾子秋，我们要带的就是你，请你配合我们调查！

不久之后，曾子秋涉嫌贪污、受贿、滥用职权罪被提起公诉。

江岭市人民检察院在起诉书中指控：被告人曾子秋身为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为他人谋取利益，非法收受他人财物，数额较大；贪污公款，数额较大；滥用职权，致使国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损失，情节严重，依法应当以受贿罪、贪污罪、滥用职权罪追究刑事责任，并予以数罪并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