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Cherry Wang
他用一个男人的浪漫,给我面对困境的力量
文| Cherry Wang
一
香港,秋夜。
黑暗的客厅里,电视机画面发出的彩色流光照着空荡荡的沙发。
父亲不在客厅,就一定在阳台上。我推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果然闻到香烟辛辣的味道。
10月的香港依然空气湿热。头发已经全白的父亲坐在小木桌前,穿着灰色的棉布睡衣套装,手里捏着一只白色电子烟,面前放着打开的啤酒和中秋没人吃的半块月饼—因为经历过饥荒,他对下酒菜的要求近乎为零,什么剩下了就吃什么。
“还挺热啊。”我说。
“还行,有风。”父亲的注意力并没有离开电视,他透过阳台的玻璃门聚精会神地看着,白天晾晒的衣服在他头顶不远处微微飘动。
吃完饭,他开始看戏曲台的京剧,或者中央五台的足球比赛,然后看中央四台的抗战剧……到了深夜,他会打开储存着几百套评书的收音机,听着单田芳口中腥风血雨的江湖慢慢入睡。夜夜如此。
细想,这些都是带着他成长烙印的东西,和他此刻身处的香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和走到哪儿都能马上适应并交上朋友的母亲相比,父亲有保持自己节奏的习惯,亦有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力量。
二
父亲性格内向,喜欢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书,以至于连终身大事都耽搁了。他40岁才结婚,42岁时才有了我。这让我觉得很遗憾,因为我最初记忆中的父亲,也是起码45岁的中年人了。他的少年时代、青年时代,我都无缘了解、参与,只能从他的寥寥数语中去拼凑这个影响我一生、让我不断仰望的人。
我的记忆里,父亲永远在出差,永远步履匆匆、风尘仆仆。他不算是有情趣的人,更不算是会享受生活的人,可我一次又一次地发现,他的热爱、他的兴趣、他的赤子之心,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存在和表达。
父亲1943年生于天津,前半生物质生活极度匮乏,但我很少听到他抱怨和回忆过去。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正读大学。可每每提起,他说的都是在足球场上驰骋的快意。那时候大学生去踢一场球会补助两个馒头。为了馒头,他和一班好朋友拼命踢球,因为赢得越多,补助就越多。他们最后奇迹般地拿到了全省联赛的亚军,父亲还被评为国家二级运动员。
他还提起大学时逃课去茶馆听戏、听评书,潇洒的做派让他得到个雅号—王大少。我一直以为他那些年没有吃什么苦,直到有一次家里蒸红薯,爸爸皱皱眉说:“吃不下了,那些年吃了太多,现在看见红薯就反胃。”
当年,父亲的梦想是为祖国设计、制造战斗机。他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按当时的成绩,考上他心仪的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易如反掌。可是,却两次落榜。他不肯认输,准备再次复读,这时有好心人点出了问题所在—是他的出身有问题,而不是成绩。父亲心灰意冷,去了河北师范大学。
他很少提起这些,偶尔多喝了几杯才会说起。可当我尝试更多了解命运对他造成的伤害时,他却又开心地说:“上大学的时候,踢球有馒头吃……课可以不上,茶馆里的戏不能不听……”
他的坚韧和乐观,深深地影响了我。
升初中时,我意外考进了“超常班”—读完五年中学后直接升入大学,基本等于一只脚踏进了清华、北大,也等于和一班理科“学霸”做了同学。家人对我的期望很高,可入学之后我才发现,我根本跟不上进度。小学时常考年级第一的我,在这个班成了落后生,数学、物理考三四十分是家常便饭,连对自己喜欢的英语都没了自信。成绩越差,我就越紧张;越紧张,我就越难以集中精力学习。最后情绪跌落到谷底,我甚至出现了心理问题,有了自残的举动。
在那段最痛苦的时光里,父亲的坚韧性格影响了我。我想,在他年轻时,因为家庭出身受到不公正待遇而精神出现问题的人不在少数,而我遇到的困难,比起他遇到过的,简直不值一提。那时支撑我的是对文学的热爱,我熟读《红楼梦》和所有金庸、古龙的作品,还偷偷写武侠小说。而事实也证明我并不是一无是处,我的作文常被老师当成范文在课堂上朗读。在一个理科班级里,文学带给我的这种微不足道的肯定,让我挺了过来。
然而,命运和父亲开的玩笑并没有停止。大学还没毕业,“文革”初现苗头,他辍学回了天津,被分配去工地筛沙子,后来做了一名普通的工人。
他还是不放弃。
在工厂,他努力学技术,从普通工人做到组长,又升任车间主任,还评上了工程师职称。他在“全面质量管理小组”的活动里,带领小组拿了全国一等奖,成了厂里负责质量管理的主管。改革开放的大潮袭来,他赶上企业管理这个新学科的兴起,毅然离开国有工厂,成了第一批接触“ISO国际质量体系认证”的人,成为中国的第一代审核员,这一干就是30年。
我来到香港后也有过一段迷茫的日子。那时我取得香港大学的硕士学位不久,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工作,却因为无穷无尽的加班和老板的无理取闹疲于奔命。直到有一天,老板因为歧视内地人而要削减我的福利和工资,我爆发了,毅然决定辞职再找工作。当时金融海啸已经开始,我身边的人都劝我再忍忍,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
但父亲的经历让我坚信,就算才华被埋没,就算环境不能给你公平的待遇,只要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果然,我很快找到了新工作。因为金融海啸,新公司在我入职两个月之后关掉了在内地的工厂,裁减了2/3的香港人员,我却留了下来。现在,我在这家公司已经工作了8年。
三
如今,经历了成长的我,似乎能理解沉默的父亲了。
他的确不是母亲期望的那种浪漫的人。他不会说情话,不会哄人,他的所有感情都是隐忍的、内敛的。可我知道,他有自己表达浪漫的方式。
退休后来香港定居的他,离开了繁重的工作和纷扰的人际关系,似乎又找回了年轻时的激情。他每天看足球赛、看京剧、看抗战题材的电视剧、听评书……沉浸在自己年少时的辉煌和期望当中。我知道,那个时候他就是球场上为馒头拼命的少年,就是翻墙溜出学校听戏的大学生,就是与自己崇拜的革命将领一起研究战略战术的军人,就是评书里叱咤风云的侠客!
表面木讷的父亲,其实内心比谁都丰富。而我,同样能体会这种精神力量的魔力—虽然我现在已经有稳定的工作,可空闲时,我仍旧会坐在电脑前写自己喜欢的故事,创作属于自己的小说。我想,永远保持对生活的热爱,永远保持爱做梦的少年情怀,永远留着那颗不服输的赤子之心,这才是父亲给我的最珍贵的东西。
晚风轻拂,父亲仍旧沉浸在电视剧的情节中。我拿了一罐啤酒,回到阳台上和父亲对坐。我打算和他聊聊,这部电视剧里的那位革命将领,到底打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战役—我想更了解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