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夜行人生存指南

文|邵宇翾

剧场夜行人生存指南

文|邵宇翾

当，当，当，当—

场钟敲完了四遍，剧场落入一片黑暗。观众席里，窸窸窣窣的声响渐渐平息，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心脏的跳动。

“所有人都睡着了，他们都在等着灯光亮起，一场大梦即将开始。”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着，紧紧攥着剧本的手有点发汗。

沙发、桌、椅、储物柜，大家具全部到位，细碎的小道具也准确无误。舞台上的演员也都到位了，该躺的躺下去，该立的立在那边。没毛病了，可以开始了。我打开手电筒，向着剧场后面操作室里的灯光师晃一晃，发出“一切就位”的信号。刹那间，舞台上便大亮起来—演员醒了，松松筋骨，立时生龙活虎，顾盼生姿；然后他们用或高亢或婉转的声音讲出台词，仿佛伸出无形的手掌，隔着空气，推一推观众的肩膀，揪一揪观众的耳朵，整个剧场便都苏醒过来了。

我赶紧往后台黑暗处又躲了躲，稍稍松了一口气。

如你所见，在学校话剧社里，我并不是一名演员。舞台上的嬉笑怒骂、喜乐哀愁，这些全都没有我的份。我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和道具死磕到底：穿着黑衣黑裤黑鞋，奔波于舞台和后台之间。我们就像是身手敏捷且见不得光的特工，隐蔽自身，等待黑暗降临，才伺机而动。

“第四场快完了，准备。”身后有同伴拍了拍我的肩膀提醒道。

“嗯，知道。”我点点头，小声分配任务，“一会儿还是你们男生按照绿色的地标搬大件家具，我们两个女生负责所有的小道具。注意脚下，千万别着急。”

灯光熄灭，换场的音乐响起来。我们一行六个黑衣人，嗖嗖几下蹿上舞台，开始搬搬抬抬。这一场，我们的任务是把一个温情脉脉的客厅，在刹那间变成荒凉的废弃已久的样子。首先，我得把四处摆放的生活用品藏到后面的柜子里，然后给沙发和桌椅罩上白布，把衣架、烛台踢倒在地，最后一项任务是收拾演员的酒杯—上一场他们刚刚喝了用葡萄果汁伪装成的红酒，现在餐桌上的四只高脚杯里，都还有半杯，看来他们刚才都不怎么渴啊—我需要把酒倒掉，以便下一场他们再次使用空杯。但现在的问题在于，我忘记带一个水桶到后台了，如果去卫生间倒掉，长路漫漫，根本就来不及。

换场的音乐快要接近尾声，没别的办法，只能靠自己了。我一闭眼，一仰头，咕咚咕咚把一杯果汁灌了下去。然后是第二杯、第三杯、最后一杯，总算功德圆满。把空酒杯放回到后面的柜子上，我打了个心满意足的饱嗝。

走回后台，发现其他人都先我一步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他们盯着我忍俊不禁：“你这个水桶演得可真好！”

首先，根据员工不同的年龄和文化基础、操作技能，划分为关键员工和普通员工，并对不同层次的员工采取培训侧重点不同的培训形式，从工作实用性出发，最终达到关键员工一人多能、技能快速提高，普通员工基本功扎实、技能逐级提高的培训效果。

“别废话，我赶紧打信号。”语罢，掏出手电筒，打开，对着操作室摇一摇—这才算真正功德圆满。稍一放松，又一个饱嗝捣乱似的从嘴巴里逃了出来。

同伴们开始捂着嘴窃笑了。

我装作沉思的样子，良久才开口：“看来以后我买道具千万不能图便宜，这个果汁的味道可真的是一言难尽。”

他们一边笑，一边调侃：“要是好喝的话，演员不就都喝光了，哪儿还轮得上你？”

“因果报应。”我捂着脑门，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他们就笑得更厉害了。

坚守到最后一场结束，我赶紧飞奔出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演员已经在台上谢幕了。我站在观众席最后一排，鼓掌叫好。

不料导演火眼金睛，一眼看到了我，他举起话筒，清清嗓子说：“最后还要感谢我们的舞台总监，同时也是剧中水桶的优秀表演者……”

观众席里爆发出一阵笑声。我不好意思地走上舞台，站在剧组同事的旁边，才发现自己使劲鼓掌的同时，也一直在使劲咧着嘴傻笑。

散场之后，有前辈和我聊天：“听说你水桶演得不错。”

我狡黠一笑：“我不光演水桶演得好，还演了抢险队员和人肉铺地毯机呢。”

今天排练的时候，女主角手拿一只高脚杯，准备表演勃然大怒，可她突然灵光乍现，给自己加了个动作，把高脚杯重重地磕在茶几上。玻璃杯立时开了花，玻璃碎片飞溅一地。导演疯狂地大叫道：“扫！快点儿扫啊！”我抄起墙角的扫把便冲了上去，一时间光荣如奋斗在抢险一线的英雄。

至于人肉铺地毯机—上午装台，我们把地毯依着舞台的形状裁剪好，背面贴上胶带，粘到地板上。开始的时候每个人还心存敬畏，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按实。后来终于失了耐性，导演向我下令：“要不你在上面滚一圈试试？”得令之后，我迅速爬上去，平躺下来，从台前滚到台后，起身检查后，大声报告导演：“效果倍儿棒！”这时，所有装台的人都停下了自己手里的活，纷纷躺到地毯上，向各个方向，或滚，或爬，四散开去。我起身去看，大家笑得龇牙咧嘴，如同一群刚刚寻到组织的巨婴。导演指着我们大叫：“你们这帮神经病！”

前辈拍拍我的肩膀：“每个剧组这样好玩的事都太多了，说也说不过来。可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能在剧社里演点别的什么角色，比如演一个演员，或者导演？”

“演演员，演导演？”我笑着反问他。

“我总有一种感觉，角色不仅仅是写在剧本里的那些。生活里的一切，都可以被看作是角色。我们得适应，学习把自己的角色演好，然后再去尝试其他不同的角色。比如我，我做过演员，做过幕后，也做过导演，然后我才知道，扮演每一个不同的角色，都需要我站在不同的立场，从不同的角度思考问题。”

我笑着点了点头。

可那天晚上我没有明确回答前辈的问题。我仿佛做好了准备，可还是欠缺了点什么，或者说我正在悄无声息而又野心勃勃地偷偷成长，小心翼翼，东躲西藏，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其实，比起导演、演员，我更想演一个编剧。

直到一年以后，我自己的剧本被搬上舞台，我终于成功扮演了一次编剧。谢幕的时候，我站在导演身边。那个瞬间，我突然发觉，做一个编剧原来和做幕后道具人员很相似，我们都是潜伏在黑暗里的剧场夜行人。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里，或反复地斟酌剧本，或一丝不苟地检查道具。灯光亮起，我们便把自己重新藏进黑暗当中。

也曾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不能做演员，不遗憾吗？”

我是如此回应的—话剧开始前的片刻黑暗，其实是在模拟人们入睡的场景，灯光再次打开，便是模拟梦境。话剧本身就是一场造梦。无疑，演员是直接与观众交流的人，他们传递信息，从黑暗里唤醒观众。可是，由谁来唤醒演员，唤醒舞台呢？那大概就是幕后人员了吧。

而现在，我正在享受着演一个剧场夜行人的角色，藏身于黑暗，伺机而动。至于未来，我知道我的人生还有大把可能性，我还能演千万种不同的角色。所以，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图 | 小黑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