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凯瑟琳·曼斯菲尔德 图丨Horesty
娃娃屋(节选)
文丨凯瑟琳·曼斯菲尔德 图丨Horesty
■白话文的自然跳脱,清新随性是今人得以直抒胸臆的关键。今声聚焦现当代美文与时文阅读,今人所思所想自然是振聋发聩,声声入耳。活在当下,既严肃又幸福。
下课了,伊莎贝尔被围了起来。她们班的女孩为了要搂住她的肩,和她一起走开,谄媚地对她笑,当她特别的朋友,只差没打起架来。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伊莎贝尔像个女王般站在操场边的大松树下。那些小女孩互相推挤、咯咯笑着,想要挤近一些。待在圈外的两个人是永远在圈外的人,柯维姐妹。她们知道她们和柏诺家的人没有任何交集。
因为事实是,柏诺家的孩子之所以上这所学校,是因为她们的父母亲别无选择。这是方圆几英里唯一的一所学校。结果是邻近所有的孩童都得混在一起,包括法官的女儿、医生的女儿、店家的小孩和牛奶工人的小孩。更别说还有同样多个粗鲁、凶暴的小男孩了。不过总得有条分界线的,这分界线就隔开了柯维姐妹。包括柏诺姐妹在内,有许多小孩甚至被禁止与她们交谈。她们高抬着头自柯维姐妹身旁走过,而由于她们定下各种行为准则,因此人人都闪避着柯维姐妹;就连老师也用一种特别的口吻对她们讲话,当莉莉·柯维捧着一束再寻常不过的花走到她的书桌前时,老师会对其他的孩子露出一种特别的笑。
她们的母亲是个手脚敏捷、辛勤工作的清洁妇人,每天从一家房子清扫到另一家房子。这已经够糟了。可是柯维先生在哪里呢?没有人真的知道,但人人都说他在坐牢。因此她们是一个清洁女工和一个犯人的女儿。对其他人的小孩而言是多糟的玩伴!而且她们的外表也显示如此。柯维太太为什么要让她们如此显眼实在令人费解。其实,她们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用请她打扫的人们送给她的旧衣“拼凑”成的。以莉莉来说吧,她是个粗壮、平凡的女孩,脸上有很多雀斑,她上学穿的洋装是用柏诺家的绿色斜纹哔叽桌布做成,而且还加了罗根家窗幔裁下的红色丝绒当袖子。她戴在那高高的额头上方的帽子,是顶成年女人戴的帽子,一度是邮局女局长勒其小姐的财产。帽子后檐向上翘,还缀了一根红色大羽毛。她看起来真是个怪异的小孩!想不笑她根本不可能!还有她妹妹,我们的艾丝,穿着一件像睡袍一样的白洋装,配上一双小男生的靴子。不过不论我们的艾丝穿什么衣服,她总会显得很奇怪。她那么瘦小,有一头短发和一双严肃的大眼睛── 像一只白色的小猫头鹰。没有人见过她笑,她几乎从不开口说话。她一辈子紧跟着莉莉,抓着莉莉的裙裾;莉莉到哪里去,我们的艾丝就跟到哪里。在操场上,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总可以看到莉莉走在前面,而我们的艾丝就跟在后面。只有当她想要任何东西,或当她赶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我们的艾丝就会拉拉莉莉的裙裾,扯一扯,而莉莉就会停下来,转过身。柯维姐妹从不会误解对方的意思。
现在,她们在圈外徘徊,你不能制止她们聆听。当小孩们转过身来轻蔑地讥笑时,莉莉一如往常地露出她傻气、羞惭的笑容,但我们的艾丝只是看着。
伊莎贝尔那自豪的声音仍继续说着。地毯十分逼真,那些床都铺着真正的床单,炉灶还有一个灶门。
当她说完时,凯琪便接口道:“伊莎贝尔,你忘了说台灯了。”
“噢,对。”伊莎贝尔说,“还有一个好小的台灯,用黄色玻璃做的,加上一个白色的灯罩,放在餐厅桌上,简直就跟真的一模一样。”
凯琪喊道:“台灯是最棒的一部分!”她觉得伊莎贝尔的形容还不及那台灯一半的好。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伊莎贝尔已开始选今天下午就跟她们一起回家去看娃娃屋的两个人。她选了爱咪·寇尔和莉娜·罗根。但是当其他女孩知道她们也都有机会时,她们便极尽所能地讨好伊莎贝尔,一个接一个地搂着伊莎贝尔的腰和她一起走。她们都对她耳语一个秘密:“伊莎贝尔是‘我的’朋友。”
只有柯维姐妹在淡漠中走开,她们已没什么要听的了。
日复一日,愈来愈多的孩子看过娃娃屋后,它的声名远播,成为热门话题。她们会互相问:“你看过柏诺家的娃娃屋没?喔,好可爱哦!”“你看过没?喔,可不是!”
就连午餐时刻也都花在议论上。小女孩们坐在松树丛下吃着厚厚的羊肉三明治和大片涂了奶油的玉米糕;而柯维姐妹仍一如往常尽可能挨近坐,我们的艾丝拉着莉莉也在听,一边嚼着她们那用沾了红渍的旧报纸包过的果酱三明治……
“妈,”凯琪说,“我可不可以请柯维姐妹过来呢,就这么一次?”
“当然不行,凯琪。”
“可是为什么不行呢?”
“走开吧,凯琪,你很清楚为什么不行的。”
最后,所有的人都看过了,只有柯维姐妹除外。到那一天这已不再是热门话题了。又是午餐时刻,孩子们都一起站在松树下,突然间她们望向总是站在一旁聆听并吃着报纸包过的三明治的柯维姐妹,想嘲弄她们。爱咪·寇尔率先发难,她耳语道:“莉莉·柯维长大后要当女仆。”
“哦,真糟糕!”伊莎贝尔·柏诺说着,对爱咪眨眨眼。
爱咪别有含意地吞下一口口水,对伊莎贝尔点点头,表示她看过她们的母亲在帮佣的时候。
“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她说。
接着莉娜·罗根的小眼睛瞪大了。她耳语道:“要我去问她吗?”
洁西·梅伊说:“我打赌你才不敢。”
“噗!我才不怕。”莉娜说。她突然发出一小声尖叫,并在其他女孩面前手舞足蹈起来。“看!看我!现在快看我!”莉娜说着,一步拖着一步地滑行,在众人的咯咯笑声中滑向柯维姐妹。
莉莉自她的午餐中抬起头来,她立刻把剩余的三明治包起来藏好,我们的艾丝也停止嚼食。这是怎么回事呢?
莉娜尖声问道:“莉莉·柯维,你长大后是不是真的要当个女仆呢?”
一片死寂。可是莉莉没有回答,只是露出那一贯傻气又羞惭的微笑,她似乎完全不在意那个问题。莉娜出糗了!女孩们都吃吃地窃笑起来。
莉娜可受不了这场面。她两手叉腰,继续出击:“是呀,你爸爸在监牢里!”她恶毒地嘶声说道。
她竟敢说出这件事来,使得所有的小女孩全体一致地跑开了,非常兴奋,也非常雀跃。有一个女孩找到一根长跳绳,她们便一起玩起跳绳来。她们从未跳得这么高过,从没那么快活地跑进又跑出,也从没做过像这个早上所做的那么大胆的事。
到了下午,派特驾着轻马车去学校接柏诺家的小孩,载她们回家去,家里有访客。伊莎贝尔和洛蒂都喜欢有客人来,所以立刻跑上楼去换下制服,可是殿后的凯琪却偷偷溜了出去。没有人在这里,她开始在中庭的白色闸门上来回旋荡。不久,当她望向马路,她看到两个小黑点。小黑点变大了,且朝她的方向走来,她看出了两个一前一后走动的人影,现在她看清了那是柯维姐妹。凯琪停止再荡门,她跳下闸门,似乎想要跑走,然后她迟疑了。柯维姐妹更靠近,拖着她们的影子;影子长长地越过路面,头落在金凤花丛上。凯琪又爬到闸门上,她已下定决心,她把门荡向前去。
“哈喽!”她对经过的柯维姐妹打招呼。
她们震惊地停下脚步,莉莉露出那傻气的笑,而我们的艾丝只是瞪眼看着。
“要是你们想,可以进来看我们的娃娃屋。”凯琪说着,用一只脚趾划过地面。可是莉莉一听却立刻涨红脸,急忙摇摇头。
“为什么不要呢?”凯琪问。
莉莉惊喘了一下才说:“你妈妈跟我妈妈说你们不可以和我们说话。”
“噢,是吧。”凯琪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要紧的,你们还是可以进来看我们的娃娃屋呀。来吧,没有人在看。”
可是莉莉却更用力地摇着头。
凯琪问:“你不想吗?”
突然间,莉莉的裙裾被扯了一下,她转过头去,我们的艾丝用央求的大眼睛望着她看,她在皱眉,她想要看。有一会儿,莉莉怀疑地看着我们的艾丝,但接着我们的艾丝又一次拉拉她的裙子。她举步向前,凯琪领头,她们像两只小流浪猫一般跟在后面,穿过中庭,到了娃娃屋所在之处。
“就在这儿了。”凯琪说。
片刻的停顿。莉莉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几乎像在喷气,我们的艾丝却像石头一般静止。
凯琪好心地说:“我帮你们打开吧。”她拉开钩子,她们便看到了内部。
“这里是客厅,还有餐厅,那是──”
“凯琪!”
喔,真把她们吓了一大跳!
“凯琪!”
是碧若姨的声音。她们转过头去,碧若姨站在后门边,瞪大眼睛,好似对眼前的一幕难以置信。
“你竟敢请柯维姐妹到中庭来吗?”她以冰冷、愤怒的声音说,“你和我一样清楚,你是不允许和她们说话的。走开吧,孩子们,立刻走开。还有不许再回来了。”碧若姨说着,踏进院子里,仿佛她们是小鸡一般地挥赶她们。
“你们立刻离开!”她以冰冷又骄傲的声音叫着。
她们不需要被说第二次,两个小孩在羞愧中缩在一起,莉莉像她母亲一样快步前行,我们的艾丝茫然眩惑。她们设法走过中庭,从白色闸门挤出去。
“你这个不听话的坏孩子!”碧若姨对凯琪吼着,把娃娃屋也用力关上。
那真是个难过的下午。威利·卜伦写了一封信来,一封可怕的、充满胁迫的信,说要是碧若姨当晚不到普门村去见他的话,他要亲自登门来问清缘由!不过既然她已吓走柯维家的两个坏种又骂了凯琪一顿,她的心情就轻松些了。那可怕的压力已经移除,她哼着歌走回屋里。
当柯维姐妹远离了柏诺家后,她们坐到路边的一根红色大水管上休息。莉莉的脸颊依然烫热,她脱下插着羽毛的帽子,将它放到膝上。她们迷茫地望过干草马棚,望过小溪,望过围篱那一头罗根家的一群等着被挤奶的母牛。她们在想什么呢?
这时我们的艾丝紧挨着她的姐姐,不过她早已忘记那个勃然大怒的女士。她伸出一根指头摸摸姐姐的羽毛,露出难得的笑容。
“我看到那个小台灯了。”她轻声说。
然后姐妹俩又一次沉默下来。
鉴赏: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名字乍一看可能有些陌生,但有些读者说不定熟悉徐志摩的《哀曼殊斐儿》一诗,这位曼殊斐儿便是曼斯菲尔德。她生长于新西兰,后长年定居英国,以英国作家的身份闻名于世界,却在内心认定自己是俄国人,认为自己的角色带着俄式烙印。曼斯菲尔德年仅35岁便香消玉殒,因肺结核被夺去了生命,但她的才华、文章仍在影响世界文坛,徐志摩出于对她的欣赏和仰慕,在她去世之后翻译了《曼斯菲尔德小说集》。
曼斯菲尔德的作品带着女作家特有的细腻,但文风并不华丽繁复,她总是从细节入手,三言两语勾画出人物形象,让事实而非推论说话。她把所有的细枝末节都如实呈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自行判断人物行为背后的原由。同时,她的用词和描述方法会随着人物的背景变化,完全从角色的视角出发,描写孩子们和描写成年人的语言截然不同。女孩子们描述娃娃屋的方式,“台灯是最棒的一部分”;莉娜取笑柯维姐妹的样子时,“一步拖着一步地滑行”;以及柯维姐妹的行为举止,“露出一贯傻气又羞愧的微笑”……这些细节都在默默传递不用写明的信息。孩子们心中尚有童真,他们的作弄既是为了炫耀也是迫于同伴的压力,姐妹俩也并非真的傻……种种复杂的心情和面孔交织,瞬间把人带回童年。曼斯菲尔德的故事仿佛一张内容丰富的画卷,每一个笔画背后又有另一个故事 。
故事高潮来得很晚,这时文章只剩几百字便要结尾,作者的天才之处在于用三言两语便体现出姐妹俩纯真善良的本性,同时暗示生活照旧,难以改变。莉莉脸颊烫热,可能又羞又恼,但仍不忘举止有礼,把帽子安置于膝上。艾丝看到了台灯,在平淡艰难的生活中找到一丝乐趣。但两人最终还是陷入沉默,生活的轱辘继续往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