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然
已经过了台北,公路两旁
的槟榔树下,日光
在丛林和水草中游动。穿过
低矮错落的防震楼,大巴车平稳地
向台南驶去。“给老爷太太们
请安”。杨导游还在继续他,准确说
是他的母亲的回忆:1948年
在“大撤退”潮中作为
一位国民党上尉军官的姨太太
她和丈夫一起,在福建一个码头
登上了开往台湾的船——
在我们常见的电影中,她至少是
情感的胜利者。不是吗?
她取代了大太太。
而她未来的儿子,此时正大声地
告诉我们接下来的事情。
是的,她和他待在一起
但现在,限乘750人的船
铁板一样竖立着两千多个
在密不透风的对峙中
不分男女弱孺,肉紧贴着肉
人们站着呕吐。
站着哭骂。站着
咽气。十几个风雨颠沛的昼夜
她一路上耳听死去的人被
扔进海中。那沉重的
“撲通”声。是动物的
求生本能,使这个刚踏进婚姻的旧式女人
挣扎着,在脚下一片排泄物的汪洋
不,是从一场战争中
活下来。像沧海中的一粒砂。
李壮点评:文学处理历史题材最忌大和空,在诗歌上尤其如此。这首诗的“讲述”胜在视角的变化与细节的真切。一拨大陆游客,兴趣盎然地听台湾导游讲述着国民党从大陆败退的历史,二者的关系是微妙的,然而心态却是如此优裕——在他们眼中,那段历史不过是一段愉快的消遣,就像车窗外的槟榔树以及“在丛林和水草中游动”的热带阳光一样。同时,讲述者“杨导游”复述起自己母亲的故事,似乎也显得从容平静:因为他本人当时是不在场的。然而后来我们发现,他其实又是在场的——怀在母亲的肚子里。这一次转换是很巧妙的,它不着痕迹地完成了本诗在节奏、气息和情绪上的转换,并以特殊的方式完成了情感的完美带入。本诗有很分明的层次感,构思颇巧,后半部真实而惨烈的场景再现更可谓惊心动魄。
创作谈:2014年11月,我随河北省作协作家团一行,应《中国时报》邀请前往台湾参加一个两岸作家研讨会,在会议结束后参观了台北、台南等一些地方。委派接待我们的导游杨先生是一位“台二代”,五十多岁年纪,精明且沉实,口才极好,在台湾的8天中,他为我们讲述了很多其父辈在1948年国民党败离大陆及在台湾扎根时的艰苦经历。那些真实的历史细节是极其惨烈的,这对于关于这段历史接受的都是来自大陆这边的课本、影视、小说的我们来说,无疑是震撼的。比如这首《杨保罗的讲述》中提到的杨保罗的父母,国民党上尉军官,能够娶姨太太,说明家境富裕,在我们常见的影视作品中,他们是光鲜的,旗袍、珠宝、打麻将,构成他们的主要生活内容,而实际上,在战争中尤其是战败后他们面临的是什么?我们很少思考。建国后几十年两岸信息封锁,使我们长久以来听闻的都是国民党在大陆期间的所作所为,截至败逃台湾便戛然而止,那么他们在去台湾的一路上都发生了什么?去台湾后又如何生存下来?我只能说,没有经历过战乱的人,轻言战争是轻浮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