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电视台总部大楼由荷兰著名建筑师雷姆·库哈斯主设计,外形前卫,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2007年世界十大建筑奇迹”之一。
2003年7月24日,贝聿铭的合作伙伴亨利·考伯在清华大学作学术演讲,他抛出了一个“市民摩天楼”的概念。
这位以设计摩天大楼而著称的美国国家设计院院士说:“应该看到,当一个高层办公建筑以一种统治性的姿态介入公众生活时,它本质上还是一个私人的建筑:除了地面层之外都不被大众接近,内部也无任何公共用途。为解决这个问题可做的努力,就是人情化摩天楼,赋予其一个良好市民应有的风范。”
仅过了两周,同样是在清华大学的讲台上,亨利·考伯的这番言论就遭到了库哈斯的讥讽:“听说前段时间有人在清华大学说大众化的摩天大楼,这可能吗?你们根本就不要信他!摩天大楼在美国已是一团糟,让我们在美国以外的地方加强合作吧!”
说这话时,库哈斯展示了他设计的CCTV大楼方案,这是以两个“Z”字造型环状连接、高230米的摩天大楼,它在约180米的高处悬空横挑出跨度70米的巨型楼宇,这是人们从未见过的摩天大楼样式。
在解释这个“古怪”结构时,库哈斯强调了这个摩天大楼的开放性与社会性,以及它如何更好地与城市生活融合。这不正是亨利·考伯所说的“市民风范”吗?
这似乎是一次典型的“文人相轻”。但故事之外的主题更值得关注,那就是一个世纪以来,人们早已熟悉了的摩天大楼的形态就要发生转折,其发生地就在北京。
2001年9月11日,两架被劫持的客机相继撞向纽约曼哈顿的标志性建筑—— 417米高的世界贸易中心双塔。
燃烧一个小时之后,这两幢曾是世界第一高度的摩天大楼,如瀑布般从高空轰然跌落,成为一片废墟,2792人在这一事件中丧生。
华盛顿五角大楼也同样遭到被劫持客机的撞击,由于大楼以五层的高度平铺于地,只损失了五角中的一角,死亡人数不到两百人。
“9·11”事件使得世界各地竞相建造“第一高楼”的热度陡减。人们普遍对摩天大楼的安全性产生了怀疑。
对摩天大楼的批评集中在内部拥挤、上下困难、设施费用大、阻碍邻里交往、难以消防救灾和预防犯罪等方面。
摩天大楼的捍卫者亨利·考伯来到北京,开出了“市民摩天楼”的处方。而库哈斯更为彻底,他提出的CCTV大楼方案,已是一个就要建造的“楼中之城”。
库哈斯执笔的这幢新型摩天大楼,颠覆了以往它的同族一柱冲天的样式,并试图使建筑物内部空间更为丰富,联系更加密切。
为降低大厦的运营成本并增加盈利的可能,库哈斯在其中设计了一个供旅游者观光的环形通道,并努力使之成为城市生活的一部分,为业主创造更多的商机。
“我觉得历史一定会记住这个时刻。”库哈斯的助手,现在任教于麻省理工学院的哈佛大学博士赵亮对我说,“许多年后我们肯定会发现,只有在此时此刻的北京,全球大概也只有在这么一个地方,会发生这样一件事情:让一个别人可能认为是疯狂的建筑师设计出这样一个大家没有想到的、毁誉交加的建筑。这注定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作品!”
CCTV大楼的造型对结构安全构成巨大挑战,它与中国国家大剧院、“鸟巢”体育场,被一些建筑界人士并称为京城“三大怪”。
又是一场形式与功能之争。面对激烈的批评,2003年8月5日,库哈斯来到清华大学建筑设计院报告厅,为他的方案进行辩护。
他通过电脑演示了一张中国国家大剧院的效果图,说了这样一句话:“中国并不知道西方建筑师在兜售什么,什么是一流的,什么是二流的。”
接著他直奔主题:“对CCTV大楼的批评,可能是两个方向。老一代建筑师从功能上谈自己的观点,年轻人从社会正义的角度讲它是浪费的,而我们被夹在中间。作为建筑师,我希望被暴露在媒体的面前,也暴露一些我对中国问题的看法。老一代的保守主义与新一代的怀疑主义已共同掀起了30米高的巨浪,我的恐惧正来自这里。”
他一口气说了方案的四大要点:“第一,这是一个理性的建筑;第二,它是有创造性的建筑;第三,它是连续的、整合的创造;第四,它要揭示惊人的美。”
“在这个设计中,我首次实现了我多年希望实现的环状摩天大楼的方案,这个大楼是以两个供人员流动的大环组成的,它们一是工作人员环,一是旅游人员环。我认为CCTV应该是开放的、大众化的。这个建筑表现的是对建筑师的敬礼,还是这家电视台的未来,我相信人们看到的是后者。”
“在CCTV大楼上,人们可以看到网状的结构,它们在该强的地方强,该密的地方密,它们是可读的,以这样的结构方式并不会出现想象之中的问题。”
“我所设计的跨度70米的悬挑大厅是留给大众的,可这却遭到了大众的批评。”库哈斯看似委屈地说。
他接着暴露了自己的野心:“成群的摩天大楼在全世界到处都有,它们已完全失去了定义城市环境的能力。新的建筑实验是需要的,我的设计就是要创造新的摩天大楼的定义。”
他对这个定义作出了解释:“摩天大楼在发展之中,它的价值在增加,内在的生活也在丰富,纽约就是这样的,摩天大楼已成为这个城市的基础。而在亚洲,摩天大楼的价值却在下降,因为太雷同了。等量的城市物质可以有无限多的组合方式,可以是分散的,也可以是集中的;可以是高的,也可以是矮的。可是到最后,摩天大楼的样式被留了下来,其他的样式都死掉了。我们曾尝试把摩天大楼改变成一个更为巨大的环境,也曾尝试把它分散开来,而现在的CCTV大楼选择的是前者。正是因为我们的创新,使得这个巨型建筑看上去已不像摩天大楼了。”
“我设计的这个大楼正试图干掉传统的摩天大楼的概念。”他说,“并没有人强迫我做大的高层建筑,我只是在进行探索。我们做高楼跟别人不一样,比如我们用了斜交叉,这是可以创新的。它们虽然也是一群建筑,但每个楼是连在一起的。”
这种在高空中相互连接的摩天大楼,试图通过楼宇的联系营造多样化的城市空间,并在紧急状态下给人们提供更多的逃生路径。如果纽约世贸双塔之间、它们与其他摩天大楼之间,设有通道连接,“9·11”事件所造成的生命损失就会大大减少。
“不同时期的建筑代表了不同时期的高峰,20世纪50年代是美国现代化的高峰期,而现在是亚洲。我认为中国完全有可能在日本现代化的理念之后,提出超现代化的梦想。”库哈斯说。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秦佑国向他发问:“悉尼歌剧院在结构与预算方面都是有问题的,但人们又认为它是成功的。CCTV大楼是否也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北京是否需要这样的地标性建筑?如果北京不需要,又如何解释要花这么多的钱来解决它的结构问题?”
库哈斯作答:“悉尼歌剧院建成之前,悉尼什么都不是。类似的情况在西班牙的比尔巴鄂也有过,那个城市建设了古根海姆博物馆,于是,大家都要跑到那里去看看了。西方建筑学界称之为‘比尔巴鄂现象。由此可见建筑的重要性。但是,在比尔巴鄂发生的事情,当时对业主、对建筑师来说,都是模糊的。欧洲的罗马、巴黎也曾找我做类似的事情,我不做,甚至感到愤怒,因为这些城市已经有如此悠久的历史了。”
“北京不像悉尼与比尔巴鄂,它更像罗马、巴黎,它也有悠久的历史,并且在今天还能够看到。所以我的回答,既不是‘是,也不是‘不是。第一,我不是给北京建一个标志性的东西;第二,北京也不是悉尼。如果CCTV大楼会成为一个地标,那它也只是北京的100个地标中的一个。”
他接着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把CCTV大楼与悉尼歌剧院类比,可能产生无意的误导。五十年前悉尼歌剧院方案出来后,全世界是一片欢呼,认为新的可能与商业机会到来了。而现在,建筑师的生存环境是险恶的,留给你的空间已越来越狭窄,你已很难表达自己的价值,而更多的是在替业主说话。如果在今天,谁敢提出悉尼歌剧院那样的方案,它压根儿就不会被接受!”
但是,北京还是接受了库哈斯的这个看似要倾倒的摩天大楼。这个庞然大物已在北京商务中心区杂乱的楼群中崛起,周围的建筑喧哗似乎被它压迫了下去。
自从它那巨大的、斜着向上的结构露出地面之后,北京商务中心区管理委员会就不断接到市民电话:“喂,给你们提个醒,那两幢楼给盖歪了!”
2003年8月28日,库哈斯的助手赵亮做客新华网,就CCTV大楼的设计问题,与王军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的访谈。
在新华网的访谈节目中,赵亮试图从一个客观的角度来讨论CCTV方案:“这个设计是对近一百年高层建筑史的反思,说它是一种嘲笑也好,一种把高層建筑重新激活也好,或者是一种充满怀旧心理的回顾也好,或者是充满对未来的展望也好,从感情上来讲,它是一个很复杂的作品。”
“库哈斯对高层建筑的批评,是对高层建筑失去了创造性的批评。”赵亮说,“他曾经谈到高层建筑产生一百多年了,数量越来越多,层数越来越高,但是从创造性和人对它的思考上来说却越来越贫乏,这是导致CCTV大楼产生的直接原因。”
我们的话题便由此深入,访谈内容如下:
王军:我注意到库哈斯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结构工程师把建筑师解放出来了,这些结构工程师已经对文化产生了作用。
赵亮:是这样的,如果没有结构工程师的支持和他们的创造力的话,建筑师的想象力是没有一个坚实的平台的。实际上有很多非常著名的结构工程师本身就创造了非常重要的建筑作品。建筑师也有很多结构创造,包括沙里宁在美国做的达拉斯机场。他们对结构这件事情的理解非常深刻。
如果回到CCTV大楼这个方案来说,因为有些网友也谈到它的结构的合理性或者是结构的造价这些问题,我觉得比较有趣的是,我们怎么定义结构的合理性呢?事实上有很多结构方式是以前我们没有见到的,它是跟新的材料结合在一起的。比如说,我们以前没有见过“张拉膜”的结构,实际上它是一个对材料消耗非常小的结构方式,现在应用越来越多。像CCTV大楼外立面的处理,以每一个点的受力大小来决定它的结构密度,这样造成结构疏密不一样,本身就创造了一种结构的美感。我觉得符合理性的东西就是合理的。
王军:我注意到你对于这个建筑悬挑出70米的造价的问题,不仅仅是从建筑创新的角度来看的,你还从城市、公众的角度来探讨这个问题。我也看到很多人在支持这个项目时也提到这个观点,在北京的CBD范围内已出现各种各样的高楼,他们发现这些高楼放在一块好像谁跟谁都不说话,显得很零乱,但是在CBD的核心位置摆上了CCTV大楼—— 库哈斯的作品,好像就把整个场所的精神揭示出来了,似乎它能控制周围的气氛,那个乱糟糟的地方,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是不是更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造价的问题呢?
赵亮:从城市角度来说,我们有一个词叫做“巨构和城市针灸”,国际上很多建筑大师他们都接受一个观点:我在一个城市中,一定会有一些建筑以一种强有力的“针灸”的方式,改变整个城市的运行方式。举一个简单的例子,CCTV悬挑出这一块,如果只考虑建筑地段要求的话,一定会选择悬挑出的部分对着姊妹楼,这对建筑本身是一个互补的方式,形成一个空间或者是一种氛围,可最后为什么没有选择这样做呢?
我们是把它转过来,让悬挑出的部分对着三环路,就是让车在穿行的过程当中,看到一个建筑在对整个城市讲话,对整个城市在起作用。所以从这个角度讲,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只是简单的两根棍杵在那儿,跟城市的关系是有差别的。我们也可以想到CBD将来肯定是百花齐放,会有不同的建筑起来,如何避免它们各自为政、一派散乱,或者是因房地产利益而造成互不相干的状态?如果从现在看以后的十五年、二十年,假设那些楼都盖起来之后,我们会觉得CCTV在这儿是值得的,它是一次“针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