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吉祥时光》是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张之路老师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荣获第十届全国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奖。承蒙张之路老师同意,我们特选发部分章节,以飨我刊小读者,同时向张之路老师表示祝贺。
1948年的北平,冬天格外冷,滴水成冰。
房顶上融化的雪水还没有来得及流到地上,半路上又被冻住了。家家户户房檐下面都要垂着几绺冰凌子,合着烟筒的烟油变成浓重的黄褐色,一个月也不见融化。
早晨,谁也不愿意从被窝里爬出来。倒不是没有睡够,要命的是屋里冷得厉害。不管煤球炉子灭还是没灭,窗玻璃上都结满了冰花,那图案好看而诡异,每天都不相同。但大致上,也都是一排排密密匝匝树叶繁茂的白银般树林的模样儿。有时候,树林里面隐隐有只白熊,定睛看,那白熊便更加真著,有时候不是熊,是好几只模样一样的飞鸟……
被子偶尔掀开一角,能看见宝贵的热气一缕缕地流淌到外面来。哈一口气,眼前便出现一团团浓浓的雾。
鼓捣炉子的声音响起来,接着就是父亲或者母亲的声音。这时候,小祥的耳朵就仔细地听,永远是两个不同的答案,但每天却只能选择一个。
“昨天没封好,着过了——”这就意味着炉火已经灭了。
“还行,火一会儿就上来——”这就是说,炉火还着着。
每次听到后一个答案,小祥便觉得屋子里变得暖和起来,心中也充满了希望。
睡觉前“封火”可是个技术活儿——封得太严实,底煤燃尽了,新煤还没有燃烧,火就给“封死了”。封得太松,新煤半夜已经燃尽,早晨就是一片冰冷。四岁的小祥知道,炉子是个很不好伺候的东西。寒冷的早晨要是重新生炉子,那屋里不但冷,而且立刻就被炉灰弄得暴土扬烟。
那时侯的元旦新年被叫做阳历年,没什么人过的。农历年才是正经八百的年,就是春节!
1949年的春节就要到来了,但是北平城里一片死气沉沉,没有人有心思过年,整个腊月里到处都停业、停学、停工。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拉三轮的也少见了,只有穿着黄灰军装的士兵三三两两地在街上巡逻。小孩子们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小了,看着大人们一脸茫然的神色。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中国人民解放军包围了当时还叫做北平的北京城。守城的是国民党的部队,司令叫傅作义。“围而不打”是解放军的策略。西直门外,从西山的方向不时传来炮声。
北平城里实行宵禁。也就是说,天一擦黑,人就不能到街上走了。如果白天都不许上街,这叫戒严。
一天早晨,院子的门铃响了,院门也被敲得咚咚响。父亲急忙穿好衣服去开门。院子太深了,从屋门到院门要走一会儿,敲门声就不停地响。父亲明白,一定是出大事了!
进来的人是父亲的好朋友郑大爷。
父亲把郑大爷让到屋里,郑大爷一面跺着脚搓着手暖和着身子一面说:“南小街那边家家都住上部队了……”
“解放军进城了?”父亲问。
郑大爷摇摇头:“是傅作义的部队撤进城里了——没打。你这儿临南小街这么近,院子这么大,我怕也住了部队。”
父亲拉着郑大爷的手,很动感情地说:“好朋友啊!还惦记着我们。”
母亲在一边双手合十:“谢谢郑先生,谢谢郑先生……”
“万一来了部队,别急也别怕,他们看见有空房才住;白天他们要集合,顶多在家里做个饭什么的!”郑大爷又说。
父亲连连点头。
郑大爷又特意对小祥说:“小祥——不怕——”
小祥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连忙招呼小祥:“还不谢谢郑大爷!”
郑大爷走了,小祥永远忘不了郑大爷朝他微微一笑的样子。郑大爷身材高大,声音洪亮,满口山东老家的乡音。
那一天,小祥还被母亲送到了幼稚园,幼稚园离家不远,就在东观音寺胡同的东口。那是北京师范学校附属的幼稚园,一个非常好的地方。
母亲是家庭妇女,但是她有“见识”——不能让孩子耽误“功课”。
那一天对小祥来讲是很难熬的,不但寂寞,还有点害怕。好几个小伙伴都没有来上学。
他一直坐在走廊上,看着北房后面的天空。北房是个庙宇似的建筑,红墙绿瓦,明亮的大玻璃窗……房后面有棵大槐树,现在树叶都落了,光秃秃的枝杈越过屋顶接着天空,显得宁静而空旷……小祥盼着母亲早早地来接他。
好像等了好长好长时间,终于,母亲出现了,领他走出幼稚园的大门。小祥心里立刻踏实了许多。
小祥的大名叫吉祥,那年才四岁,是個幼稚园的学生。家住在离西直门不远的一个叫大乘巷的胡同里。
“太太,要车吗?”一个拉三轮的从西往东走,看见小祥和母亲,停了下来。小祥知道,母亲是不会要三轮车的,这里到家一点儿也不远。即便是从家里到西单那么远的路,母亲也只会带着小祥坐有轨电车的。母亲没有什么钱,所以小祥就是累了也只会要求母亲歇一会儿再走。
母亲摆摆手,拉着小祥往西边的小乘巷胡同走。
“太太,您给个价!”拉三轮的不甘心,还把车头调转过来做好了随时拉客的准备。母亲又摆摆手:“劳驾您了,不远儿,一会儿就到!”
小祥家住在大乘巷,与东观音寺胡同中间有条拐了三四道小弯的胡同连接,那条弯弯曲曲的胡同名字叫小乘巷。小乘巷虽然没有大乘巷宽,但里面的弯可不少。那里住着好多有意思的人,还有好多有意思的事情。小祥的小朋友章景恩就住在小乘巷。章景恩的叔叔字写得特别好,很久的后来才知道他是个大书法家……
小乘巷里突然走出一个长得很富态的高个儿胖子,穿得很体面,簇新的蓝大褂,手里还拎个公文包。只见他步履匆匆,满脸通红,像在躲避什么,但是碍于面子,又不好走得太快。看见三轮车,就像见到了救星,急忙扬手叫起来:“三轮儿——三轮儿——”
母亲本能地攥紧小祥的手。小祥好奇地朝小乘巷里面张望,还没等看清什么,一阵咒骂声从胡同里传出来。endprint
“跑什么呀?给谁奔丧呀?像你这种人,老家儿肯定早就玩儿完了,你说不定是哪个烂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留着钱干吗呀?买棺材呀!”
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出现在胡同拐弯的地方,雄赳赳,气昂昂的。
小祥心中一紧,莫名的恐惧立刻涌上心头。听哥哥大祥说过,这一片儿最近出现了结伴要饭的娘儿俩,又凶又泼!给吃的不要,就是要钱!一旦被她们跟上了,可就倒邪霉了。你不给,她们就跟在你后面不停地骂,祖宗八辈、先人后代……那些别人说不出口的,她们顺口就来,能跟你好几条胡同,许多人被她们缠不过,也只好给几个钱——破财免灾吧。她们要了钱就去买肉包子吃,比咱们家吃得还好呢!
小祥看着眼前的娘儿俩,要说穿着打扮,那可一点儿不像要饭的。衣服虽说不新,却是一个补丁也没有。她们骂人的话虽然狠毒,但却骂得不慌不忙,透着一种悠闲,抑扬顿挫,那么难听的咒骂对她们来讲就像聊大天儿。这就是一种无赖的架势!一般人肯定不愿意招惹她们。
小祥不想进小乘巷,拉着母亲的手说:“咱们往西去吧。”母亲没有说话,小祥只觉得手被攥得更紧了,没有转弯,径直朝着胡同里面走。
对面的娘儿俩看见有人来了,骂声停顿了一下,没有任何意外和不安,只是稍稍休息,大约十几秒钟,她们接着骂……
眼前的这一段路很短,小祥却觉得走了许久。他期盼着马上从脸对脸变成背靠背。他不敢抬头,只看见对方的脚尖。就要相遇的一瞬间,母亲把小祥从左边移到了右边。左手换成了右手,母亲成了小祥和那母女俩中间的屏障。
他们擦肩而过,小祥的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由得回过头,想看看刚才的“危险”长得什么样。不料,那个大姑娘恰好也在这个时候转过脸。
大姑娘不难看,在小祥见过的女人中,这个大姑娘还真的算是好看的。奇怪呀,这么好看的人儿,怎么凶神恶煞的样子呢?没有想到,那个大姑娘忽然瞪着眼睛冲着小祥大声说:“你瞎看什么?看什么看——”
小祥浑身一激灵。
母亲停下脚步,猛地转身大声说:“你吓唬小孩干什么?”
大姑娘怔了一下,小祥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了,不由得靠在母亲的腿上。没有想到,大姑娘忽然无赖地笑了:“我怎么啦?我跟他逗着玩呢——逗着玩也不行呀?”
“挺好的姑娘可惜了……”母亲一字一句地说。
大姑娘的嘴动了动,没有说话。那位“恶妈”刚要张嘴,大姑娘把她拉走了。那一刻,小祥看到了大姑娘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丝的惊讶和一点点的善良。
看着母女俩的背影,小祥觉得很奇怪:她们没有和母亲吵,怎么就一声不吭地走了呢?
那一天,母亲穿着一件蓝色的呢子大衣,脚下是一双黑色的扣襻布鞋,小祥觉得母亲特别好看。
头顶上响起了悠扬的鸽哨,小祥仰起脸,一群鸽子掠过蓝天,朝着观音寺翘立的飞檐俯冲,眼见就要撞到屋顶的绿琉璃瓦,突然提起了高度,齐刷刷地朝天上飞去。鸽哨声渐渐远了……那会儿的北平,几乎没有楼房,一抬头,视野里尽是蔚蓝的天色。
接下来的一两天,父亲总做着部队要住进来的准备。他特意把后院的空房打扫干净,结果部队没有来。
后来大家才听说是傅作义将军和解放军签订了北平和平解放的协议。那一天,根据协议,所有国民党部队必须撤回北平城内,城外由解放军的部队接管。国军部队进城需要住处,西直门里靠城墙的街上就临时住了部队。
1949年2月的一天,北平和平解放!解放军从西直门进城,居住在西直门一带的老百姓都觉得特别光荣。
几天以后,當地的街坊邻里就传诵着一条新闻。
说的是,东观音寺一带有位拉三轮车的师傅,居然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职位还不低呢。现在北平解放了,他的身份可以公开了。不拉三轮了,当了官,他的官还不小!听说是西城区的区长什么的。这种传奇的故事在小孩子的嘴里飞快地流传,都说这位师傅是自己家胡同口的那位!长什么样?人家说,挺憨厚的,脖子上搭条白手巾,除了对人和气,也没什么特别的。
小祥也想,是不是就是那天招呼他和母亲坐车的师傅呢?
北平城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1949年的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那天下午,小祥恰好在对门董大爷家里听收音机。有个男播音员的声音非常好听,董大爷说:“这个人叫做齐越……”
那年的9月,北平市改名为北京市,成为了国家的首都。
有一天,大祥告诉小祥说,听说那对要饭的娘儿俩都到一个街道的合作社去糊火柴盒了。小祥心里一阵欢喜,再上幼稚园的时候不用担惊受怕了。
(节选自《吉祥时光》,作家出版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