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延章
天津大剧院在钱程创立的驱动传媒数年的运营下已经成为了一个被高度认可的文化地标。但不久前,合同到期再度竞标后,他却意外失利,而保利获得了新一期的运营权益,一时间引发戏剧迷和歌剧迷的强烈反弹,对运营权的变更原因,多方都讳莫如深。
10月11日,国庆黄金周刚过,一条题为《感谢我们共同走过的1990天,而今我们却不得不说再见》的微信公众号的文章刷遍了戏剧迷们的朋友圈。他们得知,由于竞标失败,钱程所创立的驱动传媒将无法再继续运营天津大剧院。
这篇文章的阅读量很快突破10万+。戏迷们的反馈,让丧失了天津大剧院运营权的钱程感到一丝安慰,“一个剧院运营团队的更迭引起这么大的反应,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这比什么奖杯都值钱”。
国庆黄金周期间,钱程正在北京的家中休息,突然接到天津文化广播影视局(以下简称天津文广)的电话。10月9日长假结束,钱程赶去天津文化中心。路上,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到了之后,钱程得知他的公司驱动传媒,在天津大剧院第二期运营招标中竞标失败,竞争对手保利剧院中标。他询问工作人员“保利比我们强在哪?评标委员会的背景是什么?”对方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保利的标书像矿泉水瓶一样厚”。
根据2011年驱动传媒与天津文广签订的天津大剧院第一期委托运营合同,驱动传媒授权运营时间截止于2017年4月29日。据演艺中心总监郭瑞称,第二期委托运营的招标本应在今年上半年启动,但招标迟迟未展开。
今年5月3日,驱动传媒与天津文广下属的天津大剧院管理有限公司签订《天津大剧院场地设施使用管理临时协议》,续约至7月16日。今年7月15日,驱动传媒又与其签订另一份《天津大剧院场地设施适用管理临时协议》,续约至新一期委托经营招标结束完成时。
这让钱程的剧院经营工作陷入两难。国外的演出团队常需要提前一年签订演出合同。如果驱动传媒不安排演出,假如最终中标第二期运营权,剧院会面临一段时间无演出的空当。而如果安排演出,假如最终未中标第二期运营权,则面临对演出团队毁约的风险。
因为自信运营权不会旁落,钱程决定照常安排演出,演出排至12月31日,最后一场演出为《蓝色多瑙河-维也纳管弦乐团2018年新年音乐会》。钱程说,投标前他还是认为自己大概率能中标。一方面因为几年来他运营下的天津大剧院在业界和观众中口碑极好;另一方面,天津大剧院今年已经开始盈亏平衡。
今年8月21日,迟迟未启动的天津大剧院二期运营招标终于启动,招标单位为天津文广,招标代理公司为天津滨德招标代理有限公司。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招标公告发布当月,天津大剧院管理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发生变更。原法人代表为天津文广局副局长孙幼琪,从五年前大剧院开张之初一直任职。如今,更换法人代表为侯畅。
根据《招标文件》显示,此项目为政府采购项目,政府的采购预算——预计最多付给运营方的钱——是1000万元。委托运营期为合同签订之日起至2019年5月1日。期间运营方需每年举办400场以上演出,其中A类、B类、C类节目分别占比20%、50%、30%。
同时,《招标文件》还说明了三位候选供应商的产生方式:评标委员会根据文件中“评分因素及评价标准”打分,按照从高到低顺序推荐三位候选供应商。其中“评分因素及评价标准”包含了“价格”“投标人实施能力”“剧院管理方面评价”等5个维度。
钱程在看到文件中的“评分因素及评价标准”时心情复杂,“其中一项是:已完成同类型成功案例,即指该公司已经成功运营的大剧院的数量,每有一家占4分,总分12分。这点和保利比我们分就少了(注:保利全国有32家同类型剧院)。但我们也觉得,其他人不可能像我们一样一年做到400场演出,这方面我们应该占优。”
在驱动传媒的投标文件中,除了与打分细则相关内容外,钱程花了更大的篇幅满怀激情地叙述了他对大剧院的运营思路。
原定开标时间是今年9月21日,但由于参与竞标人数少于三家,开标时间延期至9月30日。延期期间,深圳聚橙网和中演参与竞标。
深圳聚橙网在延期期间才看到招标公告,其剧院经理田更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对做剧院的人来说,天津大剧院是一个标志性项目,所以我们也想参与一下,但准备时间确实太仓促了。”
同时,田更生觉得评分规则中的对“已完成同类型成功案例”的具体要求莫名其妙,“上面写已完成成功案例的单个项目合同金额(即意味着已经成功运营的大剧院获取政府补贴的金额)要大于500万元才算数。但政府补贴越多只能说明企业商业经营能力越弱”。
在天津大剧院彩排的俄罗斯经典史诗歌剧《战争与和平》。
此外,他还提到,深圳聚橙网曾经投标深圳南山文体中心时,政府的采购预算是900万元,但最终深圳聚橙网以1元钱的报价中标,这意味着聚橙网每年只从政府手中收取1元的象征性补贴,以证明自身的实力。
最终,9月30日开标当天,参与竞标的有四家企业:驱动传媒、保利剧院、中演和深圳聚橙网。其中,深圳聚橙网在开标当天被淘汰。据田更生说,他们的投标报价是0元,即不需要找政府要補贴,而同时还希望出资300万元给政府,与政府按照1:4的出资比例增加发放“文化惠民卡”的数量。“文化惠民卡”是天津市政府在2014年推出的惠民政策,天津市民每产生1000元文化类消费,政府补贴400元,每年专项资金6000多万元,适用于市属的11家剧团以及天津大剧院。
“我们(深圳聚橙网)有自信将剧院运作得更有吸引力,让天津市民使用‘文化惠民卡时,更愿意来我们这里消费,这样的专项资金就会更多的流入我们剧院。”田更生说。endprint
现场主持评标的工作人员电话与天津市财政局沟通10分钟以后,告知深圳聚橙网丧失投标资格,“政府采购是有偿采购,报价0元不符合政府有偿采购这一要求。”
时间到了开篇那一幕。10月9日,钱程得知竞标失败。两天以后,天津文广正式对外发布《中标公告》。《中标公告》中,保利剧院以900万元的价格中标。同时,还公布了评委会成员的姓名,但未公布其身份。
此外,《中标公告》还提及,参与此次投标的供应商,如认为自己的合法权益受到损害,可在7个工作日内,以书面的形式向天津文广以及代理公司天津滨德提出质疑。
在《中国新闻周刊》前去采访的10月14日,钱程正和其代理律师王连清沟通书面质疑的内容。
钱程质疑评标委员会7位成员的资质。王连清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根据《招标投标法》第三十七条,评标委员会成员要由招标人的代表和技术、经济等专家组成。其中专家至少要占到评标委员会成员的三分之二。
钱程根据私下渠道检索,找到了其中5位评委的背景。据钱程称,其中一位是铁片大鼓表演艺术家王淑玲,还有一位是在天津市河西区人民法院工作的李耕夫。“这些人是否符合评标委员会的资质?”钱程说,“这个程序不对,它让一些不懂剧院管理的人去决定剧院由谁管理。”
但钱程检索到评委背景或许并不完全准确。《中国新闻周刊》联系到铁片大鼓表演艺术家王淑玲。接到电话,她很惊讶,表示自己完全不知情,从未有人邀请她担任天津大剧院评标委员会的评委。记者据此询问钱程,钱程称,这是他们自己搜索姓名后对比,揣度后猜测的职业背景,确实未经核实。
钱程的朋友帮其联系到了李耕夫。据钱程的朋友向他转达,李耕夫选择保利的原因有三:一、保利是国企;二、保利名气大;三、保利报价低。
但根据《招标文件》显示,天津大剧院第二期委托运营供应商的最终决定权,并非在评标委员会成员手中。《招标文件》提到评标委员会按照得分顺序,提供三家候选供应商。最终选择哪一家,《招标文件》中的说法是:一、采购人可以事先授权评标委员会直接确定中标供应商。二、采购人也可以按照《政府采购法》及其实施条例等法律法规的规定和招标文件的要求确认中标供应商。
对于本次招标的种种疑问,《中国新闻周刊》尝试联系《中标公告》中天津文广的采购联系人刘立,对方拒绝回应。
此外,在10月16日上午,《中国新闻周刊》在天津大剧院管理有限公司见到了法人代表侯畅,对方表示不便接受采访。此后,《中国新闻周刊》又致电天津大剧院前法人孙幼琪,对方表示自己已经退休,且“时机敏感,不便多谈”。
《中国新闻周刊》联系中标方保利剧院,对方表示,“这件事是驱动传媒与天津文广的事情,跟我们无关。”
2011年,驱动传媒获得天津大剧院为期五年的运营权。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钱程提出“零补贴、零编制,完全市场化运营”。此外,天津政府选择他,还因为钱程运营天津音乐厅的经历,以及他早年的从业经验。
1990年代初,钱程曾先后承包下困境中的北京音乐厅画廊和北京音乐厅。他在运营北京音乐厅期间,策划了《唐宋名篇演唱会》《聆听经典》等一系列音乐会,激活了高雅演出市场,他也成为名噪一时的传奇“演出大鳄”。
但他在事业巅峰之际却遭遇变故。2002年,錢程因职务侵占被判刑8年。2006年,他在天津假释出狱。当初他经营北京音乐厅画廊时,农民画常被一抢而空,而油画和雕塑却不好卖。他将这些不好卖的作品买下,每幅最多花了1万元。出狱以后,他曾经买下的作品每幅已经升值至数百万元。他变卖了一部分作品,有了二次创业的启动资金。
2012年4月29日,天津大剧院正式开幕。此前一年半筹备期,钱程在可行性报告中写道“要将天津大剧院打造成一个让天津人引以为豪,能与北京、上海比肩的大剧院”。
开幕当天,天津大剧院上演剧目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演出方是莫斯科国立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涅米罗维奇·丹钦科音乐剧院芭蕾舞团,该芭蕾舞团是俄罗斯三大芭蕾舞团之一。
在当年,这种高端演出很少见。钱程最初与该剧团谈合作时,对方说,“我知道你们中国人想要的都是那种10万块以下,不需要乐队和布景的,我们这里没有这种。”“不,我要的就是你们这种。”钱程回应对方。
虽然一开幕即惊艳业界,但最初一年的运营效果并不十分理想。演艺中心总监郭瑞称,第一年上座率仅有4成左右。以欣赏曲艺文化为主流的天津人,似乎还难以接受高雅演出。另外,高昂票价也让多数人难以接受。
转折发生在2013年。这一年,钱程增加了引进独家剧的比例,其中马林斯基剧院的《安娜·卡列尼娜》影响力最大,“吸引了全国性的目光,好多北京、上海的人专程赶来看”。
郭瑞称,一些剧如果在北京、上海都演出,可能北京人就不会来天津看。但引进独家剧,就可以吸引全国的观众,市场将不局限于天津。钱程引进的独家剧并非通常意义上需要几家企业争抢的独家资源,而是那些成本高昂、别家剧院不会去引进的剧目。钱程形容这种行为是“不计代价”。
此外,政策因素也是剧院运营在2013年好转的原因。这一年,天津市出台《支持高端演出、高端展览和公益文化普及活动专项经费管理暂行办法》,对于高端演出可以补贴成本的一半,每年补贴总金额1000余万元,补贴将直接体现在票价中,观众购票价格大大降低。
这个政策是由钱程推动的。他从芝加哥交响乐团了解到这种补贴方式,起草了底稿,推荐给民主党派,由对方提案后得以实施。
此外,这一年起,钱程开始获得天津市政府每年500万元能源费的补贴。
这两项补贴,是否与钱程最初的“零补贴”承诺相矛盾?这引起了业界的质疑。
关于能源费补贴,钱程解释称,原因在于大剧院建设期间,政府将文化中心的地热交换设备承包给了上市公司天津创业环保股份公司,因此驱动传媒每年需向天津创业环保股份公司缴纳700万元能源费。而地热交换设备如果由政府投入,驱动传媒则只需要缴纳200万元水费。补贴的500万元是两者间的差额。endprint
天津大剧院内景。
2014年,天津市政府推出“文化惠民卡”,天津市民每消费1000元,政府补贴400元,每年专项资金6000多万元。但此项“文化惠民卡”的使用范围仅限于天津市11家市属院团,作为民营公司运营的天津大剧院不在此列,“我们一下就没市场了,连续赔。”钱程说。
经过钱程多次争取,今年3月18日,“文化惠民卡”开始对天津大剧院开放。与此同时,钱程积累多年的原创剧业务,今年也开始收获。他们出品的话剧《酗酒者莫非》开始获得对外演出的收入。目前,《酗酒者莫非》已在天津大剧院演出两场,在哈尔滨大剧院演出五场,现在正在上海大剧院演出,将会演出四场。同时,该剧还接到了国外剧院的邀请,预计明年上演。
這部话剧是波兰导演克里斯蒂安·陆帕执导,剧本改编自史铁生的小说《以电影为舞台背景的戏剧之构想》。陆帕生于1943年,与康托、格洛托夫斯基并列为波兰20世纪最重要的三位戏剧导演。《酗酒者莫非》是他首次与中国团队合作的作品。
钱程为这部剧所做的积累,可以一直追溯到剧院成立之初。最初两年,他通过引进国外一流演出学习经验和积累人脉资源。而从2013年起,他们相继推出了《海淀之北》《永乐》两部原创剧。
钱程看来,《酗酒者莫非》的演出是天津大剧院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只有做原创性剧院才有可能达到国际级剧院,你光是引进别人的,你永远不行。”这件事也是钱程在投标文件中着重阐述的一点,“我们将致力于打造原创型剧院,不断制作有国际水准的原创剧目亮相国内外舞台。”
在此前的五年间,钱程运营的天津大剧院多数时间都在亏损,钱程个人投入了约3000万元的资金,欠了相当多外债。而随着原创能力开始收获资金回报、观众市场渐渐成熟,以及政策层面获得支持,大剧院今年终于盈亏平衡。钱程预计,明年天津大剧院将开始盈利。
但这一切美好愿景,在今年10月9日,钱程得知中标失败那一刻被打乱。《中标公告》发布以后,天津文广要求驱动传媒在10月31日前搬出大剧院。
而天津大剧院的演出已经安排到今年年底。今年9月19日,六台即将上演的意大利歌剧所需的24个集装箱物资已运抵天津港。如果已安排的演出未能如期进行,驱动传媒可能会面临高达6000万元的违约赔偿。
此外,观众购买的未消费的会员卡,以及120余位员工接下来的去向,也让钱程焦头烂额。
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那一天,钱程正在与天津文广沟通,希望能延期经营至12月31日演出结束,目前正在磋商中。而对于运营权的事情,他说会通过质询争取,但“觉得希望很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