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 鬼
作家老鬼:母亲曾三次与我断绝来往
□ 老 鬼
我从生下来就放到农村老家,解放后4岁时才接到北京。虽然只与父母分别了短短4年,却造成了我与父母之间的深深隔膜。
母亲年幼时老挨打,是暴力的受害者,但让人不解的是她对自己的孩子也主张打。我是在姑姑的爱抚下长大的,从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刚到北京时,我整天在院子里乱跑乱钻,十分淘气,被母亲认为野得要命,说是农村的姑姑把我惯的。她跟父亲合伙,狠狠打了我几次,把我打老实。从那以后,我见了父母像老鼠见了猫,不寒而栗。所以我对这个缺少温暖的家,没有感情。“文化大革命”中打砸抢他们绝非偶然。
据常来家串门的人说,他们也感到母亲不大喜欢我。因为不是自己带大的,感情上有隔膜很自然,但这种隔膜长期消除不了,愈演愈烈就不正常了。记得一次大年初一吃饺子。我饿了,趁父母不在,吃得很快。姐姐小胖报告了父亲,说我跟她抢饭吃。父亲过来,满脸怒气,啪啪抽了我两个耳光。母亲对父亲大过年的打我,没有一句批评。还有一次,父母本来说要带我去看表演,后反悔。临出门前父亲看我哭了,返身回来重重抽了我一耳光。母亲站在旁边,也责备我不懂事……父亲打我时,母亲大都也在场,记忆中她从没有挺身而出保护我不挨打。相反,她总在旁边指责我,给父亲火上浇油,使父亲下手更重。
除了感情上的隔膜之外,我跟母亲的矛盾也越来越深。我是冀中人,看了很多反映冀中八路军的电影后,非常为自己家乡的八路军自豪。我不洗脸,不洗脚,以脏为荣,觉得越脏越土才越像八路军战士。母亲却喜欢干净,
我自然不招母亲喜欢。我把母亲讲卫生,养花养草,欣赏字画,当成资产阶级。特别是在《青春之歌》成功之后,母亲成为名人,为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做了很多高级衣服,还穿高跟鞋,抹香水。我感到很丢人。因为电影里,只有那些资本家太太、反面人物才这么打扮。
自上高中后,我回家次数越来越少。基本上是一个月回一次。母亲也无所谓,绝少流露出想念我的意思。所以,我对母亲越发不满,感到母亲心里没有自己,便憎恶这个家,觉得它散发着资产阶级霉气,充满虚伪和自私。
如果说我在草原上被打成了反革命,母亲不与我来往是被迫的话,那么以后她还两次与我断绝来往,真寒了我的心。
1976年初,母亲发现我在写《血色黄昏》,表示坚决反对,说我写的这部书稿是“大毒草”,是“控诉无产阶级专政”。为不让我写《血色黄昏》,她唆使父亲偷走了我的手稿。这迫使我不得不靠着自己的记忆,从头开始重写。因为我去信索要手稿并责备他们的偷窃行为,母亲大怒,立刻声明与我断绝一切关系,还四处对人说我是白眼狼,品质恶劣,忘恩负义,不让人理我。
差不多两年,母亲跟我没一点来往。
直到打倒“四人帮”,我从大同市考进了北京大学,父母才与我恢复了来往,但我们的思想还是谈不到一块儿,共同语言少。我为张志新(在“文革”期间因反对林彪、“四人帮”而被迫害致死)的遭遇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母亲却没有心思为张志新呐喊两声。到北大后不久,开始批《苦恋》,提出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又抓了人,因为看法不同,我与父母再次发生争论,他们又再次与我断绝关系。母亲甚至还在1979年4月8日给北大中文系写信,就我与外国记者接触,谴责了我一番,要求学校对我严加管教,如仍固执己见,可以给以必要的处分……幸亏班主任赵啧老师对我很好,告诉了我这一情况,并竭力保我。
我悲愤地想:当形势紧张时,母亲应该站出来保护自己的孩子,哪有主动给学校去信表态,批判孩子,声讨孩子的?如果儿子是卖国贼、贪污犯、杀人凶手、强奸了妇女,母亲应该深明大义,积极揭发检举。但只因与孩子的观点不同,只因为孩子跟法新社记者说了说知识青年和下层百姓在“四人帮”时期的苦难,怕给自己惹祸,就给孩子单位写信表态划清界限,这是母亲应该干的吗?母亲的这一刀,实在扎得太深了,让我寒透了心。这一次又断绝了很长时间来往。她不理我,我也不理她。后来经过姐姐的说和,母亲跟我恢复了来往,可裂隙犹在。
“文化大革命”中,母亲挨了整,我毫不同情,真的认为她腐化堕落了,该整一整。特别是她后来跟那个机灵过头的秘书厮混在一起,我对她十分鄙视,一肚子意见。除了“文化大革命”中打砸抢过她一回,后来我又偷过她一次。
那是父亲去世后,她纵容秘书大肆抢掠家里的财产,我们几个孩子自然对母亲不满。我不得不给她寄去一篇《法制日报》,写信说明孩子与她一样有权同时继承父亲的遗产,不存在谁先谁后。她看完了信,气得满脸通红,大发雷霆,骂我贪婪、白眼狼,父亲刚死就与她争父亲的遗产……我自然恼怒,决定采取行动,把那批字画再偷回来——谁叫你们过去偷我手稿的?这是一报还一报。自母亲去珠海后,秘书把母亲小红楼的卧室大门和大衣柜全都贴上了封条。封条对贼根本不起作用,其主要用意是威吓我们几个孩子,显示他凌驾在我们孩子之上。我不反抗一下,也不甘心。1986年1月的某天深夜,我从门上的窗户钻进母亲的房间,撬开她的大衣柜,寻找字画。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只好偷了她的一个照相机。
自从我的书《血色黄昏》1987年底出版,并获得很大反响后,对母亲是个震动。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母亲的思想发生了重大转变。我们的共同语言大大增多,她常常来电话,关心我的处境。在那个难忘的夜晚,她数次给我家打电话,询问我的下落,为我担心……我们彻底消除了前嫌。我去美国布朗大学做了访问学者之后,母亲给我写了很多信,毕生中这是母亲与我通信最勤的一个阶段。这时候母亲已年近八十,其中有的信,字迹歪歪扭扭,很难辨认,是她在重病中所写。据姐姐说:母亲病重昏迷期间,常常念叨着我,清醒时总问:小波回来没有?
我对母亲的感情非常复杂,难以用几句话说清楚。她给了我生命,给我很多敏感的气质,我爱她,可她不关心我,不把我当回事,还动不动就跟我断绝关系,这深深地伤害了我,使我又恨她。
(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母亲杨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