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霜皎皎兮,美食甜甘

2017-11-01 18:36刘学刚
齐鲁周刊 2017年42期
关键词:酱菜霜降柿子

古籍《二十四节气解》中说:“气肃而霜降,阴始凝也。”霜降时节,刘学刚用一篇散文深挖齐鲁美食,将美食与节气错综复杂的关系进行梳理。那些匍匐于大地上的地瓜、柿子、白菜、酱菜,在霜降时节完成最后的升华。粉霜成为大自然的神来之笔,本文则赋予物候以自然美学和文化属性。

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疑薄雾之初覆,似轻尘之未起”(崔损《秋霜赋》),这如薄雾似轻尘的霜一出场,让即将进入冬季的植物狠狠地春天了一把。“霜叶红于二月花”,二月的春花羞答答地开,犹如一朵红云从少女的俏脸上升起。枫叶或状如鸡脚,或形似鸭掌,五裂,犹如花的怒放,经霜之后叶色猩红似火,响声也是有的,那种热烈而响亮的红,就像空中炸响的爆竹,肆无忌惮,华丽铺张。“万类霜天竞自由”,毛泽东是一位喜欢在霜天里远眺的诗人,他用“自由”这个词表达着他对霜秋生命的感知。

秋霜落在草木土石上,我们这里叫“打霜”。“不经霜打,柿子不甜”,“霜打白菜赛羊肉”,千年流传的谚语说出了鲜甜味美之源:银的霜是一个母的,有着旺盛的生殖力,它繁殖出秋叶的火红,也孕育着蔬果内心的甜甘。霜降时节,明月朗照,大地之上霜花盛开,在我们看来,银的霜就是一层比甜还甜的糖,那些大红柿、大白菜就是许多蜜罐罐。酱菜也要打霜的。记得霜降之夜,母亲就揭去酱缸上的盖垫,给茄子萝卜们请来一层皑皑白霜,这叫“霜降酱菜”,白霜一打,酱菜就特别的鲜甜,又有一股浓郁的酱香,以之佐饭,一口气能吃掉两个窝窝头。腌制酱菜,我家开始用自制的面酱,后来改为散装的酱油,再后来酱缸弃之不用,一夜寒霜空自降,让人为之凄凉。

清人潘荣陛是一位把节日习俗当作社会大事来写的作家。在他那里,霜降腌菜是一年一度的重要事件,说到黄芽菜,他赞为都门极品,鲜美不减富阳冬笋,乃腌菜之首选。过去一到霜降,我的母亲就忙着腌菜。地瓜萝卜可以窖藏保鲜。那些与主体剥离的萝卜缨、辣菜叶,拔秸棵时碰到的茄妞子,母亲却宝贝得不得了,粗盐腌制,细霜调味,使它们得以重构生活的甜美。

霜降到,地瓜刨。地瓜是霜降当令主食。一夜繁霜,绿绿的地瓜叶全都变成黑黑的木耳。生出木耳的地瓜可就大不一样了,样子像一个大锤,威猛得很,咬它一口鲜脆如梨,甜美若枣。那时候,我的老家流行一种叫“地瓜锤”的游戏。两孩童伸出左手相握,各自握紧右拳,然后齐念儿歌:“地瓜地瓜锤儿,打小人儿,小人儿不在家呀,偏要打着耍呀。”右掌击打对方左手手心的时候并不用力,听起来更像是为“地瓜地瓜”打节拍,其乐趣在于说到“锤”时迅疾发出手势令,或石头或剪刀或布,以决出胜负,讲究一个反应机敏,更是一场心理博弈。

我们玩耍的时候,衣兜里短不了零食的。如今的孩子喜食嘎嘣脆的炸薯条、麻辣薯片,被包装袋围困的孩子吃得特别过瘾。炸薯条含反式脂肪酸,吃得过多,易肥胖,不利儿童智力的发育。我们那时吃的是纯人工纯天然蒸煮晾晒而成的地瓜干,不含任何香精、色素和防腐剂。单是这一点,我们就比现在的孩子幸福得多。一季地瓜半年粮。鲜地瓜煮粥喝,香甜软嫩,特有口感;地瓜干薄如秋叶,色若雪片,形似满月,煮熟了吃,又面又甜,别有风味。小时候,我家常备主食有两种,一是煎饼,二是熟瓜干。母亲把煮好的地瓜干码在盖垫上,其上覆以笼布,着急做饭的时候,搁在锅里一热,即食。此种熟瓜干亦可作零食,兜里揣了几块瓜干,硬邦邦的,感觉阔气得很,掏出来一晃,白花花的,极为诱人。

地瓜干还有一种更为甜蜜的吃法,我们这里叫“地瓜油”。鲜地瓜削皮时渗出的白色液体,俗名地瓜油,学名黏液蛋白,这是一种多糖蛋白质,能保持人体血管壁的弹性,是地瓜的精华所在。我所说的“地瓜油”是先蒸后晒的地瓜干,制法较为繁复。取地瓜一两个,洗净,削皮,置于笼屉上蒸煮,待地瓜煮至能用筷子直接插透,取出。待稍稍冷却,切片,厚薄跟钙奶饼干差不多,然后摊在竹匾上晾晒,晒制成型后,搁在瓷盆里,用盖垫捂一些日子,瓜干受了凉,表面就会长出一层白的霜,伸出舌头一舔,我的天,好甜,甜得让舌尖雀跃舞蹈,甜得让人有些小眩晕。上好的地瓜干黏软筋道,越嚼越甜,犹如一根结实的绳子,从舌尖径直垂下去,牢牢地拴住心尖尖。

地瓜,也叫红薯、番薯、甘薯、红苕,它富含淀粉、氨基酸、膳食纤维、胡萝卜素、多种维生素以及矿物质,被称为“长寿食品”,白心者质脆多汁,生吃有水果之鲜爽,黄瓤者质紧味甜,熟食软嫩甘美,如嚼奶油面包。霜降时节,吃地瓜可健脾补肾生津止渴,但空腹吃会导致胃胀,更不易和柿子同食,地瓜的糖分在胃内产生的果酸会和柿子里的鞣质、果胶发生反应,形成难溶性硬块“胃柿石”,严重者胃肠出血。柿子皮薄无核,肉软蜜甜,口感甚是凉甜滑腻,“霜降吃丁柿,不会流鼻涕”,霜降吃柿亦是节气食俗。既然地瓜柿子不可兼得,那么,就让它们成为人世间的太阳和月亮,仁爱的光辉持续地照耀着我们。中午餐一顿熟地瓜,晚上生吃两个甜柿,这样的一天就是一首长短句,节奏鲜明,音韵铿锵,美食的抑扬顿挫成就生活的和谐之美。

霜降过后,枫树、黄栌的叶子如火似锦,柿树满枝红果,看上去就像节庆时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千树尽染,万山披红。采摘柿子,尽享乡村游之乐,是当下城里人的一种休闲方式。

那年深秋,我和一群孩子在他们的校园里过采摘节。许是城市的高楼太高,阻隔了空里的流霜,椭圆形的柿叶还做着夏天的梦,柿子扁扁圆圆的,更为奇妙的是,大自然出于对它的偏爱,特意在接近基部的位置雕凿出一道环状的凹痕,使得整个柿果状似磨盘。这些柿子颜色深浅不一,青里泛黄,黄里透红,那些孩子一爬上高木凳,硕大的柿子就骨碌碌地滚了过来,幸福来得如此突然,我看见,他们的小手在微微地颤抖。幸福是需要慢慢体味的。我们这里的柿子皆为涩柿,不可即食,我们这里的做法是“漤”,把柿子置于温水里浸泡,水温保持40℃(其间可换水),一天一夜即可脱涩。明朝的李时珍叫“烘柿”,他有他的烘柿一招鲜:青绿之柿,收置器中,自然红熟如烘成,涩味尽去,其甘如蜜。那次采摘节,孩子们送我一提篮柿子,我带给我的女儿,让她挑几个,放在一个透明的糖果盒里,特意放进一个甜水梨、一个红富士(熟果释放乙烯,可催熟柿子),盖上盒盖,密封。她每天都去看一看,看那些小脸红晕越来越浓。待柿子绵软如酥,抓取一个搭在牙齿上,稍稍一压,一股甘甜之汁随即溢满舌床,让人身心为之大爽。外表红润如玉,内心甜美似蜜,这是烘熟的柿子,也是幸福的模样。

柿饼甘甜酥脆,在我的老家,是祭祀灶神之上品。柿子去皮,排在簸箕里,果顶朝上,日晒夜露,待捏制的柿饼外硬内软,放入瓮中催生白霜。柿霜和地瓜霜是一样的霜,清凉甘甜,且富含甘露醇、葡萄糖、果糖、蔗糖,有清热润燥之奇效。这洁白的粉霜真是大自然的神来之笔。秋霜落,柿霜生。这霜,把蔬果的甜美推向宽广。白居易有诗云:“浓霜打白菜,霜威空自嚴。不见菜心死,翻教菜心甜。”天降白霜,让蔬果们的生长不是增大,而是转向它们的内里,酝酿幸福的甘甜。

(刘学刚,中国作协会员,现居安丘,著有《草木记》《舌尖上的节气》《安静的勇气》《路上的风景》《中国时间》等多部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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