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玮
《银翼杀手》(以下简称《银翼》)的故事发生在2019年,两年之后真的会复制人遍地吗?电影世界却抢先一步,已经把剧情再往后延伸了30年,未知之后还有未知,比漫长还要漫长。续集《银翼杀手2049》(以下简称《2049》)由近年炙手可热的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挑起大梁,讲述复制人猎杀复制人的故事。
首集在院线票房惨败之后成为经典的故事,至今为影迷津津乐道,维伦纽瓦百无禁忌,将片长大胆扩展到163分钟,显然已经放弃票房野心。电影首周在美国影市也的确表现平平,如果不是好口碑,极有可能又是一次票房滑铁卢。
好在,维伦纽瓦把野心放在了别的地方,《2049》没有变成另一部可有可无的续集,是少数可以拿来与原作一起讨论的佳作。
景观与影像一直是维伦纽瓦的强项,同时,也是《银翼》本传曾让人叹为观止的部分。斯各特想像了一个仅有几家跨国公司把控的未来,污染之后的废弃国度,放大后是末世的唐人街奇景。他重点去拍了潮湿阴暗的街头巷弄,移动摊位的平价小吃,大雨之下,2019年的洛杉矶是拥挤的“乐园”。
维伦纽瓦当然不会再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了,他带着赖以成名的全景式视觉,把洛杉矶重新规划了一次,好在那也是30年后。维伦纽瓦善于建构城市的全景,他从更高、更广的地方俯瞰了尘土中的洛杉矶,同样的冰冷黑暗之余,更荒凉,更像一座庞大的废墟。那些成片复制式的贫民窟房屋,已及不着边际的垃圾场,展示了陋巷之外的另一种世界观。
前作中大放光芒的广告招牌,在这里也保留了下来,大型的霓虹灯更绚烂,也更令人迷失,它另外也不忘点缀着全球化的加剧。在首集中遍布的华人世界和东瀛元素,这一集依然还有,不过又大幅加入了韩文化痕迹,反衬着灾难来临之前的浮华与绚烂。
《银翼》的主题,与原作者菲利普·迪克热衷的世界分不开。迪克热爱反乌托邦世界,也乐于制造出“脏乱差”的劫后迷城。它像是上世纪四十年代黑色侦探与罪案小说的更新,拷问的重点相似,但也有差异。
黑色小说里,主角们当然也在一片颓废之中寻求人生的意义。迪克将其带进现代世界之后,发出的疑问是:首先,你要是一个人。《银翼》想要讨论生命的形态,意识的存在,复制人亲口引用了笛卡尔的名句:我思故我在。
复制人需要证明自己是真的人类,同时他们又为自己极有限的寿命烦恼不已。另一边,探员的烦恼则升华到另一阶段:拥有记忆和情绪,你怎么知道这些不是植入的呢?怎么证明记忆和意识的原生?
《2049》几乎没有提出新的,或者截然不同的探讨。在这集中,复制人已经更新换代,不过依然处于被奴役的状态。他们已经知道这些记忆被后天加入到脑中,默认了自己不是人类。复制人和人类之间建筑起了高墙,同时急切地希望证明自己和人类应该平等。前作“意识可否后天”存在,经好莱坞传承,普遍变成科幻片不可缺少的元素,比如汤姆克鲁斯的《遗落战境》同样以此元素做了主题。《2049》则想进一步指出,人可以伪装成复制人吗?假如真的合成了意识,复制人与人类的差距仅仅是生理的差别吗?如果复制人可以生育,他们与人类的分别是否就可以忽略不计了呢?
在主线之外,维伦纽瓦也有更多想法。故事的另一支线,是男主角复制人的爱情线。他爱上的是一个虚拟的电子爱人。在这一条线里,电影以VR的原理来调配了爱抚和性爱镜头,把性这个实实在在的主题,也加入到亦幻亦真的故事中来。两个并非人类的主角,可以发展出感情吗?
《2049》在开篇后不久,立刻借助角色提到纳博科夫的小说《微暗的火》。这几乎赤裸裸地把电影主线告诉了大家。月亮借助太阳发出微弱的光芒,与电影的设定一模一样,复制人在追问虚实的过程中,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面对无奈的宿命。与小说一样,追杀复制人与虚拟的爱情两条不太相关的线索交织,最终像是庞大的二部曲,终结在感性的无奈之中。
斯各特虽然在《银翼》里加入了各种视觉参照,打造出拼贴的黑暗世界观,却很少让它和我们当初身处的世界发生关系。维伦纽瓦可能并不这么想,他为《2049》加满了真实世界的援引,行成了有趣的互文效果。
前文提到《微暗的火》之外,新旧两代银翼杀手碰面时,开场白是《金银岛》里面的对白。这也是一个相当赤裸的引用。有人讲《金银岛》是一部关于博弈的小说。如今再看这部小说,很难用正邪去定义两派争夺宝藏的人。他们之间的势力此消彼长,时而你占上风,时而我有优势,故事慢慢发展,一直要到最后,才可以决定谁满载而归。《2049》里面追查复制人线索的同样也是两派人马,尽管他们都想让复制人的地位提高,但双方的价值观和行事准则都不一样。与《金银岛》不同的是,《2049》的主角是被两边利用的角色,他自始至终都好像一枚棋子,与前作相同,都是世界大潮之中身不由己的小人物。这样的小人物视角,也是反乌托邦故事的重要精神依托,改变世界的理想总是伟大而神圣的,在这样的前提下,理念甚至变成反人类的一种命题,残酷而讽刺。
流行文化也大举入侵了《2049》。只不过,它不是我们当下的流行,依然是猫王、梦露、法兰克·辛纳屈这些经典符号。猫王和辛纳屈各有两首歌被选进了电影,弥漫出怀旧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氛围。这样的复古在1982年或许正好,在《2049》中固然有闪光的色泽,也让人感叹信仰般的流行文化果然已经消失。
事实上,大量未来题材的电影都会引用上世纪七十年代甚至更早的元素,把八十年代之后挡在大门之外。《Summer Wind》和《Love Me Tender》都是至少半世紀之前的冠军歌,像在讽刺如今流行音乐的无力。不过,它们把剧情和现实世界建立起的联系比前作更紧密了,也激起更多怀旧的情绪,这与《银翼杀手》不顾一切的末世想像有所不同,姑且可视作一种平易近人的创作心态。前作让人看起来更像是一则太空城故事,它建筑在流行的真空之上,《2049》更像是真的废墟,那些千丝万缕的线索让它看起来更像是未来,而并非假想故事。
数字格式的诞生和普及改变了文艺生态,这是不争事实。似乎只有前卫的艺术家们欣然接受了数字世界。《2049》遍布着数字与实体之间的细节,好像处处在暗示着导演对实体的偏好。科技更新换代时发生的大停电,让旧款复制人成功抹掉了自己的行踪,也让当时储存齐备的数字资料消失殆尽。若不是少量的实体线索,这个故事的追踪可能就无法进行了。
而联网的工作模式,也让主角动不动就陷入危机之中。当他想带着自己的数位爱人逃跑,必须先把她从云端下载下来,再和服务器断开联系,稍有不慎就形神具灭。这听起来像是中国的神鬼故事。穷人生活在实体废物的垃圾场,全盘的数字化,也同样划分出阶层的高下。那些废弃物并没有因为数字格式升级而减少,垃圾倾倒依然源源不绝。
维伦纽瓦的故事在说,数字是脆弱的,就和真实的人类一样。要消除数字是如此的容易,甚至比消除真实的物件更加简单。这些细节尽管不是故事的主线,它们确实加强了整个故事的“当代性”,也加强了其与现实社会的同步感和关联。“何为生命”“何为人”这些命题恒久存在,是取之不尽的哲学大哉问。而科幻故事是否也具有与现实更紧密的批判性呢?《2049》的30年,显然不只是故事情节里的时间间隔,它同样也记录了创作者的成长,创作背景的变迁。至于这些细节与思考是否经得起时间考验,谁又能预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