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tflix的付费流媒体帝国

2017-11-01 22:27驳静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44期
关键词:多斯哈斯纸牌

驳静

Netflix最初是一家DVD租赁公司,后来开始提供流媒体视频订阅服务,再到今年投入60亿美元到自制剧中,几乎一手缔造了美国电视业新生态。因此它在好莱坞的奇袭成功本身,就是互联网快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下,一个天然引人关注的传奇故事。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则是:如果这个故事是一部4季网剧,你会“付费”观看吗?

E01:拿下《纸牌屋》

Netflix 创始人里德·哈斯廷斯 ;

故事从Netflix首席内容官泰德·沙兰多斯(Ted Sarandos)参加一个毫无特点的普通会议开始。

这是在制作公司的一个例行会议,没有太多特殊议题,只不过在结束的当口,在场的一个制作人提了一嘴,说刚刚得到奥斯卡最佳编剧提名的鲍尔·威利蒙(Beau Willimon)写了个本子,叫《纸牌屋》,从英国同名电视剧改编过来。大卫·芬奇(David Fincher)已经确定要导演这个政治惊悚剧,男女主角也有了,分别是凯文·史派西(Kevin Spacy)和罗宾·怀特(Robin White)。下礼拜六下午,大卫·芬奇会做pitch(提案),HBO、AMC等几个大台都会到场。沙兰多斯听到HBO时停了下来,凑过去跟制作人聊了两句,出门的时候手里多了个剧本。

他一口气读完拿到手的头三集剧本,第一反应是,如果完成度好,会非常出彩。他回到公司,迅速就在Netflix的数据库里寻找佐证。

大卫·芬奇,代表作是《七宗罪》《搏击俱乐部》和《社交网络》,这位大导演从来只拍电影,这回却对一个电视剧感兴趣。凯文·史派西,从1999年主演《美国丽人》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后,无论出演什么样片子,都有许多观众为了看他打开那部电影,至少数据是这样说的。罗宾·怀特是当年《阿甘正传》的女主角,如今已是演技一流的女演员。而政治惊悚、华盛顿政治圈这几个关键词在数据库里的表现也非常好。

Netflix 首席内容官泰德·沙兰多斯

根据大数据做出的报告有厚厚一摞,每一项分析结果都告诉沙兰多斯,这是部电视剧潜力巨大。他给大卫·芬奇的经纪人打电话,说“没必要参加周六下午的pitch,因为已经决定要买”。

现在问题就是大卫·芬奇愿不愿意卖。毕竟,在这之前,Netflix还只是个二手商贩,从电视台那边买播放版权、兜售版权,现在要做原创,别人没道理相信它。

过去几十年来,一部电影如果没有上院线,在好莱坞看来就是个失败,而对大卫·芬奇这样成名已久的大导演来说,选择一个流媒体平台,在当时多少也意味着某种边缘化风险。

沙兰多斯去大卫·芬奇位于好莱坞大道那间办公室拜访之前,也很明白这些顾虑。但他下决心要说服导演,所以抛出了对电视剧制作团队来说无法拒绝的条件。一个是,不用拍试播集(Pilot),直接下单两季整整26集,另一个是,Netflix完全不插手创作,给他百分百的自由。

傳统上,试播集的收视与反响决定了一部美剧是否能得到续订,因为观众的喜好总是太难预测,一部电影的最大风险就在此。电视剧行业,几十年来都依靠试播集这一相对安全稳妥的鉴定办法,尽量降低风险。现在沙兰多斯拿着一堆虚无的数据,说要一口气买下26集,这是件几无先例的试验,而且试验费也很高,他为此要花掉1亿美元。

签完协议,沙兰多斯才去说服他的老板、Netflix创始人里德·哈斯廷斯(Reed Hastings)。作为首席内容官,沙兰多斯在程序上的确可以自主决定,但这毕竟是笔庞大的支出,2017年沙兰多斯可支配的预算有60亿美元,但当年这个数字可要小得多。更何况哈斯廷斯一直没下定决心做自制剧。

沙兰多斯后来在许多场合重复过他说服老板的台词:如果失败了,那就算我花大钱买了个不太值的东西,可一旦成功,塑造的是整个品牌。

《纸牌屋》果然改造了Netflix的形象。2013年2月,《纸牌屋》第1季13集一口气上线,一夜之间获得了巨大的关注。《纸牌屋》上线当周就上了《纽约时报》和《洛杉矶时报》头版。2013年和2014年共增加了近2000万用户,而2012年的增长量才400万。5个月后,《女子监狱》上线,实际上这部剧在是沙兰多斯拿下《纸牌屋》前就预订好了的。事实证明这个策略很正确,在《纸牌屋》巨大的余震中,《女子监狱》接力第二棒,保持了领先优势的。自此,这家科技公司完成了向内容制作流媒体平台的转身。

泰德·沙兰多斯也因此入选《时代》周刊2013年度100位影响力人物之一。

E02:释放一头猛兽

本集回顾一下Netflix在《纸牌屋》之前的历史,这集里仍有创始人兼CEO里德·哈斯廷斯的身影。

《纸牌屋》第一季里的安德伍德夫妇,日后会成为安德伍德总统夫妇

2007年,Netflix开始流媒体业务,那几乎是个前互联网时代,Netflix的传统DVD租赁业务赢利还十分可观。哈斯廷斯就开始琢磨起流媒体这件事,并着手建造能够支撑流媒体服务的硬件架构。endprint

一开始他和沙兰多斯商量,一致决定做电影。这个逻辑再合理不过,因为他们80%的业务本来就是通过出租电影DVD实现的。但是在电影面前,Netflix实在太弱势。新电影自然就别妄想了,通常他们要等到电影下院线后一年,才能拿到这些片子,可拿到后权限通常也不会超过两年。研究者会将此习惯与互联网长尾效应对照起来分析,但用户的逻辑很简单,好好一个片子,明明上个月还在,第二天怎么就下架没法儿看了?

在哈斯廷斯收到的大量用户反馈里,有许多邮件写满了崩溃的感叹号,例如:沙发和薯片都准备好了!我要看的片子下架!体验太坏了!

解决崩溃的法子,是换个思路。哈斯廷斯决定将目标转向电视剧。那是2011年前后,彼时,付费有线台们正在拍那些又贵又好看的“良心”剧,AMC有《绝命毒师》,HBO有《火线》。

剧都是好剧,因为它们会花一整季细细推进一个故事,叙事手法复杂精巧,为了展现人物性格有时不惜铺排无数细节。比如《绝命毒师》中,极典型的一集是老白和小粉这对制毒师徒,在实验室发现了一个苍蝇。二人开始抓苍蝇,节奏极为沉稳,配上对话,演了一整集。看得观众又爱又恨。所以其实战略上讲,这是个问题,如果按照一周追一集的节奏,剧情推进速度大概是另一件令人崩溃的事。

哈斯廷斯发现了一个市场空白。在电视业如此成熟的美国,竟然还有这样的市场空白。沙兰多斯出马,拿下的第一部剧就是AMC的《广告狂人》(Mad Man),彼时已播出4季。他把整整4季一口气全数放出。

《女子监狱》里的一场对峙戏

追剧几十年,突然可以纵情煲剧?这个“暴饮暴食式”看剧新方式受到热烈欢迎,解决了剧迷们等待一周的焦虑。而且这种收看习惯一旦形成,他们就很难再适应那种“等广告过去”和“等一周过去”的旧有方式。结果是,人们在Netflix上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第二年,又买了AMC的另一部剧《绝命毒师》。当时它也播完4季,口碑不错,有一小撮粉丝,也有足够的奖项肯定。比如前4季,扮演老白的布莱恩·科兰斯顿(Bryan Cranston)每年都被艾美奖剧情类最佳男主角提名,一次都未得过。在Netflix一上線,火了。剧迷纳桑森(Michael Nathanson)同时是独立投资机构Moffett Nathanson的分析员,他观察到,《绝命毒师》因此获得10倍于以往的关注度。等到AMC再播出第5季时,收视比前一季涨了一倍——布莱恩·科兰斯顿也终于获得了最佳男主角。

也正是从《绝命毒师》开始,电视台大佬们意识到Netflix的威胁。在此之前,没人觉得这个出租DVD的产业链末端公司能成什么气候,尽管从2007年Netflix开始提供付费观看服务后,付费用户数两年内从750万增长到1200万,这个数字并不令人畏惧。

《绝命毒师》制作人吉里根(Vince Gilligan)直到听说自己的剧被Netflix买去播,才知道原来它不只是那个“用红色信封邮寄DVD给你的公司”。他们也不屑于对此表达忧虑,2010年,时代华纳CEO杰夫·比克斯(Jeff Bewkes)曾对《纽约时报》评论,“担忧Netflix会构成威胁,就像担忧阿尔巴尼亚军队会占领全世界”。

这句玩笑,成了个笑话。

偶尔也会有声音提醒这些电视台大佬们,可别养虎为患。可是沙兰多斯多花出去的,对电视台来说是白捡的。当初他主动跑去跟电视台们说,我这儿有一笔钱,交换条件是播放权,换作是你,会拒绝吗?这个被称为“Streaming video on-demand rights”(流媒体视频订阅权)的版权转让名目从前并不存在,实际上就是沙兰多斯。几年后,这笔费用反过来成了电视台收入的重要部分,它们依赖上了不舍得丢弃。

《绝命毒师》中的两位男主角,分别姓White和Pinkman,所以中国剧迷们叫他们“老白”和“小粉”

野兽终究还是养成了。

E03:制造新战场

时代演进,今天的Netflix之于HBO,就是当年的HBO之于CBS。

所以沙兰多斯一开始就将HBO列为主要竞争对手,“我们要尽快成为HBO,快于HBO成为我们”。HBO母公司时代华纳CEO那句“阿尔巴尼亚军队占领世界”的评论后,哈斯廷斯买了一条阿尔巴尼亚军队的身份识别牌(dog tag),当项链挂了一年,说这能激励自己。

《透明家庭》其实是个藏有重口味秘密的小清新家庭

哈斯廷斯如今56岁。没有固定办公室,他流窜在公司上下,如果需要坐下来跟人谈谈就约在咖啡馆。这是典型的硅谷客做派,实际上,哈斯廷斯跟许多科技公司创始人一样,来到斯坦福读计算机专业,然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在Netflix之前他还创办过一家以失败告终的软件公司。

尽管与Netflix相关的新闻总是集中在影视领域,但它依旧是家不折不扣的科技公司,这也是它即便在流量高峰也鲜少出现技术问题的原因。2011年,他在上千个地点架构服务器,建立他们自己的内容传输网络。基于Netflix相对独特的算法,用户会在界面上看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推荐,比如喜欢《纸牌屋》的用户,竟然也喜欢FX台的《费城永远阳光灿烂》。这也是Netflix一直保持领先的原因,“这是一家科技公司,它们的优势是它们有很好的产品”。endprint

所以这也难怪哈斯廷斯相信大数据,在他面前,传统好莱坞那一套行不通,十几个人从公司小放映厅出来说这部片子好看?他不会买这个账。他想尽快赶超HBO,就得利用数据优势。

比如,他们发现,用户在最终下决心看哪部剧前,最多会浏览50部左右。他们的数據库,老老实实地记录着用户通常在什么时间观看一部剧,看几集才会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看到什么段落时会快进,退回去重播的频率又有多高。但哈斯廷斯并不真正关心用户什么时段收看一部电视剧。光是这一点,就完全消解了传统电视台赖以为生的“黄金时段”概念。不只如此,他不关心用户是在一部剧刚上线时观看,还是几个月后才看。

更颠覆的是,Netflix没有点击量这个说法,至少,CEO哈斯廷斯和COO沙兰多斯总被询问某部剧该数字时从未公开过。沙兰多斯有一次还告诉记者,对Netflix来说,唯一有效的数字是订阅用户数量。《纸牌屋》播出的2013年,它的用户数达到了3000万,光是最后一个季度就增长了233万。

收视率是给广告主看的,而流媒体时代,玩法完全不一样了。

新玩法对传统电视台来说是致命的,尤其是美国传统五大商业电视网,论内容,有些台已经多年没有拍出收视与口碑并举的作品,碍于收视和制作能力,大家都在“吃老本”。例如CBS的《生活大爆炸》(The Big Bang Theory)如今拍到第11季,在它今年推出的秋季新剧中,以11岁的谢耳顿为男主角的《小谢耳顿》(Young Sheldon)依然是相对较为引人关注的一部。

10年间,Netflix的年收入涨了6倍。从2007年12亿美元,到去年即2016年的88亿美元。而且付费用户截止到今年第3季度是1.09亿,他们每个月付给平台的费用是8~12美元。

单一来看或许还咂摸不出味道,把它放到美国电视业整个版图里,意味就不太一样。过去5年,有线台的订阅用户了下降670万,其中70%被流媒体平台抢走。即便是那些仍然习惯性订阅有线台的观众,实际上真正收看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当然,一个更大的趋势是,近5年里的每一年,美国人电视的打开率都在减少。

《使女的故事》剧照

有意思的是,公共电视台又声称这一切不足为惧。CBS电视台的集团母公司首席执行官莱斯利·穆恩维斯(Leslie Moonves)回应威胁论时说:“过去25年来,我一直在听别人讲说电视要死了,可我们比从前任何时候发展得都要好。”但这还是2014年,就在他发表这个观点之前,CBS集团公司股票接近60美元一股,是它2009年最低点时的20倍。

又一个三年过去,更多声音坚持认为,15年甚至10年内,电视就会完全流媒体化,有赖于后者的互联网协议、依赖软件和可订阅特性。“相比于书籍和音乐,电视产业在数字时代的确算得上平衡过渡,但是软件最终还是会将电视吃干抹净,就像软件如今干掉音乐和书籍这两个产业一样。”

E04:竞争者来了

离开宏大背景,再回到Netflix的特写上来。《纸牌屋》开始,哈斯廷斯全面认可了自制剧这条路,他一手构建了美国电视业新生态,成为未来称霸的流媒体平台最先入局者,但同时,又不得不应对竞争者。

2010年,HBO果然也创建了自己的流媒体平台HBO GO。沙兰多斯知道,即便是AMC这样的多年盟友,他也清楚“没有永远的朋友”,迟早有一天,它也会做自己的流媒体平台。这个时间来得有点晚,是2017年夏天。有线付费台们各自成立自己的流媒体平台,这意味着它们不得不独自跟用户打交道,是个实力毕现的真战场,O2C这件Netflix最擅长的事,恰恰是它们最没有经验的。原先几个有线台打包在一个套餐里,即便不那么有竞争的电视台,也能顺便分到一杯羹,这种便宜行事的好日子算是一去不复返了。

从前,每个有线台创作的作品都有各自的气质,例如HBO的“黄暴污”,Showtime一度将目标受众群定位在青少年。但哈斯廷斯此时已经把Netflix建成了一个内容航母,几乎可以在上面找到任何类型的电视剧。

从这个视角,Netflix真正的竞争对手可能是亚马逊。

今年第89届奥斯卡颁奖典礼现场,主持人开场调侃亚马逊CEO杰夫·贝索斯(Jeff Bezos):“电影业正在变革。今年亚马逊就出现在奥斯卡现场,这是历史上第一个获得最佳影片提名的流媒体。我想对杰弗里说:如果你赢了,奖杯会在2~5个工作日内送到你手中。”

他提到的提名影片是《海边的曼彻斯特》(Manchester By Sea),后来果然赢了,而且还是俩,最佳原创剧本奖和最佳男主角奖。在这之前,成立于2010年的亚马逊影业(Amazon Studios)还凭借自制剧《透明人生》(Transparent)获得了金球奖音乐/喜剧类最佳剧集。说服伍迪·艾伦为他们导演一部电视剧更是引起过好莱坞极大的好奇心:Netflix的对手登场了吗?

Amazon Video(亚马逊流媒体)则出现得更早,2006成立后,它就开始推进Netflix一直试图颠覆的“院线窗口期”。好莱坞制片厂将电影开始上映后的前4个月视作一部电影的生命线,除了前几周内保证票房,之后还需考虑DVD租赁等重要收入来源。亚马逊试图将这个周期缩短到4~8周,即,“一下院线就上线”。Netflix更激进,它参与投资的《卧虎藏龙2》,2015年北美上映就坚持在平台上同步推出线上版,这还是好莱坞大片遭遇的头一次。

另一个竞争者是Hulu。

2007年,NBC和FOX和ABC所在的母公司,为对抗Netflix共同出资创办这家流媒体平台,此后一直成绩平平,一直以母公司电视剧为主要视频内容。赢取新用户的最佳方法,莫过于推出精良的自制剧目,流媒体平台的厮杀近几年也的确集中在投入一线演员、导演和血本的自制剧上。

直到今年推出《使女的故事》,Hulu才终于在一定范围内认可。《使女的故事》之于Hulu,就是《纸牌屋》之于Netflix,虽然从订阅用户上看仍然显得弱势——2017年底它的预计用户数是3200万,比Netflix和Amazon两者2015年的数字还要小——它的成长仍称得上迅速。美国流媒体市场版图也因此形成三方割据局面。

当然,Netflix目前还是领先许多,它在流媒体界的地位相当于社交界的Facebook,或者共享交通领域的Uber。如此类比,是因为它近几年在国际市场里快速扩张,目前已有60多个国家和地区能够订阅,在2017年第3季度公布的1.09亿订阅用户里,近一半来自美国以外的地区。

亚马逊CEO 杰夫·贝索斯

相比于预测三大平台未来会如何分布,哈斯廷斯则更喜欢更遥远一点的预测未来,比如他认为“所有电视都会转移至网络,因电视这样的固定终端会在接下来几年里完全失势,就像座机面临过的命运一样”。

电视消失后呢?

哈斯廷斯去年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回答了这个问题:未来的电影和电视,可能变成今天的歌剧和小说,因为人们拥有太多其他娱乐方式,它们或许都会被历史遗弃。内容产业一切竞争的本质,其实是人们的时间。

HBO因为《权力的游戏》赢取了众多剧迷的心,在罗列其代表作时,也是最困难的,因为这张清单的确可以列到非常长,例如《幻世浮生》(Mildred Pierce)和《奥丽芙·基特里奇》(Olive Kitteridge)这类以刻画生活和深刻见长的迷你剧集,也都是HBO的作品。

在电视剧行业内,HBO也基本处于食物链顶端。AMC次之,而Showtime的市场份额则相对更弱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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