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
地球上的王家庄(节选)
○毕飞宇
我还是更喜欢鸭子,它们一共有八十六只。队长把这些鸭子统统交给了我。队长强调说:“八十六,你数好了,只许多,不许少。”我没法数。并不是我不识数,如果有时间,我可以从一数到一千。但是我数不清这群鸭子,它们不停地动,没有一只鸭子肯老老实实地待上一分钟。我数过一次,八十六只鸭子被我数到了一百零二。数字是不可靠的,数字是死的,但鸭子是活的。
每天天一亮我就要去放鸭。我把八十六只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鸭子赶到河里,再沿河赶到乌金荡。乌金荡是一个好地方,它就在我们村子的最东边,那儿是一片特别阔大的水面,可是水很浅,水底长满了水韭菜。因为水浅,乌金荡的水面波澜不惊,水韭菜长长的叶子安安静静地竖在那儿,一条一条的,借助于水的浮力亭亭玉立。水下没有风,风不吹,所以草不动。
水下的世界是鸭子的天堂。水下有数不清的草虾、罗汉鱼。那都是一览无余的。鸭子一到乌金荡就迫不及待了,它们的屁股对着天,脖子伸得很长,全力以赴,在水下狼吞虎咽。为什么鸭子要长一只长长的脖子?原因就在这里。鱼就没有脖子,螃蟹没有,虾也没有。水下的动物没有一样用得着脖子,张着嘴就可以了。水下的世界是一个饭来张口的世界。
乌金荡也是我的天堂。我划着一条小舢板,滑行在水面上。水的上面有一个完整的世界。无聊的时候我会像鸭子一样,一个猛子扎到水的下面去,睁开眼睛,在水韭菜间鱼翔浅底。那个世界是水做的,空气一样清澈,空气一样透明。当我停留于水面上的时候,我觉得我飘浮在遥不可及的高空。我是一只光秃秃的鸟,我还是一朵皮包骨头的云。
我已经八周岁了。按理说我不应当在这个时候放鸭子。我应当坐在教室里,听老师们讲刘胡兰的故事、雷锋的故事。可是我不能。我要等到十周岁才能走进学校。我们公社有规定,孩子们十岁上学,十五岁毕业,一毕业就是一个壮劳力。公社的书记说了,学制“缩短”了,教育“革命”了。革命是不能拖的,要快,最好比铡刀还要快,“咔嚓”一下就见分晓。
父亲对黑夜的兴趣越来越浓了。父亲每天都在等待,他在等待天黑。那些日子,父亲突然迷上宇宙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黑咕隆咚的,他喜欢和那些远方的星星待在一起。父亲站在田埂上,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拿着书,那本《宇宙里有些什么》是他前些日子从县城里带回来的。整个晚上父亲都要仰着他的脖子,独自面对那片星空。看到要紧的地方,父亲便低下脑袋,打开手电,翻几页书,父亲的举动充满了神秘性,他的行动使我相信,宇宙只存在于夜间。天一亮,东方红,太阳升,这时候宇宙其实就没了,只剩下满世界的猪与猪、狗与狗、人与人。
父亲是一个寡言的人。我很难听到他说起一个完整的句子。父亲说得最多的只有两句话,“是”或者“不是”。对父亲来说,他需要回答的其实也只有两个问题,“是”或者“不是”。其余的时间他都沉默。父亲在沉默的夏夜迷恋上了宇宙,可能也就是那些星星。星空浩瀚无边,满天的星光却没有能够照亮大地。它们是银灰色的,熠熠生辉,宇宙却还是一片漆黑。我从来不认为那些星星是有用的。即使有少数的几颗稍微偏红,可我坚持认为它们百无一用。宇宙只是太阳,在太阳前面,宇宙永远是附带的、次要的、黑灯瞎火的。
父亲从县城带回了《宇宙里有些什么》,同时还带回了一张世界地图。世界地图被父亲贴在堂屋的山墙上。谁也没有料到,这张世界地图在王家庄闹出了相当大的动静。大约在吃过晚饭之后,我的家里挤满了人,主要是年轻人,一起看世界来了。人们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但是,这一点儿都不妨碍我们认识这个世界。世界是沿着“中国”这个中心辐射开去的,宛如一个面疙瘩,有人用擀面杖把它压扁了,它只能花花绿绿地向四周延伸,由此派生出七个大洲、四个大洋。中国对世界所作的贡献,从世界地图上看已经是一览无余。
世界地图同时修正了我们关于世界的一个错误看法。关于世界,王家庄的人一直认为,世界是一个正方形的平面,以王家庄作为中心,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纵情延伸。现在看起来不对。世界的开阔程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期,也不呈正方形,而是椭圆形的。地图上左右两侧的巨大括弧彻底说明了这个问题。
(有删改)
解读
借这篇小说的选段,我们来谈谈“陌生化”这种语言味道。先看一句话:“水下的世界是一个饭来张口的世界。”“水下”和“饭来张口”这两个概念是距离很远的,一般不可能被放在一起连用,但毕飞宇将其组合起来,有惊艳的效果。选文中,这样陌生化的组合比比皆是,比如“我还是一朵皮包骨头的云”,“革命是不能拖的,要快,最好比铡刀还要快,‘咔嚓’一下就见分晓”……所以,同学们不妨试一试,先写出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语,然后尝试把它们连接成一句话,看看会产生怎样奇异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