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萱
当古镇都成了丽江,还好我们有青岩
陈念萱
有人问我:“为何又去青岩?”是的,很难说清楚,何故一去再去。
你能想象住在古镇里的感受吗?世世代代,开着小饭馆的魏老板骄傲地宣称:“我在青岩出生,我爸爸、祖父也在这里出生,我们吃自己种的,做的是几代人传下来的家常菜,规矩不改,味道照旧,我从小就这么吃的。”
六百年生活轨迹,融合了汉、苗、布依族以及法国天主教的信仰入侵,依山傍河的屯堡村寨里,仍然飘荡着亘久不变的气息,是状元的官气,还是护城的民气,让小小城池,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小小古镇,清晨便有附近农民挑着自家蔬果沿途兜售,太阳未高高挂起,酒铺、杂货、干粮、腌制食品、盐菜、杂粮面粉、青岩豆干血豆腐、银饰店已纷纷开门,小卖店生起炉火,大锅堆叠的猪脚、鸡辣角,家家小馆门口站立的糕粑稀饭大壶嘴,已热腾腾地冒着水烟,清明粑或黄粑贩子亦挑担摆放,米豆腐、玫瑰冰粉、玫瑰糖等等,都是走进青岩石板路必尝的地方小食。
自从2008年首度踏入青岩古镇这直通广西的南大门,每回进贵阳,必重游。不为佛、道、天主与基督四教并列的教堂寺庙奇景,不为雍正恩师、康熙朝进士周渔璜,不为光绪朝状元赵以炯,不为曾在此避难治学的平刚先生,以及周恩来的父亲、邓颖超的母亲和李克农等近代史名人留下的故居遗址;却是这古驿道石板块路径,特别勾引人,不踩踩,仿若没来过贵州似的悸动,莫名地牵引着一再走入的步伐。
赵以炯当庭殿试成状元,是否弥补著名“青岩教案”后牺牲的父亲赵国澍,或因其父散家财修补青岩屯堡城墙?无证可考。光绪帝出上联:“东津明,西长庚,南箕北斗,谁能为摘星汉?”赵以炯对下联:“春牡丹,夏芍药,秋菊冬梅,臣愿做探花郎。”这一对仗工整又多情谦和的回应,哪个面临国仇家恨的皇帝能不动容?来自书香门第的母亲陈氏的确教子有方,在赵国澍37岁阵亡后,独立抚养四子二女,三人中进士一人得经魁,还出了个状元,若说父亲庇荫,不如赞叹祖上积德。然而青岩古镇的老百姓却说:“状元的母亲善煮猪蹄膀,应该是喂食儿子吃蹄膀,才养出了一门士林。”于是家家户户开始熬炖猪蹄,青岩状元蹄,便这么名扬天下了。
说来奇妙,从南到北,几乎没有哪个中国人没吃过猪蹄,却真是各方人家的锅里有自己的一本经,青岩猪蹄,咬在嘴里,就是南辕北辙地不一样。第一口稀松平常,还纳闷店家一端就是一大盆,却转眼间一扫而空,食客们一脸的意犹未尽,若非还有许多青岩家常菜持续上桌,保证异口同声大喊:“再来一盆!”
明洪武十年(公元1378年),朱元璋在贵阳屯兵,设置军事要塞,外围的苗族与布依族未作激烈抵抗,与外来汉族相安无事六百年,至今完整保留了罕见的屯堡古迹。附近有农田与茶山,基本能维持自给自足的安逸生活,屯堡城墙内依傍山势的蜿蜒小巷,既有典雅情趣又有防卫功能,难怪成战乱时避居胜地。小镇里,满足各种信仰的寺庙、道观、天主与基督教堂,仍安然享有自己的位置。许多已然残破的民居,逐渐有外地人承租修缮,服饰店、茶坊、客栈与咖啡屋,不快不慢地增加着各自营生的脚步。
青岩花溪区黔陶乡赵司茶有三千亩老茶园,量小质佳,一直是古镇引以为傲的名产。据说康熙帝邀约著名诗人周渔璜下棋,新科进士藉机献上家乡土产,品茗后大为赞赏的皇帝说:“品尝周公赵司茶,皇宫内外十里香。”却也忍不住调侃:“是想朕让这茶变成贡茶吧?”自此赵司贡茶如诗人所愿名扬天下,给家乡带来丰厚的回报。京城贵州会馆,即周才子临终馈赠乡亲,且将毕生积蓄用在家乡修桥设义仓。本为外来移民的周家,至此生根落地,留下士林义举典范。
不论是周家还是赵家,两门进士,都在自己收入不多的景况下,出钱出力,照拂古镇乡民。青岩魅力,让诗书耕读,有了浓浓的人情价值。
有人问我:“为何又去青岩?”是的,很难说清楚,何故一去再去。长十公里宽八公里总人口两万余的小镇,如果不东张西望,半小时内便能把东西南北城走一圈,却无论如何让我去了十几次,仍倍觉新鲜,一如初恋。
陈念萱 (Alice N.H.Chen),台湾知名作家、影评人,出版并翻译三十余本书。
(责任编辑/孙晋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