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术背景下的“五短身材”考释

2017-11-01 17:11张明明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7年9期

张明明

(扬州大学 文化传承与创新研究院, 江苏 扬州 225009)

【文学】

相术背景下的“五短身材”考释

张明明

(扬州大学 文化传承与创新研究院, 江苏 扬州 225009)

宋元以降的通俗文学与民间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五短”或“五短身材”的人物外形描写,“五短”之名实来源于江湖派相术。通俗文学作品对于女性“五短身材”的趋尚以及对于一部分男性“五短身材”的赞誉体现了相术影响下的民间审美意识。此外,“五短身材”往往还起到隐喻人的禀性、命运之功用,预示了人物形象的结局,这些吉凶之论同样源于民间相术对“五短”的阐释。通俗文学中的“五短身材”描写反映了民俗观念中人物形象的审美取向和价值判断以及其背后强烈的功利化特征。

五短; 五短身材; 相术; 通俗文学; 民俗

“五短身材”这个词语一般被理解为身材矮小,关于“五短身材”的人物形象描写在宋元以降的小说话本、戏曲评弹等俗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然而其文本往往却并不传达与矮小丑陋相关的含义。女性形象中“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纪正当时”的描述显示出市民阶层对“五短身材”的欣赏态度。此外,部分作品对男性“五短身材”的描写也往往与斯文儒雅甚至俊秀美貌相联系,可见“五短身材”并非矮小丑陋之态。那么,“五短身材”究竟有哪“五短”,其源头为何?俗文学作品对此何以持欣赏态度?“五短身材”作为人物形象描写,其背后有没有深层的隐喻?就上述问题,兹予以考释。

一、相术中的“五短”与“五短之形”

“五短”作为一个描述身形的词汇在正统诗文中难得一见,即便如《红楼梦》这样趣味高雅的小说中亦未出现过,然而在诸多明清时期的通俗小说、民间曲艺中却层出不穷。《金瓶梅》第十回借吴月娘之口描述李瓶儿道:“前者他家老公公死了出殡时,我在山头会他一面。生得五短身材,团面皮,细湾湾两道眉儿目,是白净,好个温存性儿。年纪还小哩,不上二十四五。”除了李瓶儿之外,吴月娘、孙雪娥等人也都被刻画成五短身材。更有趣的是,第十七回在描写李瓶儿招赘游医蒋竹山时也用了“五短身材”这个词:“其人年不上三十,生的五短身材,人物飘逸,极是轻浮狂诈。”可见“五短身材”应该是个极具市井气息的民间词汇,用以描写男、女皆通用。明代类书《稗编》卷六十六解释“五短”为:“头、面、身、手、足五相俱短也。诀曰:五短之人形要小,更须骨细印堂丰。笏门五岳相朝拱,食禄封侯有始终。”依此口诀可见,“五短”系相术之专业术语,“五”是有实指的,并非泛称。宋元以降,江湖派相学日渐兴盛,在民间颇具渗透力,与之相应的是相书在民间的传播与应用,为“五短”这个词汇提供了广泛而强大的语境支撑。大约成书于元明之际,托名陈搏所作的江湖派相书《神相全编》定义“中富格”的面相特征为:“三停平等,五岳朝归,五长俱全,五短俱全,五露俱全。眼如丹风,声似鸣钟,秉此格者,主中富也。”此处的“五长俱全”、“五短俱全”、“五露俱全”是并列关系,符合其中之一,再加上其他一些因素即可以达到中富之命。托名后周王朴所撰的相书《太清神鉴》释“五短”与“五长”曰:

五短之形,一头短、二面短、三身短、四手短、五足短,五者俱短,骨细肉滑,印堂明润,五岳朝接者,少卿公侯之相也。虽俱五短而骨粗恶、五岳缺阝舀,则为下贱之人也。其或上长下短,则多富贵。上短下长,主居贫下矣。五长之形,一头长、二面长、三身长、四手长、五足长,五者俱长而骨貎丰隆,清秀滋润者善,如骨肉枯槁,筋脉迸露,虽俱五长反为贫贱之辈也。或有手短足长者,主贫而贱。足短手长者,主富而贵也。

“五短”与“五长”相对,五短即头、面、身、手、足俱短,但需“骨细肉滑”者才为贵相。“五长”则需“骨貎丰隆,清秀滋润”方为贵相。如果本身系五短身材,却又骨骼粗恶或五官有缺陷,则是下贱之相。因此,五短身材是切不可骨肉粗糙的,否则便是“五短三粗”。晚清公案类话本中多有以“五短三粗”描写不良之人的例子。如以施世纶为原型的《施公案》,其第三十三回写道:“但见五短三粗,凶眉恶眼之人打架。”又如以刘墉为原型的鼓词《刘公案》更是有多处带有“五短三粗”的韵文:

这清官留神往下看,打量钟老貌与容:满脸横肉颧骨暗,重眉两道衬贼睛。两耳扇风败家种,五短三粗像貌凶。

走不多时来得快,索套绳拉四个人,一个个,垢面蓬头恰似鬼,五短三粗相貌凶。

民间通俗文学作品中“五短三粗”这个词汇很显然也是相术中关于“五短”之人不可以“骨粗”的观念之体现。“五短三粗”暗指其人非为贵相。不过“五短三粗”在现代汉语中几乎处于被遗忘的境地。寓目所及,除了徐少峰主编的收录近代词汇的《近代汉语大词典》之外,多数汉语词典已经没有“五短三粗”这个词条,取而代之的是“五大三粗”,如《汉语大词典》:

形容人膀阔腰圆,身材魁梧,力气大。梁斌《播火记》四十:“猛回头,身后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人,仔细一看是大贵。”郭澄清《大刀记》开篇一:“梁宝成,这个一戳四直溜的汉子,长得敦敦实实,五大三粗。”

《播火记》和《大刀记》都成书于建国以后,词典不能找到更早的关于“五大三粗”的例证,否则不会仅以这两部书为例。“五大”究竟何指?词典也没能给出解释。故而可以推测“五大三粗”这个词汇极有可能是晚清近代民间词汇“五短三粗”之讹传。近代公案小说关于“五短三粗”的描述多用于匪寇,匪寇的凶悍霸道很容易与身材魁梧、年富力强的形象相联系,由此产生了形容人孔武有力的“五大三粗”。而“五短三粗”这个词汇,以及“五短”的源头则逐渐被人们所遗忘。

相书记载除“五短”之外,还有“五长”“五露”等“五”字类的面相术语。其源头皆来自于阴阳五行理念,《太清神鉴》卷四中“五形”篇对此有一套较为详赡的论述:

人禀天地之气,而有五行之类也。故木形者耸而瘦,挺而直,长而露节,头隆而额耸也。或肉重而肥,腰偏而背薄,非木之善。金形者小而坚,方而正,形短不为之不足,肉坚不为之有余也。水形短而浮,阔而厚,则俯然而流也。土形者,敦而厚,重而实,背隆腰厚,其形似龟也。火形者,上尖而下阔,上轻而下重,性躁急而炎炎也。故五形欲得相生无克。如木形之人,木之声高而亮,其性仁而静,相之善也。其或五形相克,声音相反,为刑重灾祸之人也。

五行对应人之形体,故而有金、木、水、火、土“五形”之人,所谓“五短”实为“土形”之人的特征,应敦、厚、重、实。身材样貌既来自于先天,也受后天生活环境、心态境遇等因素之影响,因此“五形”在不同程度上对应着人的健康状况,这在医书中亦有所论及。乾隆四年由太医吴谦纂修的《医宗金鉴》卷三十四曰:

土形之状,黄亮五圆、五实五厚、五短贵全,面圆头大、厚腹股肩,容人有信、行缓心安。其下有注曰:

土形之人,其色合黄,贵乎亮也。五圆者,象土之形圆也;五实五厚者,象土之质实厚也;五短者,象土之形敦短也。圆、实、厚、短五者俱全,各成一形,皆为土之正形,则主贵也。面圆、头大、厚腹、美肩、美股皆土厚实之状也。容人有信,行缓心安,皆土德性之厚也。

传统相术与医术皆以阴阳五行为嚆矢,二者交互借鉴。相术作为形体之学,若对应医学的话则为骨骼学、经络学、五官学等。相术中关于“气色”、“声行”的解说也与中医的“望诊”、“闻诊”颇有相通之处。《医宗金鉴》认为土形之人,象征五行中的土德之厚,因此有“五圆、五实、五厚、五短”四种之相,每种都五者俱全,则是土形之人健康之相的表现。若说“行缓心安”尚可作为医学对于行动、心理的解读,那么“容人有信”则完全是道德层面的说法了,这又可见伦理学在传统医术中的受容。

综上可知“五短”、“五短之形”是传统相术及医术对人之形体的一种类别划分,“五短”需要区别对待:五短俱全而骨细肉滑者具备成就“富贵之相”的条件;五短而骨肉粗糙者则是“五短三粗”的贱相。宋元以降的文学作品中对于“五短”或“五短身材”之描述与此说法正相吻合,可以视作是相术影响下的民间观念在通俗文学作品中的投射。

二、女性形象“五短身材偏有趣”的审美祈向

话本小说往往在叙事过程中穿插通俗诗词或韵文,究其原因,一则为说唱艺术所留下的痕迹,二则能够对情节推动、人物刻画起到辅助、促进作用。“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纪正当时”这句韵文出自冯梦龙《古今小说》卷十《滕大尹鬼断家私》,该文在叙事中穿插韵文以摹画少女梅氏的姿色:

忽然见一个女子同着一个白发婆婆向溪边石上捣衣。那女子虽然村妆打扮,颇有几分姿色:发同漆黑,眼若波明。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随常布帛,俏身躯赛着绫罗;点景野花,美丰仪不须钗钿。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纪正当时。

这里以“五短身材”与“二八年纪”对举,用以形容妙龄少女的窈窕身姿。“五短身材”乃头、面、身、手、足五者俱短,其中便有“手短”一项,既如此,为何又说此女是“纤纤十指”?可见这里的“纤纤”并非“纤长”之意,应只解作“纤”而非“长”,前文引相术之言曰五短身材要骨细肉滑,“纤纤十指”当是手骨细小,如果解作“纤长”则与“五短”相悖。这则韵文中的“五短身材偏有趣”实为赞美少女玲珑小巧姿态之语。

《金瓶梅》第九回在西门庆第四房妻妾孙雪娥出场之时两次用到“五短身材”:

第四个孙雪娥乃房里出身,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

第九十七回庞春梅为陈经济张罗婚事,媒婆薛嫂口中的葛家小姐葛翠屏亦是“五短身材”:

生的上画儿般模样儿,五短身材,瓜子面皮。温柔典雅,聪明伶俐。针指女工,自不必说。父母俱在,有万贯钱财。在大街上开段子铺,走苏、杭、南京,无比好人家,陪嫁都是南京床帐箱笼。

以上诸例也都是将“五短身材”与女子的窈窕美貌相联系。孙雪娥“五短身材”却“体态轻盈”,印证了“五短”之美应是短而不粗、短而不肥,若是矮胖,何来体态轻盈之说?葛翠屏的五短身材搭配了“瓜子面皮”,所谓“面皮”就是今人所说的“脸型”,“瓜子面皮”就是“瓜子脸”,可以想见小巧玲珑的身型搭配瓜子脸定然是标致动人的。

不惟世情小说,清代神怪小说《绿野仙踪》第二十一回也有“五短身材”的描述:

(金)不换愁闷之至,每到雨住时便在店门前板凳上坐着,与同寓人说闲话。目中早留心下个穿白的妇人,见他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五短身材,白净面皮,骨格儿生的有些俊俏。

此处描写女子的“五短身材”的同时还顺带地提到“骨格”(骨骼),这无异与相术观念密切相关。所谓“骨格儿生的有些俊俏”当即是相术所言的“骨细”。以上诸例皆可见出,女子有纤小细骨的五短身材方显动人,因为如此便有盈盈之姿。如果五短身材却肥胖,显然不是标准身形,清初艳情小说《姑妄言》第一回中写小尼姑之相貌,可资佐证:

这小姑子才有十八九岁,虽不叫做奇丑,却也说不得个俊字。肥胖胖的一个团脸,深紫棠色,五短身材,圆滚滚的却胖得紧。就做人甚和气,见人满面春风,一脸的笑。

这个小尼姑也是五短身材,身体却圆滚肥胖,脸型也是圆形且胖,脸色又是深紫棠色,并不白净。文章说她不算奇丑,但恐怕也差不多远了。以上这些描述有一个共同特点,即对女子五官的具体形状并不着意刻画,而是以类似绘画中勾勒之法将其脸型体态做一个概括性的描述,却不在意细节。综合来看,大致包括身材、脸型、脸色、体态四个方面。上文中的小尼姑究竟五官好看与否,读者并不得而知,仅仅就身材、脸型、脸色、体态来看,便给人以臃肿丑陋之感。而孙雪娥等人所谓的“有姿色”,也只能从“五短身材”、“体态轻盈”、“白净面皮”等词语中去大概予以想象,文本并没有关于五官的精确描述,这种“脸谱化”、“符号化”的做法不单单属于审美的问题,而是指向一个事实:某种体型对应着人的某一类型,或某一种性格、命运。对女性体态的“脸谱化”、“符号化”描写背后隐藏的是民间审美意识强烈的功利性色彩。换句话说,时人所认为的“有姿色”可能只是“有好处”的代名词。刚开始的时候或许只是认为五短身材“有好处”,并不见得“有姿色”,随着观念渗透慢慢演变为“好即是美”,当社会普遍接受一种“美”之后,人们是无从分辨也无法抗拒的。通俗文学作品中“五短身材偏有趣”所反映出的对女性形体的审美心理或许同明清文学中对“小脚”的痴迷一样带有隐秘的文化密码。

三、男性“五短身材”描写及其分化

“五短身材”用于女性尚可解作小巧动人,用于男性则显得有悖于英武形象,正如前文所引的“五短三粗”之例。然而《水浒传》等英雄侠义小说中亦有不少好汉都是五短身材,如《水浒传》三十二回描写矮脚虎王英的出场:

不多时只见厅侧两边走出两个好汉来,左边一个五短身材、一双光眼。怎生打扮?但见:驼褐衲袄锦绣补,形貌峥嵘性粗卤。贪财好色最强梁,放火杀人王矮虎。

四十一回写陶宗旺曰:

第四个好汉姓陶名宗旺,祖贯是光州人氏。庄家田户出身,惯使一把铁锹。有的是气力,亦能使枪轮刀,因此人都唤做九尾龟。有诗为证:五短身材黑面皮,铁锹敢掘泰山基。光州庄户陶宗旺,古怪人称九尾龟。

二人都是五短身材,却并未给人以矮小之感。王英样貌峥嵘,性情粗卤,是典型的江湖草寇。陶宗旺身材“五短”、面黑,以铁锹与枪轮刀为兵器,十分孔武有力,正符合其庄稼汉的形象。相书中五短之人“骨细肉滑,印堂明润,五岳朝接”的公侯之相二人皆不具备,恰好相反,一个“峥嵘”,一个“面黑”。王英等人是十足的江湖草寇,不可与鲁智深、武松等英雄人物相提并论,文本的潜台词暗示着王英等人的这种面相便是匪寇嘴脸。

另一方面,在某些作品的语境中五短身材的男人又具有美好飘逸之姿,与女性“五短身材偏有趣”的评价竟相类似。如清末评书《永庆升平》第四十九回描写少年张义道:

只见那花帐儿以内靠着东边有一人:年纪约在十七八岁,身穿着蓝洋绉短汗衫,雪青官纱中衣,漂白袜子,厚底蓝宁绸镶四框的鞋,桌上搁着一件银灰洋绉的大衫;面如傅粉,五短身材,五官俊秀,品貌不俗,身材凛凛,齿白唇红,笑嘻嘻的在那里说:山东马,你是一个忘八呀?马成龙一瞧,说:好!走到那少年跟前,用手一摸人家的脸儿,说:小如意儿,你怎么与我玩笑?我瞧你就是一个“龙阳生”!那个少年男子说:顺心吗?别玩笑啦,我瞧你也是一个“龙阳生”。二人正在玩笑之际,又听得马梦太一瞧,说:山东马,还认识这些人哪!好,我瞧他像个唱花旦戏的,必是一个私房。我用话一诈他,就知道了。

张义和马成龙的这段俚俗的玩笑话在清末民国男风盛行之际并不鲜见,马梦太说少年像个“唱花旦戏的”,意即男伶,或称“相公”。“相公”一词在清末的民间语境下其流品无异于妓女。张义五短身材,面容姣好、唇红齿白,属于相书中所说的贵人之相。此处的五短身材与前文所引《古今小说》中描写妙龄少女的态度相似,对张义的少年风姿显然持的是欣赏的眼光。《神相全编》卷四中有“相分七字法”,分别是“清、古、秀、怪、端、异、嫩”。其中解释第三条“秀”字时,便以汉初的张良、陈平为例,说“张良美如妇人,陈平洁如冠玉”。可见男人生的姣好如同妇人是富贵之相。明代神魔小说《东度记》也有类似的描述,第四十回《贞节妇力拒狐妖,反目魔形逃女将》:

看看月上柳梢,忽然一阵大风,风过处,月朗星稀。忽然一个青年汉子走近妇前。他打扮得风流俊俏,怎见得,但见:眉清目秀,五短身材,色嫩颜娇,一腔丰韵。戴一顶苏吴小帽,尽是风流;穿一领绮罗轻裳,果是标致。说句甜甜美美话儿,卖个斯斯文文腔子。

这个青年男子是狐妖所变,“眉清目秀,五短身材,色嫩颜娇,一腔丰韵”。四个词语分别可以理解为“相分七字法”中的“秀”、“端”、“嫩”、“清”。文中说狐妖有时化作女子,有时化作男子,专门迷惑异性,而后吸其阳气。狐妖幻化的形象必然要美貌,否则难以迷人,可见五短身材的男子不惟不矮小丑陋,反而有可能是风流俊俏。

描写男子“五短身材”之时,除了那些没有实际指向性的泛泛叙述,一旦带有作者的主观意识,或者说作者意图通过这个词传达给读者某些信息的时候,往往都含有潜在的身份、性格暗示。因此,对于男性“五短身材”的描述往往呈现出两极分化的情况。一种即是五短三粗的糙汉形象,如《水浒传》中的王英、陶宗旺,一种则是风流飘逸的俊男形象,如《永庆升平》中的张义与《东度记》中的狐妖。张义的形象塑造因文本语境中的男风成分,格外表现出一种女性化的倾向,这显然是作者通过“面如傅粉,五短身材,五官俊秀,品貌不俗”等语刻意要传达给读者的。清代狭邪小说《九尾龟》第九十一回《开花榜名妓占鳌头,掷金钱瘟生游北里》对男子“五短身材”的描述,又异于上述两种情况:

这个郑小麻子生得一个五短身材,两个眼睛抠了进去,一个鼻子高了起来,一脸漆黑的麻子。这样的一付尊容,却又不知怎样的偏偏对了薛金莲的胃口,把他当做天字第一号的恩客,并且还讲明以后嫁他。这个郑小麻子非但一个大钱没有,而且还要常管着薛金莲,不准他接客。偏偏的薛金莲看看这个不对,看看那个不对,单单的看中了这样的一个郑小麻子,无论什么事情,都肯听他的话儿。

作者以猎奇的心理表现出对于薛金莲和郑小麻子之间亲密关系的难以理解:郑小麻子是个五短身材,五官却不正,显然不是“贵相”,并且还十分丑陋,薛金莲偏偏委身于他,还要专情于他,在青楼中堪称奇闻。文章对郑小麻子的“五短身材”应该说并无恶意丑化的成分,只是想表达他个头不高而已,对于五官缺陷的描述,尤其是“一脸漆黑的麻子”才是这幅“尊容”的重点所在。对于郑小麻子的五短身材描写可以视为一种写实笔法,没有过多的弦外之音。

综上可见,通俗文学作品对于男性五短身材的描写一般要放到具体语境下考量。同样是五短身材,却可以塑造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某些时候还能提供身份或性格的暗示,不过这需要其他“面相”因素的搭配。王英的恶煞之相与张义的清秀之姿实际上源于相术中“五短”一词在不同面相搭配下的多义性特征,通俗文学作者恰到好处地拿捏住了这种多义性,并借此加以脸谱化处理。正如,在塑造男性人物形象之时,作家将“五短身材、一双光眼”的脸谱给了王英,把“五短身材,五官清秀”的脸谱给了张义,同样的五短身材一个凶恶相,一个美丰仪。两种面相同时也对应了截然不同的形象设置和身份特征,张义虽然是江湖中人,但在《永庆升平》中被塑造为行侠仗义、清秀俊逸之“少侠”形象,《水浒传》中粗鲁残暴的王矮虎与之相比可谓天壤之别。男性五短身材的“脸谱化”特征与女性又有所不同,相较之下女性五短身材之“脸谱化”更具有整体性和一致性,一般都指向“五短身材偏有趣”的审美态度,而男性的五短身材描写则会随其文本语境而产生差别。不过究其本质都是相术文化对俗文学创作的观念投射。

四、“五短身材”所表现的民间审美意识功利化

《诗经》中《卫风·硕人》是较早赞美女子形体的文学作品,其描写姜庄“硕人其颀”、“领如蝤蛴”,显示出对于身材高挑、颈脖修长的欣赏态度。若以此为参照,似乎可得出修长是态美,短小即丑陋的印象。然而上述明清通俗文学中“五短身材”与女子的美貌,男子的俊秀之联系,不得不令人疑惑其审美趣味之异常。可见“五短”并非强调身材矮小之语,如果“五短”仅仅是作为矮小的同义词,那就类似于小说戏曲中常用的“不满四尺”、“不满五尺”的表述了,《水浒传》中对武大郎的描写便是“不满五尺”:

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生得狰狞,头脑可笑。淸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做三寸钉谷树皮。

《水浒传》将武松与武大郎的身材样貌做了对比,借此格外衬得武大郎相貌丑陋。《金瓶梅》在此描写之基础上又做了进一步的补充:

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蕤,起了他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糙,头脸窄狭故也。

“三寸丁谷树皮”是个民间俗语,意为“身上粗糙,头脸窄狭。”先且不论这种长相美丑与否,从相术的角度来看是为贫贱之相无疑。头型和脸型都很狭窄在相书中属于“目字面”,《太清神鉴》曰:“额面小窄,至老贫厄。”《金瓶梅》对武大郎的描写较之《水浒传》添加了相学的成分,可以理解为:武大郎不仅生得丑陋,还是贫厄之相,这无异于给读者一个暗示,即武大郎这个人物形象的命运不好。仅从这一点来看,便显出了《金瓶梅》作为世情小说在人情世故和民风民俗方面的细腻之处。因此,“五短身材”与那些着力于表达身材矮小的“不满五尺”之类的记述是截然不同的。通俗文学对“五短身材”的欣赏态度反映了相术影响下的民间审美意识的功利化特征。所谓“形体之美”往往来源于“面相之善”。《金瓶梅》第二十九回吴神仙为西门庆及其诸妻妾看相时说道:

夫相者,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往。吾观官人头圆项短,定为享福之人。体健筋强,决是英豪之辈。天庭高耸,一生衣禄无亏。地阔方圆,晚岁荣华定取。

西门庆虽不是五短身材,却也“头圆项短”,团头短脖子的男人似乎与英俊风流的形象并不太契合,然而无论《水浒传》还是《金瓶梅》都曾烘托西门庆英俊潇洒,有潘安之貌。对于“头圆项短”,《太清神鉴》释曰:

虎形者头圆项短,地阁重厚,九州团促,眉浓口大,面阔鼻大,五官六府俱好,正虎形也。行走急速,腰身正视不定,此入林虎形也。……入林虎形是正郎,名传声价最高强。只缘心志多藏毒,暗恐消磨寿不长。

可见“头圆项短”乃虎形显贵之相,不过虎形也分很多种,“入林虎形”便算不得好命,虽然有功名,却阴毒、短寿。吴神仙在说完几桩好事之后,对西门庆的命运之厄给出了暗示:“你行如摆柳,必主伤妻。若无刑克,必损其身。妻宫克过方好。”所谓“形如摆柳”正是《太清神鉴》中所说的“腰身正视不定”,很显然西门庆是属于“入林虎形”,其纵欲而夭的命运在这一回中已经有了暗示。吴神仙对西门庆的预言毫不妨碍《金瓶梅》中女性角色对这个“头圆项短”男子的倾慕。在世人看来,“头圆项短”跟“五短身材”类似,都是一种比较直观的体型特征,这种体型特征与“贵相”有联系,故而“好看”。相术对各种命相的定义与解说为极具功利化的民间婚恋观提供了择偶的标准,并进而渗透到整个审美领域,表现出一种“好即是美”,或曰“有用即美”之倾向。从宗教民俗学角度来看,人们出于“趋利避害”的心理而更愿意接受那些在宗教信仰或巫医之术中被认为是“好”的,“吉利”的事物,而排斥与之相反的事物,哪怕这些事物存在诱人之处。《九尾龟》第三十三回描写妓女花筱舫形貌道:

坐不到一盏茶时,方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倌人从床后走将出来,五短身材,面貌也还秀丽,小花宝髻,石竹罗衣,虽无倾国之姿,大有回风之态。只是一张瘦骨脸儿,觉得露筋显骨的,没有那妩媚的神情。

花筱舫五短身材,面貌秀丽,身姿有“回风之态”,但是脸型消瘦,“露筋显骨”。《太清神鉴》卷五曰:“肉不辅骨则骨露,乃多难少福之人也。”文章本是要夸赞花筱舫的美貌,结果却因为一个“露筋显骨”扫了读者的兴。实际上,与其说“露筋显骨”是丑态,倒不如说是“穷态”、“贱态”。“露筋显骨”之相因其“不贵”,遂而不美,正与“五短身材”因其“贵”而美是一样的。

结 论

主要见诸宋元以降通俗文学作品中的“五短身材”描写,实则来源于相术中“五短”及“五短之形”等术语。无论女性描写中“五短身材偏有趣”的审美祈向,抑或是男性五短身材与英俊风流的联系,皆是因为“五短”与“骨细”可以搭配而成“富贵之相”。与之相反,“五短三粗”则是“五短”之人而“骨粗”的贫贱之相,凡此皆是相术背景下民间集体审美意识在文学作品中的反映。此外,这种审美意识折射出明显的功利化特征,或曰实用性特征,表现为“有用即美”的审美态度,进而对整个民间婚恋观也产生了影响,因此在世情小说、艳情小说中,这种审美态度几乎可以在文本中信手拈来。反之,公案、侠义类的通俗文学作品中,对于“五短三粗”这样的凶恶人物之描写则更多些,如前文所举《施公案》中的“五短身材相貌凶”等语。不同题材的叙事文学作品选择性地利用“五短身材”这个相术词汇来刻画人物形象,正是因为其丰富的蕴意指向性,也就是说同样的“五短身材”描写,配合不同的面型特征可以塑造不同的人物形象,乃至可以暗示不同的人物身份、人物性格。这无疑为叙事文学创作提供了一把利器。

再者,相术中的神通色彩使其具备了类似宗教“神道设教”的属性,在文学作品中往往能够起到全知全能的作用,为作者“代言”,预知人物命运或预兆故事情节。如《金瓶梅》中吴神仙对西门庆六房妻妾的面相结论,最后都一语成谶。吴神仙在此无疑起到“全知”叙事视角的代言人。从这个角度来看,通俗文学作品往往是主动地、有意识地对相术予以采纳和援用的。因此,传统相术与通俗文学之间的关系可谓剪不断理还乱。相术对文学文本的渗透为相学概念、学说、观念等在民间的传播及影响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市井平民的审美观乃至婚恋观究竟是受相术本身的影响还是通俗文学作品中所传递的相术观念之影响并非泾渭分明,正如古代农民起义往往以《水浒传》等侠义小说为榜样,至于他们学的究竟是历史上的宋江起义还是小说中的梁山聚义已经难以厘清,似乎也没有厘清之必要,但其现象背后所折射出的宗教、民俗观念与文学作品之关系却值得进行学理上的深入思考。

值得一提的是,十九世纪曾经在欧美盛行一时“颅相学”(phrenology)也是一种相人之术,其来源于解剖学,并曾助力于现代应用心理学的构建。很显然,无论中外所谓“相人之术”都存在医学与神秘学合流的现象。“颅相学”的大热对当时诸多小说家及其作品都产生过深刻影响,其中不乏狄更斯(Charles Dickens)、艾略特(George Eliot)这样的名家。他们以极大的兴趣与热情投入到颅相学的体验中去,并将其纳入自己的文学创作。由此可见,“相人之术”在叙事文学作品中的受容及呈现并非仅见于中国古典文学,该现象及其背后的深层文化意义是具有普适性的。

2016-12-30

张明明

(1985—),安微六安人,文学博士,扬州大学文化传承与创新研究院讲师,主要从事明清文学与域外汉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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