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词人韦庄晚年仕蜀心态发微

摘 要：韦庄晚年于唐末战乱中入蜀，为前蜀前主王建所赏，羁留直至终老。王建既忠心于唐，亦礼贤下士，更倚重韦庄，但韦庄的心态是复杂的。对于新生的前蜀政权，他满是失望；对于难以回归的故园，他深深思恋，故而才有了那些平淡感伤的文字，让后人无尽探索品赏。

关键词：韦庄 前蜀 心态

韦庄，唐玄宗左相、豳国公韦见素之后。王建为西川节度副使之时，唐昭宗“命庄与李洵宣谕两川，遂留蜀”{1}。六十二岁的韦庄自此开始了在蜀中的生活。王建对韦庄较为看重，任其为左散骑常侍中书门下事。及前蜀开国，“制度号令，刑政礼乐，皆庄所定”{2}。韦庄官居高位，又为蜀主所赏，较之颠沛流离、无所归依的其他晚唐文人，自然是幸运的，但其创作中却常常流露出一种深沉的慨叹，这种叹息既源于人生的无常，又来自于对新政权的失望。

一

韦庄于蜀颇受重用，对于前蜀政务多有参与。在昭宗遇弑，梁祖即位并遣使宣谕前蜀之时，韦庄对谋兴复的王建言“兵者大事，不可仓卒而行”，又代王建草书答梁使曰：

吾家受主上恩有年矣，衣衿之上，宸翰如新，墨诏之中，泪痕犹在。犬马犹能报主，而况人之臣子乎！自去年二月车驾东还，连贡二十表，而绝无一使之报，天地阻隔，叫呼何及！闻上至谷水，臣僚及宫妃千余人，皆为汴州所害。及至洛，果遭弑逆。自闻此诏，五内糜溃。今两川锐旅，誓雪国耻，不知来使，何以宣谕，未此告敕，令自决进退。梁使遂还。“梁祖遣使通好，以建为兄。”{3}

韦庄之文不卑不亢，进退有度，有化干戈为玉帛之功效，展示出其沉稳大气的政治智慧与风度。而其中“吾家受主上恩有年矣”，“犬马犹能报主，而况人之臣子乎”，不仅是为王建所作，更是韦庄作为唐代遗臣的心绪。这种心绪中有着对过往盛世的深深追忆。

韦庄“少孤贫力学，才敏过人”{4}，但却屡试不第，直至乾宁二年（894），年近六十岁的他方才考中。这是韦庄生命中一件无比骄傲的大事，《花间集》录其两首《喜迁莺》：

人汹汹，鼓冬冬，襟袖五更风。大罗天上月朦胧，骑马上虚空。 香满衣，云满路，鸾凤绕身飞舞。霓旌绛节一群群，引见玉华君。

街鼓动，禁城开，天上探人回，凤衔金榜出云来，平地一声雷。 莺已迁，龙已化，一夜满城车马。家家楼上簇神仙，争看鹤冲天。{5}

古人常用莺迁比喻中举，韦庄此词或是及第时所作。词中既有榜上有名的惊喜，亦有朝见帝王时的得意。在唐代，士子们都迫切希望通过进士科考进入朝廷的统治阶层。但进士科考难度极大，及第率只有平均2.5%，《唐摭言》甚至用“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来形容考中的艰难。正因为不易，唐代从朝廷到民间均对进士及第之人十分推崇，社会普遍观念中亦把是否高中进士看成士子有才与否的标志，对及第之人常另眼相看。《唐摭言》曰：“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韦庄多次参加科举考试，终因种种原因未能考取，年近耳顺方才一飞冲天，如何不令他欣喜万分？《喜迁莺》中攒动的人影、欢闹的场景，皆是他愉悦心情的见证。韦庄入蜀为官后，曾奏请蜀主王建，追赐生前未曾参与科考或没能考中的知名文士李贺、皇甫松、陆龟蒙等进士及第，此即展示出韦庄对于自身及第之时那美好场景的顾恋。但世事难料，在李唐王朝建功立业的抱负转瞬之间即化为虚空。韦庄曾作两首《感怀》：

长年方悟少年非，人道新诗胜旧诗。十亩野塘留客钓，一轩春雨对僧棋。

花间醉任黄鹂语，池上吟从白鹭窥。大道不将炉冶去，有心重立太平基。

韦庄“重立太平基”终成为黄粱一梦。大唐盛世已经不可挽回地逝去，前蜀政权亦无统一之希望，而韦庄却愈加衰老。所谓“鸟飞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晚年的他愈发思恋故土。

《花间集》收韦庄五首《菩萨蛮》：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6}

词似写男女离情，但正如唐圭璋所说，词言江南之乐，则家乡之苦可知也。“前事历历，思之惨痛，而欲归之心，亦愈迫切。”“但今日若还乡，目击离乱，只令人断肠，故唯有暂不还乡，以待时定。情意宛转，哀伤之至。”{7}词中有着对江南风景的描绘，然陈廷焯的评价甚为中肯：“一幅春水画图，意中是乡思，笔下却说江南风景好，真是泪溢中肠，无人省得。结言风尘辛苦，不到暮年，不得还乡，预知他日还乡必断肠也。”{8}韦庄生遭黄巢之乱，亲故离散，生于杜陵的他不得已而入蜀中，终生羁留于他乡。对于故土的追忆，是韦庄晚年挥之不去的情结。正是因为求而不得，韦庄沉醉在酒中，展示出一种貌似旷达、实甚悲苦的情态。这位老于他乡的“洛阳才子”，终究只能在“遇酒且呵呵”中度过这无几何的人生。

韦庄年近花甲才终于在进士科考中脱颖而出，个中辛酸，显而易见。无奈国祚不久，唐朝遭乱。入蜀的韦庄既未见李唐盛世的再现，亦没能回到久别的故园。人生的悲哀莫过于如此吧！因此，一种深深的幻灭感和无力感常萦绕在其文字中。他有三首《归国谣》：

春欲暮，满地落花红带雨。惆怅玉笼鹦鹉，单栖无伴侣。南望去程何许？问花花不语。早晚得同归去，恨无双翠羽。

金翡翠，为我南飞传我意。罨画桥边春水，几年花下醉。别后只知相愧，泪珠难远寄。罗幕绣帷鸳被，旧欢如梦里。

春欲晚，戏蝶游蜂花烂漫。日落谢家池馆，柳丝金缕断。睡觉绿鬟风乱，画屏云雨散。闲倚博山长叹，泪流沾皓腕。{9}

鹦鹉虽在玉笼，无餐饮之忧，无风雨之苦，却孤单寂寞，失去了广阔的天空。这与在前蜀居高位的韦庄又何其相似？对于韦庄而言，南去归家的路遥远而漫长，虽人不能至，而心向往之。他祈望青鸟能传达相思意，传达梦中对于过往的思恋。这样，常在香炉边流泪叹息的他，才会稍感安慰。韦庄在其《荷叶杯·其二》中自言“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清平乐·其二》又言“尽日相望王孙，尘满衣裳泪痕”。其词作中所蕴含的故国之思，令人深感悲慨。

《唐才子传》记韦庄“自来成都，寻得杜少陵所居浣花溪故址，虽芜没已久，而柱砥犹存，遂诛茅重作草堂而居焉”{10}。韦庄推崇杜甫，其承姚合《极玄集》而编《又玄集》，将杜甫列为卷首。《又玄集》首篇即为杜甫的《西郊》：“时出碧鸡坊，西郊向草堂。市桥官柳细，江路野梅香。傍架齐书帙，看题减药囊。无人觉来往，疏懒意何长。”也许看透了世事人生的韦庄，此时之心境即如杜甫一般“疏懒”，世间之事，皆似与己无干。韦庄曾作《关河道中》：

槐陌蝉声柳市风。驿楼高倚夕阳东。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平生志业匡尧舜，又拟沧浪学钓翁。

“平生志业匡尧舜”语出杜甫《奉赠韦丞丈二十二韵》中的“致君尧舜上”，但韦庄其时，唐王朝大厦已倾，再无中兴之希望，天道真的曲如弯弓。此令韦庄有着深深的失望，“沧浪学钓翁”遂成为不得已的人生选择。

二

韦庄避乱于蜀的选择，思乡且疏懒的心态，皆与前蜀前主王建的政治统治密切相关。

王建乃前蜀政权的建立者，其少时本以“剽盗”为事，后于乱世中入行伍。他骁勇善战，从节度使杜审权讨王仙芝，立有战功。及僖宗入蜀，王建奔其行在，被任命为随驾五都之一。光启二年（886），僖宗幸兴元，王建为清道使，“负玉玺以从”{11}，至当涂驿时，李昌符等焚烧栈道，王建“翼僖宗过于焰烟之中。夜宿坂下，僖宗枕建膝而寝，赐以金券”。昭宗立，陈敬于成都反叛，王建与其激战数年，终取得胜利。光化三年（900），“诏建私门立戟，加中书令，封琅琊王”。光化四年（901），王建封西平王。天复三年（903），昭宗还长安，王建“奉表贡茶布等十万”，被封为“蜀王”。天复四年（904），“朱全忠弑昭宗，建率将吏百姓，举哀制服”。天复七年（907），朱全忠篡位，王建亦称帝。王建一生对唐王朝未有不忠之举，《容斋随笔》记“前蜀王氏已称帝，而其所立《龙兴寺碑》，言及唐诸帝，亦皆半阙”{12}，以示尊重之意。《蜀杌》言其“能奋迹士伍，奔赴行在，忠义感激，诚贯白日，执戈披锐，翼卫乘舆于烟焰之中，其勤至矣”，“洎陈、田召而不纳，遂抗表请师，犹有勤王之节”，“节制全蜀，而纳貢述职，道不绝使”。后梁建立，王建誓师雪耻，其“僭窃位号，亦时使之然也”{13}。

王建无叛唐之举，在前蜀开国赦文中，他即强调自身曾为唐臣，对于那些为唐王朝效力、捐躯之公卿，皆给予追赠及封赏，“自僖宗朝，凡在有功文武大臣显忠孝者，并委中书门下追赠，仍搜访骨肉，量材录用”，“阆州起义之日，应有随驾大将，效命功臣，或遘疾以沦亡，或当锋而夭枉，皆是捐躯为主，临难丧身，殊功无日而暂忘，遗烈千年而不泯，并委中书门下抄录，次第各与追赠，有子孙者，特授官荣”。当前蜀建国之际，王建即“授唐室旧臣王进等三十二人官爵有差”{14}。

王建亦“善待士”，虽“少无赖，以屠牛、盗驴、贩私盐为事”，目不知书，然好与书生谈论，粗晓其理。其有《置东宫官属诏》，言“王者经世驭民，以保安于人，曷尝不讲求贤硕，以辅元子？故汉开博望，唐重承华，左右正人，自跻于治。其以东宫为崇贤府，凡文学道德之士，得以延纳访问，无或自尊，以蔽尔之聪明”{15}。其开崇贤府，广纳贤才，展示出求贤若渴的姿态，“当唐之末，士人多欲依建以避乱”{16}。王建“僭号，所用皆唐名臣世族”，其中“惟翰林学士最承恩顾，侍臣或谏其礼过，建曰‘盖汝辈未之见也。且吾在神策军时，主内门鱼钥，见唐朝诸帝待翰林学士，虽交友不若也。今我恩顾，比当时才有百分之一尔，何谓之过当耶”，颇有礼贤之姿，“宋等百余人，并见信用”{17}。

正是因为王建忠于唐朝且重视人才，前蜀立国前后，他迅速赢得了晚唐入蜀衣冠文士的支持，但他后来的政治行为让很多文士渐渐疏离于前蜀政权。武成二年（909），王建曾宴于行宫，其对左右之人言：“得一二人如韩信而将之，中原不足平也。”但兵部郎中张扶进曰：“陛下雄才大略，尚不能得岐陇尺寸之土……愿陛下无以中原为意。”{18}王建终未北上一统中原，而选择了坚守蜀地，不过“四川非坐守之地也，以四川而争衡天下，上之足以王，次之足以霸，恃其险而坐守之，则必至于亡”{19}。王建这种政治抉择令无数文人心生失望，对于前蜀政权的认同之感亦渐渐减弱。因此纵然王建极力强调王权的合法性，亦不断推行诸多笼络政策，蜀中许多文士对王建政权仍旧不能完全认同。《北梦琐言》记景福年间进士张道古文学甚富，然介僻不群，因上《五危二乱表》左授施掾，尔后入蜀。张道古曾无奈地对所亲说：“吾唐室谏臣，终不能拳跽与鸡犬同食。今虽召还，必须再贬于此。死之日，葬我于关东不毛之地，题曰，唐左补阙张道古墓。”其曾上王建诗，叙二乱五危七事，诗曰：“封章才达冕旒前，黜诏俄离玉座端。二乱岂由明主用，五危终被佞臣弹。西巡凤府非为固，东播銮舆卒未安。谏疏至今如可在，谁能更与读来看？”{20}这是文人阶层在对这个新兴政权失望之后的慨叹。韦庄，即是这许多人之一。因此其词作中才会有强烈的故国之思，才会有远离于政治的疏懒之意。

三

《唐诗纪事》记：“韦庄晚年忽咏句云‘谁知闲卧意，非病亦非眠及‘手从雕扇落，头任漉巾偏，识者知其不详。后诵子美诗‘白沙翠竹江暮，相送柴门月色新，吟讽不辍，是岁卒于花林坊，葬于白沙。”{21}此为前蜀武成三年（910），时韦庄七十五岁。

《唐才子传》言韦庄“早尝寇乱，间关顿踬，携家来越中，弟妹散居诸郡。西江、湖南，所在曾游，举目有山河之异，故于流离漂泛，寓目缘情，子期怀旧之辞，王粲伤时之制，或离群轸虎，或反袂兴悲，四愁九怨之文，一咏一觞之作，俱能感动人也”{22}。《蓼园词选笺》云：“端己以才名入蜀，后王建割据，遂被羁留。”“《谒金门》云：‘柳外飞来双羽玉，弄晴相对浴。其自惜皓皓之白乎。歇拍云：‘寸心千里目。可以悲其志矣。”{23}“寸心千里目”不仅是韦庄的心态，也是入蜀衣冠文人共同的心境。大唐盛世已去，蜀中生活纵然富庶，但生不逢时的辛酸与苦楚、背井离乡的无奈与凄伤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而不去。

锦江烟雨，花香散尽，刚刚到来的新春弹指间逝去。时已暮春，日已西下，这样衰飒的场景好似暮年韦庄的写照。晚年飘零的他常常追憶年轻时的梦想，但时光已逝，一切成空。遥想杜甫曾感慨“摇落深知宋玉悲”，虽处不同时代，但萧条的境遇，失志的惆怅，却是相似。流落的韦庄亦同前辈一般，在冷雨凄风中，怅望千秋，感念自身。东方朔《答客难》中曾感喟士人之命运：“绥之则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渊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此语道出了古今知识分子共同的悲慨。生活在西汉盛世的东方朔尚感如此，五代乱世之中的文人，对此的体味当更为深刻。韦庄，就是其中之一吧！

{1} 〔清〕吴任臣：《十国春秋》，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592页。

②{3}{11}{13}{14}{18} 〔宋〕张唐英：《蜀杌》，见傅璇琮主编：《五代史书汇编》，杭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6075页，第6075页，第6071页，第6078页，第6073页，第6074页。

{4}{10}{22} 〔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71页，第172页，第171页。

{5}{6}{9} 〔后蜀〕赵崇祚辑：《花间集·卷三》，宋绍兴十八年建康郡斋刻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本2004年版。

{7}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3-15页。

{8} 杨景龙：《花间集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32页。

{12} 〔宋〕洪迈：《容斋随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9页。

{15} 〔清〕董诰：《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88页。

{16}{17} 〔宋〕欧阳修：《新五代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87页，第787页。

{19} 〔明〕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2815页。

{20} 〔宋〕孙光宪：《北梦琐言》，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42页。

{21} 〔宋〕计有功：《唐诗纪事》，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020页。

{23}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6页。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文学地理学视阈下唐五代词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6CZW036）

作 者：李博昊，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学。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