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晋:为什么会有这一组诗?
苏波:唐老师好!这组因返乡而写成的小诗得到许多诗友方家的肯定与好评,着实出乎我的意料,这是真话。这次回乡,起因是老父亲生重病,牵挂焦虑,急于回去探望照料。待父亲病情稍稍稳定,独处一室,寂寞无聊袭来,幸好临行前箱子里塞进了两本书,便藉阅读打发时间。然而,这暌违已久的故里,故人,身在故乡仿若异乡的陌生与孤独,对故里山水人物的重新审视与打量,身陷其中又置身其外的怪异的感觉,时时围绕着我,触动着我的神经。而常年养成的动笔的习惯,促使我拿起了笔(我有用纸笔写字的习惯),这或许是上苍给了我一个重新打量与亲近故乡的机会吧。
唐晋:很开心你从新疆回来后,把这一组诗发给我。最初从微信上读到其中一部分,突然感觉你在变化,并且变得很决绝。我大概记得你早年在新疆生活,这次回去停留了不算短的时间,对于这些涌泉般出现的诗作,你自己是怎样评价的?
苏波:这次新疆之行,前后历时近两个月。平日我与朋友们交流互动的方式和习惯,这次也有了很大的改变,在微信朋友圈里,我在疆写的诗作一首未发,变得低调而沉默,这在以前是很少有的情况。我也有个想法,想让自己的阅读写作安静一点,沉潜一点。说白一点,就是想借这次返乡之机有一些改变,不敢说蜕变,没那么大的野心。诗人蒋立波兄私信问我,写诗了没有?我说写了,但先藏着。他说窖藏好,慢慢发酵。嗯,窖藏。心里也想着这么大跨度的时空能够赋予这些新写就的东西一些新的品质和活力。这次返乡,写的不算少,近20首。总体感觉就是很放松,自然,不去刻意琢饰词句,仿佛掘到了泉水,流出了它自己的东西。
唐晋:借着这个话题读你的《回乡》,正如你的句子:“更多的是一个旅人穿越茫茫大地时的安然与平静”,这首诗作在一种“安然与平静”下面却表现出“惶恐”——第一段的细节描述真实亲历,但它将“回乡”的情绪阻隔;由此阅读者开始注意这种阻隔的形成原因,注意到回乡者的内心“惶恐”。你的思绪以对一个足以被他人忽视的细节的留驻为代价,令已经消失的空间距离转而为持续拉伸的心理距离,从而生成全诗的复杂韵味。顺便说,“鸟的叫声”那一句很空灵,涵盖很多内容。
苏波:唐老师喜欢《回乡》这首诗,我很高兴。蒋立波兄说《回乡》是这一组的代表作,我也认同。你对这首小诗读得很透,解析得也到位,我就不赘言了。我介绍一下这首诗产生的背景吧。在七月的酷暑里,我乘坐大巴自乌鲁木齐驶往奇台,我童年少年学习生活的地方,真正意义上的故里。车行至正午,人感疲惫,昏沉,朦胧间,仿佛有一只翠绿的鸟儿在戈壁深处啼叫,我知道,那是暌违数十年的故乡在唤我!在晃动的车厢里,在手机屏幕上,我打出了这些句子。有近乡情怯的不安,有繁琐安检的无奈,当然,这一切都化作了“更多的是一个旅人穿过茫茫大地时的安然与平静”,人生之长旅,故乡不过是一个驿站,每个人都会穿过痛苦欣悦的“茫茫大地”,最终抵达死亡或新生,从而获取一种彻底的释然。
唐晋:夜以静致远。《乌拉斯台之夜》《楼顶上的月亮》《西高原的月亮》这三首都与夜有关,存在区别的是,前一首是以一种梦幻方式对史境的浸入,是以一系列传统地域文化意象来反述自我状态的操作,有如明快的小令;后两首则是对自我的整理。我注意到在不同的环境里你的语境仍然保持着共同的一面,它将个人和群体、此刻与过去自然融合,建立一种更高层面的抒写。
苏波:月亮是一种古老的乡愁,它寄寓着思念,忧愁,与怀古。西高原的月亮与江南的月亮不同,它清旷,高远,含蓄不言。它映现并涵纳了大漠雪山洪流和民族融合的长河,杀伐,对峙,荒凉,沉寂,这轮圆月有多重层理的镜像,它照着历史,照着现实,也照着未来。望月,也是读史,也是以一种梦幻的方式对史境的浸入,也是对现实的另一种观照。望月,心由镜生,包罗万象。当然,最后是抵达自己的内心。
唐晋:《泉水,清澈》是一首表述很独特的诗。我们经常谈论经营诗句,其实一个好的诗句出现、置放,可以取消很多铺排。“我出土我的杯子”,这个句子也可能只有你才能写出。在新疆,西域历史出土文物中,杯子无疑是一种非常典型的器具,其上记录着数千年东西方文明的交汇碰撞和融合,记录着众多普通家庭的生活起居信息,等等。而泉水一般象征生命、青春,与时间等喻。在这里,我想请你谈谈“无解的渴”的含义。
苏波:认同你的说法,这一组诗中,这一首我个人有所偏爱。西北干旱少雨,生产生活多汲取井水,而井水盐碱重,味咸苦,盛用器皿多有碱花,内壁花白,仿若时间结出的霜。我清洗,我啜饮,故有“我出土我的杯子”之句。而在荒寒的西北戈壁,盐碱水,愈饮愈渴;而在旷茫无涯的戈壁大漠,无友,无伴,独自穿越黑夜与白昼,历尽风霜雨雪饥寒交迫,爱与家仍在远方,唯有孤独寂寞相伴,“无解的渴”或许表达了一种人生的困境吧。但,信念不灭,因为“泉水,清澈”。
唐晋:以前我在写诗的某个间歇,有时会忽然注意到自己的状态,或者会关注一下“我”在这个写作“场”内是个什么样子。看来诗人大凡都有这种瞬间。《诗是一种语言》应该就是类似情况,呵呵。在一堆写故乡的诗里出现这样一首,不仅有趣,而且重要;它使一种行进的惯性有了阻碍,就像沙漠中心的寺庙遗址。在我们的经验中,往往思路顺畅的时候也是需要警醒的时候,这样,适时出现的“阻碍”是必要的。
苏波:“阻碍”这个词好,你的比喻很形象,也很准确。有时,写作会进入一种顺畅的状态,甚至“酣畅淋漓”,不觉间就会滑入到旧有的写作模式和思维习惯中去,而偶然的“旁逸斜出”或偏离轨道,是一种减速,一种有益的“阻碍”。它会适时提醒你慢一点,停一停,或驻足张望一番。写作中的滞涩,模糊,歧义,困难,是正常的,有益的,它对建立真正个人书写体系是重要的元素,也是写作过程中自我审视与自我修复的良药。
唐晋:《一座院子》我个人感觉颇有布罗茨基的风格。这座院子想必是你最为熟悉的,你来说说。
苏波:唐老师过奖了。不过,这首诗以这样的语言体式风貌呈现,在我的写作中是不多见的。由于“院子”自身所拥有的时间和时代特性,我在前半部分几乎都是用纪实笔法,呈现一座真实厚重而又滋味杂陈的建筑和它与人有关的重要“履历”。我父亲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这幢大楼里工作,至退休,前后生活了三十多年,可以说他的近半的生命岁月在这里度过,他与这座城市的爱恨情仇都能在这幢大楼这座院子里找到印迹。他和他的同事朋友们的忠诚固执以及被时代高速列车抛下后的落寞惆怅,院子都是亲历者见证者。院子的历史,人的历史,院子的命运,人的命运,大楼的斑驳,人的衰老,彼此映照,共生一體。而整个城市里,这样的院子还有多少?还有多少人守着这样的院子和余生呢?
唐晋:与几年前的创作相比,你的诗变得低沉、饱满,那种语言花活儿明显剔除;除了岁月因素,还跟你从不间断的阅读、思考及练笔密切相关。从这组诗不难看出你的天分和努力,而相当一批诗人对你新作的认可也证明了这一点。希望不断读到你的好诗。若方便,能否与读者交流分享一下你近期的读书情况,谢谢。
苏波:谢谢唐老师和朋友们的鼓励与褒奖。我早已过知天命之年,习诗也20多年了。坦白地说,进步不大,收获无多。性喜静,虽好酒但不常饮。平日里以读书、写字为乐,渐渐地已成为一种习惯。因为写诗,阅读主要以诗歌为主,也读些历史哲学。好的经典的东西应当反复读,细细品咂,方能吸收化用。像史蒂文斯的《坛子轶事》,沃尔科特的《白鹭》等,都读了三四遍,愈读愈觉得宏阔高妙,获益良多。尼采、海德格尔的书也是枕边常备,读哲学可以获取一种眼光和胸襟。读与写互为镜像,读可以提升写,写可以带动读,相得益彰。读书写作,构建美丽的乌托邦,不亦乐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