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有部恐怖电影正在流行,《小丑回魂》,已经成为电影史上最卖座的恐怖片。电影是根据史蒂芬·金的小说《它》改编。故事写的是几个孩子的世界,在小说扉页题词中,金说,童年自有其甜蜜之谜,他对自己的孩子心怀感激:“我的母亲和妻子教我如何成为一个男人,我的孩子教会我自由。”里面有段写一个母亲,看到孩子和朋友疯也似的大笑时,忽然觉得很恐慌:“我不了解这两个孩子,我不晓得他们会去哪里,会做什么,想要什么……也不晓得他们会变成什么样。有时他们的眼神那么野,真让我感到恐惧,甚至害怕他们……”
成年人常犯的错误就是不理解孩子,小看孩子,觉得他们什么都不懂。现实并非如此,孩子们比成年人想象的要厉害。他们无所顾忌,视角和思维自由而无拘束,常能注意到成人所忽视的细节。十一长假,有个小学老师给学生们布置了一个作文,《我的XX》,大部分人写的妈妈。看完她挑出来发微博上的那批,我觉得未来中国再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几率直线增加了。比如有个孩子写,“我的妈妈又胖又高,腿又粗又长。妈妈老是说减肥,可是,她一直减不下来,因为她还是吃太多”。另一个孩子写,妈妈为了保持身材,每天吃饭很少,还经常把饭菜给自己吃。而且,她“每天晚上睡前都会一边玩手机一边贴面膜。当然了,每天早上也都会用很多化妆品”。这里引用的短短几句话,深得中文写作的精髓:真实、准确、幽默。没有虚伪造作之言,也不故作惊人之语。
常听到人们说,中文之美巴拉巴拉巴拉,但我们所见,大部分都指向了反面。我微博上看到一个软件中文提示截图,不但不美,反而处处透着恶心的算计臭味:“请不要在下面取消你不想安装的附加软件。”中文不过八级,大概是不明白到底该怎么躲开即将捆绑安装的软件。中国的一些科技从业者,为了捆绑推销,简直是机关算尽太聪明。长假后,艺人韩雪炮轰携程存在捆绑销售问题——在携程买一张机票,软件会默认搭售一些旅行险、贵宾休息室等消费。有名人发声,携程终于引发众怒,连《人民日报》都在评论官微发问批评,消协也注意到这个存在很久的事情。后来,公司承诺整改,把带有捆绑销售的渠道变为“急速预定”,增加了普通预定,但点击后一选项,界面会在“急速预定”停留五秒钟,中间位置一个醒目、硕大的按钮,吸引你通往急速消费之路。真是填了旧井,又挖新坑。《人民日报》评论员谈及携程风波,也不得不感慨:“企业始终舍不得这块‘肥肉,其中的‘油水不言而喻。”
正是这种计算太多的成年人教育,给孩子的中文学习注入了算计、虚假、矫饰等东西。比如我们那会儿,学会了在作文里编织好人好事,或者其他一些假大空的东西。这当然还不是最坏的情况。石黑一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我赶时髦——毕竟是做媒体的,总是不能太落伍——看了他的处女座《远山淡影》,里面有一个二战后的日本年轻教师批评自己战前的老师:“您那个时候,老师教给日本的孩子们可怕的东西。他们学到的是最具破坏力的谎言。最糟糕的是,老师教他们不能看、不能问。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国家会卷入有史以来最可怕的灾难。”石黑一雄并没有详细谈那些谎言是什么,在这本小说里,那些足以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事件,不过是几笔带过的背景。人们生活在其后续的阴影里,但又好像与这些事情距离遥远,如同小说的标题,只是远山淡影。
日本学者鹤见俊辅在《战争时期日本精神史》提到过那些谎言。明治维新后,日本统治者开始通过教育,向国民灌输一种想法:日本国情和政治制度都非常特别,欧美国家与日本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它的特殊之处就是他们给学生们灌输的,万世一系的天皇領导。当时日本确实通过改革变得强大起来了,打败了清政府,又打败了俄国。但他们不认为这是向西方学习的成果,反而教育学生这是得益于日本的“特殊性”,并希望以“忠君”等思想教育,抵抗维新后传到日本的自由民主要求。那段时期,天皇经常会发敕语,中小学生都要背诵。后来的结果,我们都知道了,这个国家不但自己陷入癫狂,也给邻国,给世界带来了“有史以来最可怕的灾难”。然后,很多人又对那段历史集体性失忆。恰如石黑一雄在《远山淡影》里写的:“记忆,可能是不可靠的东西;常常被你回忆时的环境所大大地扭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