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离破碎

苇子

漂泊在大都市的青年男女渴望突破感情的屏障进入婚姻，却总是遭遇一个又一个死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情债，一边欠了别人，一边别人欠了你，我们忙着计较得失，却还没有好好地生活过。

1

五年前，她在友人的洗尘宴上遇到了他。当时，他就坐她旁边。一扭头看到了他那高挺的鼻梁，应该说那是一只近乎完美的鼻子。瞬间，她像曝晒于烈日下的巧克力，化作一摊烂泥，扶不上墙了。

她是处心积虑，三番五次和他目光相撞。假如目光是铁制品，饭桌上的人们一定会听到硬碰硬的冰冷回声。似是被这目光撞疼了，他的脸上微微一怔。她竟乱了阵脚，低下头去，忸怩了片刻工夫。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忸怩过于初中女生。岁月不只是增添了皱纹，还有阅历，她可是个有阅历的女人啊！

她又主动出击。这次来势汹汹，地痞流氓般厚颜无耻：“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陪老娘玩玩！”他竟然不是积极迎敌见招拆招，却要甘拜下风避而不战。盯着一只大闸蟹的脚微微一笑，上挑的嘴角带出一丝讥诮。

他可是个老司机！充满欲望的小眼睛几度色眯眯地窥视。她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权且和他玩一玩！她想，反正也快三十岁了，哈！剩女一枚！既无婚约，更无婚结，有个男友，但是形同虚设，远水近渴，她要死了。

电话响起来，妈妈打的。脸上闪过一阵慌乱，抓起电话跑出大厅去接。刚喊了一声“妈”，那边劈头盖脸数落起来。

你死啦？电话不接！

她忙解释，外面吃饭，人多太吵，没听见。

成天就弄这，正事不干！二十七八不结婚，脸都叫你丢尽了！全镇都戳脊梁骨。我上辈子没积德，这辈子生了你……

她咬住嘴唇，泪在眼眶里旋，假如能够选择，她选择不被生下来。

人呢？问你话呢！又装死！还不如死了好！你死了我最多哭一场，一年半载就忘了。你活一天我跟着丢一天人……

她咽下了泪，安静地说，妈，我死！您别骂了！

果然就不骂了，收起全身的刺，换作温柔腔调：听我一句话吧！赶紧结婚吧！

三十岁的女人，还有几天折腾呀！谁还要你呀！挑三拣四，咱也不是公主。你这样叫我咋办？你父亲死不瞑目呀……

她抽了抽鼻子，说，妈，我知道了。

动情处妈哽咽了，咽了两下变成抽泣，抽泣又成号啕，哭起爹妈祖宗。她不敢挂，一直等着母亲哭完。有一回，她在母亲的哭声中挂了电话，不是她不愿意听，而是总监催要设计稿。她刚挂掉两秒，母亲又打过来，劈头盖脸又是一顿骂。她只好让电话开着，忙去干活。

……

她盯着电梯间的门，开开合合，像一张嘴，吞进去，吐出来。她想起父亲去世的那家医院，穿白大褂的无常鬼，将父亲平放到一张撒满白粉似的金属质床上，悄无声息地推进电梯，再推出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她像被抽去了形体的一套衣服，棉麻，白色，挂在晾衣绳上随风飘摇。那个母狼一般凄厉哀号的女人，披头散发，充血的眼，角上粘着眵目糊，深深的法令纹在鼻翼两侧刻出大大的“八”字。那是谁啊？哭什么啊？很多天里，她都辨不出东南西北，看上去很是无动于衷，不哭不叫，表情漠然。人人都说，她这铁石心肠。

回到上海，她就倒了，若不是閨蜜杏儿跑前跑后，她这条命早葬送在出租屋了。

父亲走了，剩下的人们本该相依为命，可是没了父亲这个掩体缓冲，针尖麦芒，她才知道，妈妈全身的刺一直是在父亲这瓶老陈醋里浸泡着的。妈妈变得热衷于吵架，因为一点鸡毛蒜皮，和大哥吵，和嫂子吵，还会打电话和她吵。大哥给她诉苦，嫂子已经不堪重负，继续下去，保证离婚。家已乱成一锅粥。那个时候她还年轻，结婚这件事，似是天边的云，缥缈而又旷远。

相比现在的境况，她宁愿过那段战火连绵的日子。

正在凝神，杏儿拍了她的肩。见她脸色难看，杏儿愤愤不平，一把搀住她说，又是你妈电话，真是够了！自己过不好，也不能让子女安生！我要是你，直接断绝关系，换个电话号码失踪。

她喜欢杏儿，多数因为杏儿这股子洒脱劲儿。

杏儿拉她回到餐厅，便在先前位置坐下。努力想一些别的事情，上海，灯红酒绿，约会，情人，勾引，做爱……妈妈别逼我了！我快疯了！……约会……他牵着她的手，国泰电影院，他要在电影院里和她做爱……嫁人，快三十岁了，嫁不掉了，应该去死，怎么死才不痛呢？跳楼太恐怖了……喝酒，没错，喝酒。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倒满一杯，还是一饮而尽。

一抬头，正撞上他的窥伺。三分之二秒的慌乱过后，她将右嘴角朝耳根的地方一抽，她以为这个样子的自己是美的，还有一丝神秘，简直就是亚裔版的“蒙娜丽莎”，然而，三分之一点九秒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改变了方向，看着对面墙上那幅电子合成油画暴发户般金灿灿的画框上了。

她突然就想爆发，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指着他那完美的鼻梁大吼：别装了！你他妈的不就是想睡我吗！老娘他妈的也想睡你！不仅仅是站在这里，还要站在妈妈跟前，哦！不，站在所有亲友面前，还有那些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乡亲，站在镇中心的广场上，举一扩音喇叭，连上低音炮：结婚？结个屁股！老娘这辈子不结婚了又怎么样？不结婚就是恶贯满盈？不结婚就丢人现眼？我就是不结婚你们又能拿我怎样？妈，您不是让我去死吗？那我就去死好了，您不就是给了我一条命吗？拿去吧！反正谁也不会在乎……

她也只能是想一想。这种疯狂，只有杏儿可以。

她端着酒杯，很想放声大哭，肆无忌惮地大哭一场会怎么样？

吃过饭，大家送友人回酒店。她走在友人身旁，装作认真地听他们聊华尔街，她对这话题厌恶透顶，还有一些心烦意乱。酒席结束了，她该怎么办？

要个联系方式？自降身价是吗？她的脸皮还不够厚。再说，为什么他不肯主动出击？她想着这些心事的时候，他正走在她身后，意兴阑珊地盯着她的屁股。很多人都说她屁股性感，不管她对自己的脸蛋多么自信，总有更多的自信是来自那屁股的，那是第二张脸。endprint

等红绿灯的时候，他离她更近了，衣角就扫着她的屁股，鼻息正打着她的后颈。猫捉老鼠是他的拿手好戏。

其实，这一年他俩都不自由，她有相恋十年的男友，远在T国。他却正和别人同居。她见他躲到窗帘后接电话，就伸长脖子，侧耳聆听。友人滔滔不绝，嗓门还高，众星捧月跟着一群脑残粉，问东问西，五体投地。她烦得要死，恨不得找个封箱带把友人嘴巴堵住。

装作看一只细颈花瓶，慢慢靠近窗幔，就听他用耳语在说：“马上回来，你别闹了！”她品出了里面有几丝不耐烦，心里竟然有些喜欢。

突然瞥见友人从壁镜中冲自己微笑，她吓了一跳，红着脸笑起来。笑过之后，隐约觉得哪里不大对头。

她问，杏儿走吗？杏儿眨巴着眼，女人，急什么呀？末班车还早呢！她还是说，咱们走吧！声音里有着哀求。为什么呀？杏儿满面霞光，像一朵雨后杏花。走吧！再不走会出事的！她小声说，几乎哀求。出事？我勒个去！杏儿瞪起死鱼眼，满面霞光被抬头纹吸收了去。这么多帅哥，出事就出事吧！哈！我正想出点儿事。杏儿永远这样，有了异性没有人性。多年前，她就领教过了。那时候，她俩还不到二十岁，去千佛山，说好的下山一起去麻辣烫，结果，下山途中，杏儿变卦，要去跟踪一个像谢霆锋的帅哥。那个时候，谢霆锋也真是帅。

她还没走，他已告辞。她松了口气，恶狠狠地看着杏儿，扁了扁嘴，挤出来三个字“狐狸精”。

回去的路上，接到男友电话，她哭，稀里哗啦。我要结婚，我要结婚！快点回来！再不回来我就死了！我要结婚！

三年半来，他们只能每天一通电话，偶尔QQ，她觉得自己像一片孤绝的水域，沧海桑田，她被滞留在四面环山的高原，逃不出去。可是盐度越来越高，蒸发的轨迹，弯弯曲曲，如同烫过的头发，日夜不停地抽离。

二十七岁了呀！再过三年，世界末日！她非嫁掉不可！

男友说，分吧！

她说，死！都死了！全世界跟着死！地球为什么不爆炸！

哭，呐喊，尖叫，抓着头发，跪在桥堍，大口大口地呕吐，混杂着酒精的秽物，吐了自己一身。她靠住一根桥栏，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半夜她被雨淋醒过来，路灯早已灭了。摸索着寻找背包，谁给偷去了呢？爬起来，晕晕乎乎地朝租住房走。钥匙丢了，她只好坐在门口等到天亮。

还是没有分手。十年磨合早已贴皮贴骨，爱情的每个皱褶，她都去过，他们早就像蜗牛壳中的软体，被硬壳打磨出了最精确的外形，镶嵌其中，壳不破她出不来。壳破了她还是出不来。

一年后，男友失踪了，恋情戛然而止。婚礼、钻戒，全是水中捞月。葡萄藤上，有只蜗牛在爬，尾后拖着一条分泌物画出的长线，亮亮的。她用手触碰一下蜗牛，软的，硬壳不翼而飞。她醒过来，眼泪早就干了。

杏儿打电话说，你不是有护照吗？去找他呀！玩他妈的失踪！找到他，问问清楚，拖了你这四年多，到底什么意思！四年前，你才二十四岁，水葱一般年龄，多少男人追着你的屁股。就这么被人玩了？杀了他！去不去？姐陪你！

孙行者跪在雷音寺天王殿前，头箍摘除，变成 “南无大圣舍利尊王佛”。

她淡淡地说，至少，自由了。

她请杏儿去吃“海底捞”。捞完，去港汇买衣服。买完衣服，她将诺基亚摔到天桥底下粉身碎骨。去国美換了iphoe4S。去蒂凡尼做了发型，大波浪，带点复古调调，像30年代旧上海的交际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的那种音乐里轻摇曼舞，她就站在百乐门的舞池里，穿着露大腿的旗袍，被黄金荣、杜月笙搂腰摸屁股。她为什么不该好好利用自己的屁股？

杏儿要表示姐妹义气，咬牙切齿，跟着蒂凡尼了一把，染了栗色，弄个空气刘海，配上她那对杏眼，活像一只泰迪犬。晚上又拖着她去酒吧，酒壮 人胆，装疯卖傻地调戏了服务生，看着那小帅哥红了脸，她觉得实在过瘾，还有一点邪恶。

她想，还缺一支烟，是呀，应该学着抽烟了！坏女人不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2

这年五一，友人又来中国，她去赴宴，素面朝天，马尾辫、白T恤、蓝牛仔、匡威鞋。简直是个灰姑娘。杏儿瞪着死鱼眼，抬头纹突然收到集合令，恨铁不成钢地问，女人！女人！你要干吗？她笑一笑，挽了杏儿臂膀。我在等王子的水晶鞋！

她的王子，会不会来？

陆续来人，各自挑选位置坐下，有人在打招呼。杏儿像只蝴蝶，穿梭在各色男人中间，嗲声嗲气，花枝乱颤。

她一面划着手机，一面答复周围人的问候，一面做着笑脸频频点头，一面用余光溜着大厅入口。打过蜡的实木椅子太硬，屁股被硌疼了。她又口渴异常，茶盏里添加了四五六次，茶壶里也空了，喊过服务生又续了水。

她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名字，曾听友人叫他“什么易”，她知道这个“什么易”是网名。

宴席开始，碗筷碰撞的声音、咀嚼的声音、评论菜肴的声音、觥筹交错的声音，始终盯着入口，他没出现。有一刹那，她觉得仿佛站在旷野里，一只走失的羊。杏儿有了醉态，将脑袋靠在旁侧“大背头”的肩上，给大家讲笑话，“两颗玉米粒结婚了，第二天早上，男玉米粒醒来发现身边躺着爆米花，他奇怪地问：我媳妇呢？爆米花害羞地说：一炮把人家崩开了，就不认识人家了。”一桌人都笑了。 “大背头”一把抱住杏儿作势要吻的样子，又涎着脸说，别管是高射炮还是迫击炮，哥永远认得你！杏儿更是夸张，疯疯癫癫，拿拳头捶着男人的胸，娇嗔道“坏蛋！”她这才回过神来，不明所以地看着杏儿。杏儿那洪湖水浪打浪的浪样子实在可笑，就朝杏儿撮了撮嘴，做出“狐狸精”的口型。杏儿咯咯咯的笑了。

她想他不会来了。原以为通过友人建立的连接是稳固的，他们都是旋转木马，友人是大转轴。现在看来，情况要复杂些。她知道友人那边一定有他的消息。回酒店的路上，她装作不经意地样子问友人那个“什么易”怎么没来？友人一脸困惑，“什么易”是谁？她一下就慌了，仅有的一点线索也是错的。

当天晚上，杏儿把她甩了。endprint

第二天早上，她没起床，杏儿电话打过来，女人，猜猜我在哪里？她说猜不到。杏儿报出一个知名度很高的小区名字。她劝杏儿玩是玩，但别过头。杏儿说他们是认真的，打算在一起，光明正大的男女朋友。她不想听杏儿继续扯，打断了她，我心情有点儿差！陪我逛逛。杏儿说，我把男朋友也带上。她说，那算了，别让我做灯泡。杏儿说，女人，上午我陪他，下午去找你呀！挂掉电话，她歪在床头发呆，日光透过窗纱落在赭色木地板上，柔和但却眩目。

她和杏儿是高中同学，一见如故，都怀疑前世就是亲姐妹。大学时光，一个在东北长春，一个在西南昆明。那时候还流行写信，两人每周通一次信，比情侣还热。杏儿最喜欢在信里聊男人，用她的话叫作“那些贱男人们”。杏儿银盘大脸浓眉杏眼，若在“文革”时期，她会大红大紫。现在只能退居“古典美女”的位置。这样也不错了。杏儿常常非常自豪，认为自己不管在哪个圈子里，都是前三名的美女。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前三名”，却喜欢挖墙脚。杏儿坦白地告诉她，顺利地找到十全十美的帅哥做男朋友不算本事，顺利地撬走十全十美的美女的男朋友才是本事，才有成就感。

她问杏儿自己算不算十全十美的美女。杏儿夸张地打量她一番，摇了摇头说，你嘛！白素贞的小青，杜丽娘的春香，崔莺莺的红娘。还算不错，可是，有我在，你就出不了头！这一番话，把她气个半死，平心而论，她的眼睛没有杏儿的美，可是她的鼻子、嘴巴，都还不错，而且配着一只近乎完美的女性下颌。所以，她是完全对得起美女这个称谓的。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白蛇、丽娘、莺莺，杏儿才是青蛇、春香、红娘。她表面上只是淡淡的，心里到底还是生了气。

毕业后姐妹俩来了魔都上海。一路走来，她俩关系总是潮起潮落，最低潮处在杏儿婚后。她才知道，已婚妇女的圈子是将单身女性排斥在外的。她们聊老公，聊彩礼，聊公婆，尤其是婆婆。都是一副寝其皮食其肉啖其血，势不两立的嘴脸。杏儿周边的玩伴也变成了陈太太、李太太、王太太……各种太太。

有一次，她打电话约杏儿吃饭。杏儿带了一群太太。她中途找个借口走了，有种撕裂的痛感。

半年后，杏儿离了婚。打电话给她，无线电波里都是潮水。她不计前嫌，一本正经地劝，挂掉电话，突然有点心花怒放。和杏儿无法无天的日子又回来了。她多需要这个“狐狸精”呀！有杏儿在，她就放心。

可是杏儿是从来不缺男朋友的，除了社交软件，还去相亲。对此简直是一种病态的喜爱。杏儿说，女人是花，男人是水，没有了水，花会枯萎。女人是孔雀，男人是看客，没有看客，开屏做什么？所以，她去相亲，只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女性魅力，这个“前三名”，永远是傲视群雄、胜券在握的架势。而且，每次相亲结束都会打电话给她，得意洋洋地说，自己又没看上对方，这已经是N次相亲失败了，假如再不出现一个帅哥，她都要对世界绝望了。她又说，宁肯被帅哥伤一次，也不愿意去见那些歪瓜裂枣。

她很佩服杏儿的精力和意志。其实，她更需要男人，寂寞是一方面，面子是另一方面。没有和男性的一点儿绯闻，闺蜜都会看低自己。

于是她让杏儿相亲的时候带上她。杏儿说，女人，哈！想啃我吃剩的骨头呀？她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没准你觉得不堪入目，我却觉得貌赛潘安！陈冠希在你眼里不也是面瘫丑男吗？杏儿哈哈笑了说，那不同，我那是酸葡萄。假如陈冠希就在眼前，姐姐立马躺着献身。她骂一句“狐狸精”，继续问，行吗？带上我！杏儿不假思索地摇头说，不行！

为什么？

带着闺蜜去相亲是大忌。

忌在哪里？

尤其还是一位美女闺蜜。

她的心中有了一点儿悲凉，最好的朋友尚且如此，需要你是美女的时候，你就秒变美女;不需要你是美女的时候，你就是青蛇、红娘和春香。

那个梅雨季节，史无前例漫长，淫雨霏霏，每天都在雨中浸着，晴天白日，似乎是前世的记忆。房间里到处是腥不可闻的霉味，烘干机一遍遍地烘烤，床单被罩还是湿答答的，她躺在出租房里，感觉自己都要发霉了。这样的周末，哪里都去不了，吃薯片看电视剧，刚看个开头，就换台了，又看周立波脱口秀，油腔滑调叫人恶心。关掉电视，想去厨房弄个早餐，转了一圈，最后烧了壶水，泡了一袋速食面。

就在这天，她果断装了那款社交软件。头像用美颜相机拍摄面部特写，她不放假照片，以真实面目示人，反正要做个坏女人。她想，骄矜个屁！搭讪，聊天，见面，感觉不错的呢，就上床了。基本就是这样一个套路。

男人全是视觉动物，哪管自己是猪八戒;女人，一定要是嫦娥中的嫦娥。他们贪得无厌地索要照片，甚至企图得到裸照。有些会评头论足，“你该打个瘦脸针”“你的嘴唇比较性感”“你胸大吗？”……简直就是卖白菜。有时候觉得无聊透顶，有时候又觉得其乐无穷。尤其无眠之夜，心里蚀骨一般空洞，五脏六腑被狗吃了，她成了中空的柱体，风从其间畅通无阻，冰冷侵骨。见自己正朝一个无底深渊坠陨，有股极强的吸力拽住她，她害怕极了，伸手要抓一点什么，四壁光滑，如同泥鳅的表皮，还带黏液……

她打开手机找人搭讪，聊天的口味越来越重。对方突然问了句“你骚吗？”她的心怦怦跳半天，脸羞得通红。本想说，滚你妈的！却没回复。對方不依不饶，继续问“你骚吗？”她终于怒不可遏，说了句，“回家问你妈吧！”对方恼了，骂道“又做婊子又立牌坊”。她继续还嘴“你妈你姐你妹你们全家都是婊子！”对方又骂“欠操的鸡！”她正要回骂，屏幕上显示“妈妈电话”。

接听，照例是三部曲，先骂，再劝，最后是哭。哭也是分三步走的，哽咽，抽泣，号啕。

挂掉电话，她连一丝骂人的情绪也没有了。满脑子都是母亲的各种声音混杂一处，像反复曝光的胶片，层层叠叠的影子，翻来覆去只一个字，死，死，死，死，死……

雨季总算过去了。她坐在飘窗上看云层间隙里的下弦月，心想，跳下去算了！

3

第三年，友人是清明节来的，因要看婺源的油菜花，行程匆忙。她和杏儿还去赴宴。一路上，她看到樱花开得恣意，春意融融，心情极好。认为这一次他定会来。她还是选择面对入口的位置，同桌的都有谁已经不记得了，有个男人要她电话号码，她一乐，却把杏儿的号码留给对方。endprint

他还是没来，散场的时候，她突然想抱住随便哪个男人大哭一场。

他们照旧把友人送回酒店，她想待一会儿再走。她听到友人正和别人谈起某个男人，刚在西郊买了房子，忙着装修。她觉得那就是他。支棱着耳朵偷听，谈话没头没尾，却又戛然而止！就在此时，有人敲门。因为靠近门廊，她去开门，抓住把手的一刻，心中怦怦地跳，会是他吗？她有点儿呼吸急促，稳了稳神，门上又响起来。拉开门，果然是他！他俩目光相接，两人都是一愣。她又看到了他眼中的玩世不恭，是猎人精心布好的陷阱，等她去跳，她吓住了，忙低下头，发现自己在哭。

她不敢再朝他看。心里全是那个眼神，铺天盖地的陷阱，迷雾中塞壬的歌声，销魂蚀骨。信心十足的猎人靠着窗户，断断续续和友人聊天。他的音量总是太小，她听不清，无法捕捉有用信息，于是只能一步步靠近。

下楼的时候，他们乘同一部电梯，空间狭小，近在咫尺，她从光亮如镜的四壁上观察他的举动。他一直埋头看手机，在等电话吗？为什么不抬头看她一眼？

杏儿拍拍她的肩膀。女人，发什么呆！她脸上一红，听到回声在四壁间碰来撞去。有个男士开玩笑说，不是发呆，这叫少女情怀。人们都笑起来。他也笑了，突然看她一眼，目光锐利，就像蝎子的尾刺。她给这个眼神蛰了。她像寻父的孩子，雪野里、风雨中、上刀山、下火海，父亲慈爱的面庞终于化作和煦的春风，她想迎面闯进去，一头扎进父亲的怀里。可是，这个父亲的形象，马上就消散了。

他们陆续走出电梯，他又走在她身后，她放慢脚步和他并行，夜很浓，空气中有丁香花的味道。她去看他侧面，高鼻梁、小眼睛，她一直记得这个侧面。

他突然说，我记得你，你的眉毛太有特点了。

她的心里一颤！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她像个寒热病人，全身颤抖着说。她需要他再重复一次，就好像癌症患者听到医生宣布癌细胞全部消失一样。她接受不了这个意外之喜。

他是如此残酷，不再开口。

她只好说，哦！眉毛？哈！难道只记得眉毛？后面的话，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他笑了笑说，这不是听清了么！

她打算告诉他，她分手了，自由了，可以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这时他的电话响起来，又是有点儿不耐烦的调子，再等等，马上回了！挂掉电话，脸上的表情有些僵。

原来，他还没有分手！她这样想。

在岔道口告别，看着他的背影在下一个霓虹的路口一闪就不见了。她抱住杏儿再也无法遏制地大哭起来。

女人！女人！你怎么啦？

女人！女人！别吓唬我！

女人！女人！……

4

第四年，友人没来中国。这一年，她和三个男人交往过。第一个男人是四川的，在地产公司做经纪人。他们交往了两个月之后开始同居，他喊她“老婆”，她却从不喊他“老公”，他问她因由，她说老家那边没这种风俗，她不习惯。他俩每次出去吃饭都是她买单，他总说效益不好，工资没开，他还让她给自己充手机费，他说结了工资再还给她，她知道他们离分手的日子不远了。果然他开始跟她要钱，起初只要十元，后来变成二十。他的口气永远那么理所当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等我发了工资，都上缴，你来管家！那天，他去参加同事聚餐，AA制，跟她要一百块钱，她再也无法忍受，骂了一句“滚！”当天下午，她把他的东西收拾好，让他走，他却依依不舍，抱住她叫，老婆老婆，我爱你呀老婆！她见他耍赖不走，将他的衣物扔到窗外。阳光下散了一地，还有一盒打开的杜蕾斯，铝箔纸的包装映着阳光，她觉得眼睛都要瞎掉了。

第二个男人是山东的，在一家招商公司做业务员。他们只交往了一个月。有天晚上，他突然问她，我已经算是你的“老公”了吧？她不置可否。后来她突然发现他在软件上跟别人勾搭，言语粗俗不堪，还发了一张下体照。她又平静地和他分了手。

第三个男人是上海人，她受不了他的兰花指。他捂着嘴巴笑的样子简直就能颠倒众生，弄到后来，她无法不怀疑他的性取向了。分手前，在她的威逼利诱之下，他承认他是同性恋，骗婚，只为了遮掩自己的性向。他哭得梨花带雨，求她原谅，做人难！做女人难！做同性恋更难！她惨然一笑，说，别哭了，我拜你做干姐姐吧，你的事情我会守口如瓶。

她开始频繁光顾夜店，衡山路、新天地、外滩……顶着用酒精做的遮羞布，跑到舞池里扭腰甩脑袋，被陌生男人挤胸摸屁股。她一边疯狂甩着脑袋，一边默默流泪，鼓点激烈而强悍，全身肌肉颤抖，酥麻酥麻。她总是跳到精疲力竭，气若游丝，或者是喝得酩酊大醉，呕吐不止，昏睡在洗手间里。她害怕回出租屋，那么冷清，简直就是地狱。然而她还是拒绝了那些约她开房的臭男人，她恶心那种纯粹的皮肉关系。假如说租住房是地狱的话，那么酒店就在第十八层。她渴望跟着男人回家，家，那个有着侧抽或顶抽式烟机的厨房的地方，灶台上摆满了油盐酱醋，角落里放着酸菜坛子，窗台上盆栽着生菜、菠菜、小油菜、小葱、小蒜苗……那可是家啊！

有一回，她索性贴上一个男人，滿嘴酒精气折煞了情意绵绵。她竟误以为自己国色天香。男人，尤其夜店男人，总是来者不拒。她记得软件上有个男人聊天说，脸丑一点也没事，到时候拿毛巾把脸遮住，关键是下面×××。操他妈的男人！

男人一把箍住她，密不透风，使她连喘息都困难了，就推了男人一把，男人以为她是故作矜持，抱得更紧了。宇宙球灯、滚筒灯、频闪灯，各种灯，她只觉得万枚银针刺目，头晕目眩了半天。

她伏在男人肩头痛哭流涕。男人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出夜店，坐在马路牙子上吹风。

夜店内外是两种不同的夜。里面醉生梦死，外面才是平常百姓的夜，宁馨而又宁静，平和而又平安。她似乎备受感染，

她将脑袋枕在男人的肩膀上，继续哭，一直哭，没完没了地哭。男人既不哄也不劝，一任她哭。终于再也流不出一滴泪了，她又继续干号一会儿，心中觉得索然，慢慢停了下来。男人走进便利店，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瓶纯净水，还有一杯牛奶。endprint

男人澆着让她洗洗脸。又递给她那杯牛奶，一摸竟是热的。

男人呵呵一笑说，都喝光，我还要把杯子给人家还回去。

她记得男人那个虎牙很可爱。

5

第五年，她早已不抱希望。

这一年，友人的洗尘宴格外隆重，国内几个NGO组织的代表慕名而来。排了六桌。她跟一些相熟的人打招呼，又忙着为一些不熟的人介绍。频繁地接到名片，大家总要说“久仰久仰”，她太明白这套外交辞令了。她还是坐在面对入口的地方，看到人们陆续落座，空位越来越少，他没有来。她告诉自己翻篇。

上凉菜的时候，她正和别人聊天，一抬头，眼睛被刺疼了，他正从入口处走进来，她永远记得那个场景，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世界变得阒寂无声，他穿着乳灰色连帽衫、棉麻的懒汉裤、懒汉鞋。像个铩羽而归的王储。他在明处，她在暗处，她便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目不错珠。同桌一个叫“起司”的胖子站起来跟他招呼。叫他“胡椒”，她听得清清楚楚，“胡椒”，这也是个网名，狡兔三窟！他始终没有看她，她知道他已看到了她，并且还知道她知道他看到了她。

工作人员将他安排到邻桌，她抬头就能看到他的后背，她告诉自己翻篇翻篇翻篇，却听到书页哗啦哗啦回到起点。她跟杏儿换个位置，靠近“起司”坐下，装作请教烘焙方面的某个问题。“起司”认为她是粉丝，滔滔不绝一番，她突然打断他说“胡椒”也是做烘焙的吧？“起司”哈哈笑了，他是吃烘焙的。那你怎么认识他呢？她又很随意地问。哈哈！难道你不认识他？他那么有名，当年有个女孩为了他，微博直播跳楼自杀！她大吃一惊，半天没说出话。烘焙最讲究的不仅仅是火候，材料还得正宗，懂哇？这个……她又打断他，那女孩死了吗？没有！要真死还直播个屁！想用这招留住男人！“起司”说，女人就是头脑简单。她说，“胡椒”是不是结婚了呀？结婚？没有，他是单身，不过，像他这种人，不缺女人的，你知道我为了买正宗蓝莓干要跑多远吗……

下半场，照例是串场子。有人端着酒杯寻找相熟的人，男人开始搭讪女人，女人开始酒后失态。她看到杏儿在跟一个男人喝交杯酒。周围有起哄的掌声。她见他坐在原地，认真倾听一旁的女人聊天。女人留着短发，从后面看像个小子。

她尝试着站起来，端着酒杯找熟人喝酒，眼角却始终注意着他。他和短发女人正聊一出话剧，北京的团，限量票。对方要送免费门票给他，他便掏出笔在一张餐巾纸上写电话号码。

她太懂这些烟雾弹了。于是就走到他的身后，使劲拍他的肩，记得我吗？她问。他摇摇头。她摘掉黑框眼镜又说，前几次我戴的隐形。他还是摇头，眼里已经有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还是给她看到了。你再好好想想，看看我的眉毛，你曾说过那很特别。她继续说。他还是摇头，眼睛里的笑意更明显了，似乎在嘲笑一个记性错乱的疯子，或者是搭讪技巧很烂的荡妇。她知道自己输了，索性一败涂地，在他右边的空位上坐下来，玩着手里的镜片。短发女人已经瞄了她两眼，满眼都是不耐烦，她根本就不打算起身离开。短发女人咕嘟着嘴，开始恶狠狠地瞪眼睛了。这却让她产生出一阵快感，她突然觉得好玩极了，他在折磨她，她竟去折磨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她越发促狭起来，笑嘻嘻地和短发女人打招呼，大姐您好！她在这个“大”字上面用了一点力气。短发女人憋不住了，反问道，大姐？谁是你大姐？你管谁叫大姐呢？她马上就厌烦了这种无聊，借助酒精的力量，主动出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他不抗拒，反握住她的手。她感觉到了那个力量，她知道他承认了这段关系，断断续续的关系，他们的关系。

她又借着“酒后失态”这个幌子，颤抖的唇贴在他的脸上。他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满脸歉意地对着一旁的短发女人说，我女朋友！

女朋友！他说得那么娴熟，那么轻巧，就好像说“吃了吗？喝了吗？天气真好！”这类话语一般轻松自如。

她突然觉得酒已醒了，应该一把把他推开，抽他耳光，指着他的鼻尖大骂：婊子养的，谁他妈的是你女朋友！

可是那股来自他肉体的淡淡的汗腥，混着一丝弱弱的古龙水的味道，将她所有的勇气，顷刻化作一缕青烟。她像一摊烂泥一样倒在他怀里，一任他去摩挲。

她看到短发女人突然站了起来端着一杯可乐走了，走了两步又踅回来，拎起椅子上那只橘黄色人造皮的坤包，又走两步，再次踅回来，抓起挂在椅背上那只橘黄色长柄伞，如同拄着一根拐杖，愤愤而去，还不忘回头，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变态！”

这天晚上，她把杏儿甩掉，自己溜了。他送她去地铁站，进站之前，她突然停下来，站在人来人往的入口处不无挑衅地说，敢不敢就在这里吻我？

他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吻起来。她根本无法享受那个吻，尽管闭着眼睛，还是感觉到路人的侧目和指指点点。她希望这个吻赶快结束，可是他紧紧地抱住她不肯放手，她除了像一条被钓出水面的鱼扑棱着身体听之任之以外，别无良策。

他吻够了，放开她。面无表情地问，满意吗？还要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最害怕他面无表情的样子。

她加了他的QQ、MSN、微信，收藏了邮件地址，粉了微博、博客，一切途径都不放过。他们开始网聊，他的回复永远很慢。等待的间隙，她浏览他的微博和博客，没有原创，基本都是转载，她发现他关注经济、房产、外国电影、音乐和动漫。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入口，他像一只外壳坚固的蛋，拒绝一切窥探。

她发短信给“起司”，跟他要小姑娘直播自杀的微博域名。“起司”说，那个账号早注销了。你干吗对这件事情感兴趣呀？她忙掩饰，打算写个小说，找不到素材。“起司”说，你是缺乏爱的滋润，怎么样？哥有资格成为你的“老公”吗？她盯着这一行字，觉得恶心。

大家都叫他“胡椒”，他在一家小日本的企业上班，做市场维护和开拓，每周都会出差！这是她能获得的全部信息。她从不主动问他叫什么名字，她等水到渠成。

她主动邀请他吃过几次饭，她知道他有房贷，不想给他压力，她买单。有一次，他生气了，抢到前头。小姑娘赚钱不容易，你攒起来！他这样说。她的心中一暖，同时又有一丝难过。endprint

那天，他突然主動约她晚上见面。他们上班的地方不算远，五站地铁。他让她自己先吃饭，不要等他。几个哥们儿邀他小聚，他很快会找借口脱身。她答应了，心却黯然，为什么不能带上她呢？他不打算承认和她的关系吧？关系？是啊，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九点半，她去见他，他带她在街上溜达，说着一些梦游似的话，故意磨蹭到很晚，末班车已经结束。她知道他的阴谋，不打算坐以待毙。他看看表说，没车了。她回答，是呀，没车了。他问她怎么回。她回答打车回。他说，现在有夜行费不划算。她问，那怎么办？他说不知道。他们又在外滩逛了一会儿，东方明珠上面只留下了示廓灯，像迷航尽头的鬼火，明明灭灭，把生命引诱到塞壬的礁石上去。金茂大厦和金融中心大楼直刺苍穹。他说网上有个段子说金茂是注射器，金融中心是开瓶器。那座正在施工的建筑——上海中心，据看过效果图的人说是打蛋器。

她仔细瞧了瞧，还真是那么回事。就笑起来说，上海需要一枚注射器，否则那么多有病人的该怎么办呢？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有酒自然需要开瓶器呀！酒这东西是专门为孤独的人准备的。所以注射器再好也没有开瓶器重要。

他也笑了说，打蛋器呢？又该如何解释？

她说，这还不好解释吗？有多少匆匆忙忙挤地铁的人们没空吃早饭呢，这打蛋器刚好能给人们做个蛋饼当早餐了。

他又笑了。

他们路过一面墙，上面涂着世博会的标语“城市，赞美生活”，还有一个胖胖的蓝色吉祥物。她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说，这句话，倒不如改成“建筑，赞美上海”。

他没有笑而是指着那只蓝色吉祥物说，你觉得这家伙像个什么？

她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像什么？她反问道。

我问你呢！他说。

她不回答而是抬头看天，却见愁云惨淡，月在云里穿行，偶尔露出半个头，似乎在跟谁做鬼脸。

连夜色也是跟他串通一气的。

他是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但是却从来不会开口说出那个目的。这也是精打细算的了，日后追究起来，责任不至于落到他头顶，他早已习惯于不负责任的生活了。

然而，在体力上，她注定是吃亏的。又逛了个把小时，不知道去了哪里，黑咕隆咚的街。十二点一刻钟的时候，她实在是走不动了。我要回了，再见。她说。说完就在路沿石上坐下来等出租车。他说这里很难打车。她知道他没撒谎。他是故意把她带到这边来的。她打电话求助杏儿，没人接听。他建议他俩去外滩坐到天亮。可是她已经完全没有力气走回外滩了，而且她困，要命的是，明天上午十点半，她要在提案会上发言，思路一定不能混乱，否则全盘皆输。他终于说到了那个办法，开个房吧！明天上班还近点。她说隐形眼镜是日抛的，她还需要卸妆水。所以她得回家。他拉她找到一家便利店，买了卸妆水和日抛型隐形眼镜，买单的时候，顺便加了一盒三支装的杜蕾斯。

他经验老到做事从容。她的心底慢慢升起一股冷意，悠悠的，是吐着舌头的一群群乌青的蛇，毒蛇！

她还是坚持回家！他生气了，脸色铁青：这不是早晚的事吗？你怕什么？你到底怕什么呢？她不是怕，完全就不害怕。犹抱琵琶，半遮半掩，欲拒还迎……她并非要去玩什么古典那套，也并非怕他把自己看得轻贱，她心知肚明，有朝一日，他，也许是她，会将对方弃如敝屣。然而，她不能让这一切进展太顺，哪怕毫无悬念，一路坦途，她也要在上面抛掷几块石头，拦是拦不住谁，可是至少能硌疼人的脚心。

早晚的事？什么事呀？你倒说说。她想把他逼到角落，无处可逃，举手投降，她变成圣母，赦免他的罪恶。

他微微一笑说：那件事！

哪件事啊？

他还是笑：那件！

到底哪件啊？

你知道！

凭什么说我知道？

他嘻嘻一笑，简直就无赖了：凭什么说你不知道？

你怎么肯定我知道！

你怎么肯定我不知道你知道？

你打算绕宇宙转一圈吗？

我绕什么了？他冷冷地说。

两人僵持在那边，夜静如水，偌大的上海沉落在宁馨的梦中。至少是这一刻，她的心底化开一些苦涩。继续玩这踢皮球的游戏吗？输的肯定是她。早早的缴械投降吗？将坦途上面的石头一块一块搬走？她不是早就输了吗？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至少还有一丝力气抵抗呀！

她逼视着他的眼睛，喜欢我吗？爱我吗？要娶我吗？她知道自己疯了。

他也逼视着她的眼睛，你已经困得在说梦话了，走吧，赶紧找个地方睡觉。

她又继续恶作剧说，会跟我求婚吗？会吗？这话说得自己心虚，五年前她就知道，都是在劫难逃。他不会娶她做老婆。若是良家女子，他也不敢招惹，他接受她完全是因为她的放荡。其实，他若真要求婚，她也未必答应，这点理智还有。然而，她一定要他说出求婚的话，像电视剧里一样，男人跪下，深情告白。她呢，冷若冰霜，一口拒绝。到了老年，凭这一点，哪怕一世颠沛，也有能够骄矜的资本了。

他们之间的抗衡，就像A片开场的对白，本以为是部情感剧，原来是部动作片。这年头，人人都爱装纯，最后还是变成了动作片。

男人悄无声息地解她外套，她认为应该哭一声，至少道德感审判的时候，她有这块遮羞布，不至于惨。果然就流了泪，又担心给他看扁，马上擦掉了。她笑一笑，翻了个身，将他推到下面，一屁股坐上去了。

两年前，她对婚姻就已绝望！

在最应该游戏的年龄，她过着清教徒般的生活，草草抓住一个自认为靠谱的男人，一抓就是十年。其实，她完全不懂男人，和男人交往全凭蛮干和想当然。在她渴望结婚的时候遇人不淑，到了必须结婚的时候却又渴望变坏，游戏人生，玩弄男性。说生命是一支曲，她却“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琴”。

母亲狂轰乱炸的“三部曲”，刮出了她的逆鳞。潜意识里，她偏偏就要和母亲对着干了，然而骨子里的传统又把她捆在道德柱上审判;孤独终老、老无所依的担忧让她恍恍终日坐立不安;游戏人间玩弄男人，换个方法活一回，这些想法又像鸦片一样充满瑰色诱惑。她是左右临渊、腹背受敌、前方败北、后院起火。有时她甚至恶毒地期盼母亲早点去世，可转瞬就被自己的恶毒吓一跳，又跪在地上求上帝降灾于己，惩其对母亲的忤逆不孝。endprint

6

该如何定义他俩的关系呢？绝不是男女朋友，也不是情人，而是炮友。词汇这玩意儿真是野蛮生长，枝繁叶茂，叫人不寒而栗。尽管吕不韦和赵姬的时代没有该词，可是天下人都知道他俩明铺暗盖，那是骨灰级的炮友关系。

她和他每周只在周四见一次面。下班后，他去她们公司楼下等她，吃饭，搭地铁去她的窝，做爱。他从没陪她逛过商场、看电影或者去游乐场，也从没邀请她去他家做客。他的白天是忙碌的，她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总之，他只能在周四的晚上属于她。属于她吗？鬼知道他抱住她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她曾打算用心和他交流，但她的话永远都是石沉大海，他要么不接话茬，要么答非所问。他和她的聊天全是无关痛痒，纵然面对面，也是断断续续，她搞不懂他的脑子在想什么。他是如此顽固，裹着厚厚的壳，她进不去。

一个晚上，她靠在他的怀里，他一直在刷朋友圈，他有着刷不完的朋友圈。他突然谈到路遥。他说他最讨厌的一本书就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她没想到他居然还会读书。就问他干吗那么讨厌路遥。他说，因为我也叫路遥。她愣住了，那可是个笔名，有姓路的吗？他笑一笑，谁说姓路？她问那姓什么？王！她又问，老家呢？河南！她说，河南很大的呀。漯河！她希望他能依样问她一遍，你叫什么名字？老家哪儿的？兄妹几人？父母干吗的？……他不问。她只好继续问他，独子吗？有个妹妹。父母干吗的？他突然放下手机，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住她，她的心中咯噔一下。

杏儿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女人你在哪里？她说在家。身边有人吗？没有！真的吗？真的！要骗我呢，你怎么啦？就是想听听你的实话。我没撒谎呀！杏儿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咱俩多久没见面啦？改天出来吃饭呀！姐妹儿我爱上了一个男人，痛苦死了！

挂掉电话，他开始用下体娴熟的机械运动回答她的好奇和疑问。她没有抗拒并不是迷恋他的身体，而是她宁愿做爱，也不愿意和他各怀心事共处一室。做爱的时候他们亲密无间，心都连到一起了似的。他的眼里弥漫着一大团温柔。房后的臭水沟里浮着一团油脂般的精液，一只暗红色的避孕套，被小鱼群拖下去又浮上来，浮上来又拖下去。暗流悄无声息，万古常新朝东方奔流。

不做爱的时候，他能平静得让她窒息。他的脸上甚至带有一丝漠然，这些时刻，她的心便一点点冷下去。

为什么不可以吵吵架呢？随便找个理由吵一架吧！像个明知道丈夫不会偷腥，但却无理取闹的妻子，指责男人身上陌生女人的味道，抱怨男人和女同事们暧昧，无中生有是女人的权利呀！她要抱着他，摇着他，啃着他，掐着他，撕扯他，蹂躏一个永远不离不弃的老公。

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她曾见过一只博美和一只苏牧撕咬，也不知道是因为啥，两只狗都疯狂了，向来温顺的苏牧突然变成一头雄狮，小博美完全不是它的对手，然而，她仍记得博美龇牙咧嘴，左冲右突的模样，它满脸是血，一只眼睛瞎了，耳朵丢了半个，腿上也是鲜血淋漓，被血液浸湿的毛发，紧紧地贴在身上，使它显得更小了。然而它的眼神里仍然是拼尽全力的斗志，它最后一次，用尽全身力气飞了起来，竟然落到苏牧的颈上去，狠狠地咬了一口，疼痛使苏牧丧失了理智，它狠狠地一甩脑袋将博美甩了出去，博美撞到了对面的石墙上，全身的骨头根根断裂，当场毙命，可是那只苏牧也残了。

她是完全抓不住他，索性在他心里刻个记号。既不能独占独享，又不是那个最好，那就变成最特别，至少也是种独一无二了。

此时她比阿基米德还理智。可是一转念她又变成了林黛玉。

那天晚上，她指着房间里那盆一米来长的绿萝，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让他知道，这是前男友的植物，六七年了还没死，真是奇迹。他听着，神情却是疲惫不堪的，眼睛望着她，却又似乎穿透了她，像一个死去很久的人，没有丝毫温度。她却变本加厉，挑衅地看着他的眼睛，滔滔不絕地谈论起她的初恋，又谈到初夜，处女膜破裂的一刻，她听到河面的冰层在春风中咔嚓咔嚓响成一片，全世界都是破冰的声音，她就躺在那些支离破碎的冰碴上顺水东逝。她没想到竟可以如此心安理得，似乎谈论的不是自己而是荡妇。她希望他可以大喊一声，够了！或者借口去卫生间中断倾听，或者在进入她的时候把她弄得更疼。她拿出了杀手锏，他竟然还是一脸漠然事不关己。

她变得更加殷勤，对他的关怀简直无微不至，每天早晨一睁眼就给他发信息，提醒他按时起床按时吃早餐，最好先空腹喝一杯淡盐水，排毒。搭乘地铁的时候，她的信息又发过来，别光顾着刷微信，注意身边的小偷。下车后她再发一条信息，别光顾着刷微信，过马路的时候看着点儿车。到公司后她还会发信息，上班了，加油！中午下班后发一条信息，该吃饭了！下午上班的时候照样发信息，下午容易犯困，别喝咖啡，小心钙流失。晚上下班后，她会发一条长信息，让他加班前下楼吃饭，别吃油腻的，早点忙完早点回家，不要到外面跟同事们喝酒。更不准去夜店疯。她说的是“不准”而不是“不要”。前者是老婆的霸道，后者仅是情人的关照。下雨的时候她提醒他带雨伞，停雨之后她提醒他带厚外套，雾霾的时候她提醒他戴口罩……他从来不会回复她的信息。

两个月后，她突然不再发任何一条信息给他。从前一个周五早晨开始，直到下个周二。天气预报台风“海藻”来袭，她坐在办公室的窗口看楼下如蚁的行人顶风艰难赶路，她听到心中某个地方正在裂开一条罅隙，她知道自己败了。周四早上，她又主动发了一条信息给他，你是黑洞吗？半小时后她听到微信提醒，忙打开来，却发现他只回复了一个简单的“？”去他妈的！她想，有多远滚多远吧！滚到宇宙之外！可是下班前，她还是主动联系了他。今天可是周四，她和他的周四。

晚上去哪儿吃饭？听你的！想吃比萨。难吃！不是听我的吗？除了比萨之外都听你的。日料吧。今天拉肚子不想吃生冷的。川菜呢？好！

饭后照例是搭地铁去她那边。上床之前她突然问，会娶我吗？他给吓了一大跳，张着嘴，半天不言。

她仍追问，会不会？

这样不好吗？endprint

不好！我想结婚。

结婚有什么好！

你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对吧？我是说，自从认识我之后，哪怕有一瞬间的思考也算。从来没有对不对？

是！他说。

这样说不怕伤害我吗？

谎言的伤害更大！

那你干吗和我交往？为什么？

我以为你是个玩得起的人。

所有的女人都玩不起！

那，我错了。再见！说完，他扬长而去。

她有两个星期没跟他联系。他当然不会主动联系她。她只能再次主动，手机短信“忙吗”，过了半天，他回复“不忙”。她又打出一行字“干吗不联系我？为什么不联系我？你不爱我对吗？”发送之前，又删掉了，换成一句“你他妈的处心积虑要操我对吗？你这个狗日的王八蛋”。删除又改成这样一句“咱们分手吧！”她盯着这五个字，心里凄苦，在这段关系里，她是连说“分手”的资格都没有的，他俩压根儿就没在一起过，又何谈“分手”呢？下班前一个小时，她总算编辑了一条短信“改天见”。他马上就回复了“今晚，一起晚饭”。

那天是周四。他们又在一起了。在她有限的经验中，他是最厉害的。她闭着眼睛，满脑子都是他跟其他女人床笫的场景。她突然觉得他很肮脏。她推开他，他却霸道地扑上来。关切地问，怎么回事？不舒服吗？她说，你对所有女人都这么温柔是吗？他摇头，不，只对喜欢的女人这样。那么，她说，你喜欢我了？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是的。

又一个晚上，他刷完朋友圈，见她正在IPAD上看手冢治虫的《火之鸟》，他一下子来了兴趣，问她最喜欢日本漫画师中的谁。她想了想说臼井仪人。他一笑，从手机里找出几幅漫画给她鉴赏。第一幅画面是偷窃仙丹的小和尚被重重的锁链捆绑在石柱上，下面架着熊熊的火。第二幅是一位跪在刑场上午时三刻待斩的男性囚徒，整个天空呈绛紫色。第三幅是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公孔雀，它那绚烂多姿的羽毛在晚霞的浸染中变成大红。第四幅是一个戴着面具穿着三点式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根皮鞭，细长的高跟鞋踩踏着某个浑身赤裸的男人，但是背景中那个敞开的窗户，透视是错误的。不知道什么缘故，这幅漫画让她的心里涌上一种难以言明的不适感。他问她画得如何。她觉得他的眼神有点儿虚，尽管她讨厌这种浓墨重彩，但还是言不由衷地说了“不错”。他承认这些漫画都是自己画的。她早就猜到是这样了。她应该高兴对他的了解前进了一步，也许只有一微米的距离，然而，她却从这几幅漫画中隐隐嗅到了某种特别的气息，每一幅都是红色调，红色，热烈又多情的颜色，又是血腥和暴力之色。而画面的内容，裸男、锁链、下跪、铁笼、皮鞭、高跟鞋，无一例外地带着极强的性暗示，他的内心竟是如此的重口味吗？

7

不久之后，她在他关注的微博里发现了一个叫“血腥玛丽”的人，她还发现有段时间他俩互动频仍，她跑到“血腥玛丽”的微博里企图找出一点儿线索，找了几天，没看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她突然想到博客，检索“血腥玛丽”，果然找到了那个网址。最后的更新时间是2009年5月。她开始逐一翻阅，大部分都是吃吃喝喝的事情。她觉得无聊，正准备放弃，突然在一张图片中看到了某个侧脸。

她给“血腥玛丽”发了私信，要她联系方式。“血腥玛丽”把MSN号码发给她。以下是她们的聊天内容。

你认识路遥吗？

当然！

你们是？

曾经！

为什么分手？谁提的分手？

忘了！十二年前的事情了。你干吗对这件事情感兴趣？

我喜欢他。

哦！你想从我这边得到什么？

一切！关于他的一切！

说来话太长了！你把电邮号码留给我吧，我写邮件给你。

一切似乎有点儿太顺利了，叫人出乎意料。难道“血腥玛丽”是个心无城府之人？随便她吧！她对她的兴趣一点不浓。

第二天，她收到了“血腥玛丽”的邮件。

早上好！

看来你很爱他，否则也不会找我。关于我和他的事情嘛，其实有点潦草。我那时候刚大学毕业，一心想去美国。我认为自己就是为美国男人而生的，我喜欢老外！白人、黑人、欧洲人、美洲人。呵，别害怕。他认识我的时候，我正在努力考托福。并且我很寂寞，没有朋友。他约我去吃韩国料理，我就去了，那时候，怎么说呢，他很稚嫩，刚从河南某大学毕业，来到这个大城市。家庭条件一般，没什么背景，起初他在一家电气公司做销售，业绩不好，壓力很大。但我知道这小孩子想泡我，我对性的观念比较西化，毕竟我是要去美国生活的呀！因此，吃过饭，我就把他带回了家，做爱。那是他第一次。他让我做女朋友，我没拒绝，不管喜欢不喜欢，至少是个伴呀！他对我是真心好，现在想想，也挺后悔伤他那么严重。可是，我对亚洲人没太大冲动！我需要的是老外。

很快，我认识了一个老美，做了老美的情妇，跟他摊牌，他站在大马路上哭了。分手后，我们还是朋友。每年回国都去他家住一晚。这两年，他的变化真大，你一定没见过他发福之前的样子吧？很清瘦的。

哦！对了，他最近一直在学法语，打算去欧洲商学院攻读硕士。他想毕业后能够留在欧洲。暂时就这些吧，你还想知道什么？

他对未来生活的规划中完全没有她的影子。她早知道是这样，但却无法面对真相。他们不过是“炮友”关系而已。 “血腥玛丽”是他的另一位“炮友”，是他深深眷恋，无法忘怀，爱过的“炮友”。

她给杏儿打电话，去酒吧吗？我想喝酒！女人，你又怎么了呀？杏儿问。我想喝酒！她叫起来，声音如同裂帛。女人，别这样。杏儿说，我过几天去找你吧，今晚约了人。对了，我恋爱了，这次是真的。

她去了多年前去过一次的酒吧，那家酒吧偶尔会有驻唱的乐队，全是一些小众到让人瞠目结舌的歌曲，她曾见过某个歌手拍着一只金属脸盆唱完了整首歌而没用其他任何伴奏，她觉得这种类型的音乐徒有其表虚张声势。

这天晚上没有乐队，客人也少，她在角落里坐下来点了几瓶青岛，发现中央的舞池里有个身穿草绿色连衣裙的女子独自跳舞，女子的身体柔韧性很棒，像一条优美的绿色水蛇在水面上舒展。她第一次发现蛇在某些时候也可以是优美的。她喝掉一瓶啤酒，就也跑到舞池里扭动身体。她的舞蹈毫无章法，但却随心所欲，她最喜欢的一个动作便是用力地甩脑袋，每当这种时刻，眼前的世界便开始恍恍惚惚，让她生出一种人生若梦的虚无感。这个时候，突然有一双手扶住了她的腰肢，她回头发现正是那个“水蛇”女子。她看清了“水蛇”女子眼中的泪花，她知道这是个孤独的女人。她们手牵着手在舞池里跳得满身大汗，她感觉力气像打开盖子的开水瓶里冒出的热气，水已经渐趋冰冷。但她依旧不想停下来，她打算死在舞池里，扑通一声，一了百了。“水蛇”女子几乎是生拉硬拽地将她拖进卡座，她们开始喝酒，一瓶接着一瓶。她已经醉得东倒西歪，“水蛇”女子扶她去马路边，温柔地拍着后背让她呕吐，她觉得一股股酸酸的热流从胃里翻上来，吐了个昏天黑地。然后她抓起电话打给他，你在干吗？endprint

没干吗。

想我吗？想不想我？

你怎么了？

告诉我，你在想我！骗骗我吧！她哭起来。

喝酒了？在哪儿呢？有人陪吗？他问。

想不想我？告诉我，求求你，我快疯了，别再折磨我。

他不说话。

你无时无刻不在想我，满脑子都是我，全世界只有我。对吧？对不对？你说呀？就这样说好不好？

你是想要恋爱的感觉吗？

是！

我给不了！

娶了我吧！结婚好吗？别这样漂了行吗？你不觉得累吗？

他不说话。

到底为什么不要我？

他不说话。

你确定永远不会要我是不是？

告诉我你在哪儿，我去送你回家。

你爱我吗？

他不说话。

她再也抑制不住，索性号啕大哭起来。

“水蛇”女子靠在一棵老香樟上抽烟，等她哭完，才走上去说，女人都贱，为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的，哈！我当年比你还傻。“水蛇”女子抬起左手臂递到她面前又说，看到这条伤疤了吗？哈！我割过腕，还傻逼兮兮地跳楼，有用吗？爱不能成全一切！

第二天，她有点后悔自己的所为，发短信跟他道歉。他问，醒酒了？她说，晚上见吗？他说，周四。

三个月了，属于他俩的时光只有周四，为什么只能是周四？她似乎有点儿明白了，像跟她这种关系的女人，他大概有好几个。

他曾说自己害怕在一段关系里固定下来，这倒是真心话。对每个和他交往的人，他向来都是坦诚而真实的，他从来就不提感情的事，床事之外任何对于女人的关心，都有可能造成愛的假象，所以他从来就讨厌误导对方。因此他喜欢成熟的人，而绝非纯情少女。他之所以始终对她保持距离，就是因为他看到了她性格中的两重性。他习惯了在一段段关系里面漂泊，因为他深有体会，固定的关系表面看似安全，其实往往藏匿着更大的危险——那就是：习惯。他曾经吃过“习惯”苦头，现在他再也不要变成“习惯”的奴隶了。

她害怕一个人待着，当晚她又去了那家酒吧，“水蛇”女子换了一条橘色连衣裙，安静地坐在靠窗的卡座里。嗨！她悄悄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水蛇”女子朝她粲然一笑，她发现女子很美，是那种叫人眼前一亮的美。她们点了一堆啤酒，“水蛇”女子的酒量不错，而她自己的酒量也在进步，喝完第五瓶才出现了飘忽的感觉。“水蛇”女子告诉她，人的酒量有遗传因素，但也需要后天锻炼，她在少女的年代，从没想过自己后来居然会变成一个女酒鬼。因为喝酒，她曾经胃肠出血，差一点就要了命，可是，不喝酒又能干吗呢？电影院、迪士尼、国际旅行对她来说都太小儿科。就算你拿把刀子在我身上乱划，只怕我也没有疼痛感了。“水蛇”女子笑一笑说，不过就差一个吸毒，人生也就圆满了，我挺佩服那些卧轨自杀的人，就像古时候的腰斩，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呀！哈，看来我还是不够勇敢！你知道SM吗？

什么？

SM！

是什么？

你百度吧！

她马上掏出手机百度。

现在知道了吗？

她点点头，难道，你？你、你有这种倾向？

当然不是！女子说，我曾交往过一个男人，悲哀的是，他是M。我简直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因为爱他，所以我曾经尝试变成一位S，可你知道，那东西跟喝酒不同，就像有些舌头，接吻对它们来说并不美好，有些乳房天生就不会产奶一样。我们熬了两年，最终还是分手了。

竟然熬了两年？换了我一天都熬不下去！

因为一种习惯，你知道，习惯多么恐怖吗？你习惯了两个人，于是就害怕一个人待着。

就像我泡酒吧。说完她惨然一笑。

周二晚上，她在酒吧里待到十二点半，“水蛇”女子没有出现。

周三晚上，她还是没能等到“水蛇”女子。

周四晚上，她和他约会的老时间。照例先在公司附近吃饭，然后搭乘地铁去她那边做爱。她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像一只无助的雏鸟。她说，她的肚脐总怕着凉，每天早上都拉肚子。他便伸出手去，捂住她的肚脐。半夜她醒过来，见他已翻身朝里，但手还盖在她的肚脐上。她转过身从后面紧紧将他抱住，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喊着“老公”。

早上，她都是洗漱完毕之后才喊他起床。他的衬衫和袜子已被洗过，留有金纺的味道。他穿衣服，她会帮他扣扣纽子，整整衣领，理理裤脚，他简单洗洗，两人打车去地铁站。那样的时光，他们像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妇，她挽住他的胳膊，有点自欺欺人。几乎就要开口喊他“老公”了。这样的场景，假如可以封存的话，她想放到白发苍苍，再拿出来看两眼。人生匆如流水，她预感自己注定颗粒无收。这就是命！她似乎已经看到命运的黑洞，正在朝她招手。

中午，他总能在包里发现她悄悄放好的食物或者饮品。他发短信给她，谢谢你帮我洗衣服。

她问，如何谢？

听你的！

真的吗？

嗯！

娶我！她打出这两个字，盯了半天，到底没有发送。

让我想想。她说。

好！

她始终没想出来。

周五晚上，她又去了酒吧，“水蛇”女子依旧没有出现，她去吧台问服务生。对方告诉她，那个女子并非常客，也是前阵子才来，这几天都没出现。还说，酒吧这种地方常常如此，有些人总是打几枪换个地方。她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写到纸上，让服务生帮忙转交。服务生很愉快地答应下来。

半个月后，服务生打来电话，她以为有了“水蛇”女子的消息。对方却说请她吃饭。她微微一笑告诉对方自己已经三十多了。对方一本正经地说，年龄不是关键。她问什么才是关键。对方回说爱情。她听完嘴角一抽，完全是为了促狭，就说，我谈过好几次恋爱，和三个男人同居过，做过三次人流，医生说我已经无法再怀孕了。还有，我喜欢房中术，你看过春宫图吗？就是那种玩意儿。听完这些，你还敢说爱吗？对方斩钉截铁地说，敢！她觉得好玩极了，继续逗他，说，那么好吧！敢不敢娶我？对方一下子没了声音。她笑一笑，挂掉电话。endprint

8

杏儿要结婚了，忙着拍婚纱照。她俩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她说可以过去陪他们拍照，还能帮忙出出主意摆摆造型。杏儿说拍婚纱是个力气活，太累。她说自己什么时候怕过累。杏儿终于有些为难了说，还是算了吧。为什么呀？她追问。我男朋友喜欢研究星象。研究就研究呗！他有很多计较！计较就计较呗！她是金牛座的。那又如何啊！天蝎座是他本月的不利星座，所以……好，我懂了！

挂掉电话，她上网查星座，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金牛座和天蝎座之间犯冲的蛛丝马迹。

她又给杏儿打了电话，杏儿没接。半小时后她打了第三次。下午两点半，杏儿回电话了，女人，看来你很寂寞呀！她说，是的！非常寂寞。约饭吧？海底捞吗？杏儿说，想捞，可是没空。要陪男友。她突然就对杏儿的男友产生了兴趣，跟她索要照片。杏儿不给，开玩笑说害怕被她给抢走了。

这个周末过得无聊而又孤寂。她害怕一个人待着，必须要做点什么。倒了三次车去了南汇的沈庄，那里有个葡萄采摘园。她见周边全是情侣、闺蜜或者一家三口，唯有她是一个人，马上逃了出去，在一条河边坐下来。水中游着一群灰色的鸭子。她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朝水面抛去，鸭群受了惊吓，如鸟兽散。这个周日的傍晚，她坐在沈庄那条未名河畔作了一个重大决定。

周一晚上，天空飘着小雨。下班后，她没回家而是去他公司楼下来个突然袭击。她想在既定时间之外和他见个面。她知道他一定会生气的，像他这种人总觉得自己对于生活的安排井然有序，还常常为这种有序沾沾自喜。一旦被迫打破这种秩序，说不定还会恼羞成怒。她已经作好准备，像这种无法界定的关系她得亲手将其毁掉，这么一来虽败犹荣。当然，假若无为而治，这关系尚可苟延残喘，没准儿还能寿终正寝。可是与其无关痛痒的老死床榻，不如你死我活来个刺激。她想起小博美和苏牧那场血腥之战，认为是时候在他心底里刻一个记号了。

她在他们公司对面的星巴克坐下来，贴着玻璃幕墙盯着写字楼的出口。电话铃声响了。是杏儿。她接听。杏儿的声音淡淡的，如同十年前的一段录音，几经水洗，隔着时光的尘，传过来。

“女王陛下”这个周末来上海。

“女王陛下”是她俩对友人的秘密称谓。

还是番禺路，四季酒店。你去吗？

也许会去。她说。

你知道吗？

什么？

“血腥玛丽”就是“女王陛下”。

什么“血腥玛丽”？

就是“胡椒”的初恋女友啊！不是你让我帮你查的？

有闷雷在脑壳上炸开了。她想，他的眼神，没错，每逢他出现在友人接风宴上的时候，他的那种无辜的如同受伤的小动物般的眼神，那是演给“女王”大人看的。他所以從来都要迟到，也不过是一种在旧情人面前的负气撒娇。这样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她又想到友人了解她的全部心思，表面却能淡定从容，这个“血腥玛丽”实在可怕。而她和胡椒之间建立的世界，到底是座什么样的迷宫呢？

杏儿还说了一些什么，她没听清，糊里糊涂就挂了电话。

她看到写字楼拐角处一只橘黄色大伞，像一只硕大的橘子。心想，这个世界真是可怕得要命！什么人会撑这种伞呢？撑伞女子恰巧从伞底探出脑袋察看雨情。那顶着一头短发的脑袋被路灯照亮了。她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她又看到他从电梯间走出来，似乎一脸疲惫。她想起肥皂剧里的一些场景，痴情女子会适时地迎上去拥住男人，夸张地叫一声“老公”。

她发现他站在出口处接听电话，然后又走进旁侧的“罗森”买了一杯橙汁。走出“罗森”的时候，拐角处那只硕大的橘黄色长柄伞迎了上去，挽住他的臂膀。清亮亮地喊了一声“老公！”。

她总算想起来这个短发女人是谁了。

9

杏儿又结婚了。周边的玩伴也很快变成了陈太太、李太太、王太太……各种太太。

一年后，她换工作去外地，离开之前突然在钱包里发现了一张名片。她照着上面的号码拨过去，通了。

你好，哪位？

你好，我不记得认识你，可是我的钱包里有你一张名片！

那你告诉我名片上的名字叫什么？

“罗宾汉”。她报出这三个字。

你肯定是经常去夜店了？

去过，但不经常。

然后就遇到我了？

难道这是你在夜店里使用的化名？

聪明！

都是这样，狡兔三窟。去夜店还用化名的男人该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她想了半天。夜店里遇到过形形色色的男人，然而都是逢场作戏，她不可能索要他们的联系方式。这个“罗宾汉”到底是谁呢？

我要走了！她说。

去哪儿？

她看着对面墙上那句世博会的宣传语“城市，赞美生活”，又看到那个肥胖的蓝色的吉祥物，活像一只装萌扮可爱的蓝色避孕套。外——地。她慢慢吐出这两个字，似乎含在嘴巴里很久很久的口香糖，味道早已寡淡，到了非吐掉不可的地步了。

还回来吗？

不了！我本来就是，外——地人！她说，又笑一笑。

大家都是外地人，但也可以在这边落地生根啊！那么，你真要走？能见见吗？

她不假思索地说，可以！

他们又去了那家夜店，她要了很多啤酒。男人也做出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样子。他们聊了很多，从各自的童年聊到最近，又从最近畅想未来。有一瞬间她突然忘记了今夕何夕。

她带他去了一趟外滩，指给他看那注射器、开瓶器、打蛋器。他笑得肚子都疼了，大骂现代人的刻薄。她看着他笑的样子，好想跪下来，求他，求他向自己求婚。

她到底没有疯。

又打车回到夜店继续喝酒，喝到酩酊大醉，一次次去卫生间呕吐，翻江倒海，胃液都吐光了，还要喝。男人温柔地阻止了她，并且答应，明晚继续陪她喝，人生苦短，可是来日方长。她笑起来说，听你说话文绉绉的，莫非你是文人？男人笑，不置可否。她像个倚楼卖笑的婊子，一头扎进男人怀里：带我回家，你家。endprint

男人给她熬了一碗红糖姜汁，让她醒酒。又热了一杯牛奶给她安神。她躺在沙发上，窗外风声拍着玻璃，一阵紧似一阵，全是孤魂野鬼的手。她又听到厨房传来的响动，男人魁梧的背影，她想，这样的时间，应该停下来的……

……她下了班，多么累啊！这样的一天天，创意会、头脑风暴、策划案、设计稿、提方案;挨批、加班、出差、被男客户灌酒轻薄……无穷无尽的工作。她用钥匙打开门，老公在厨房里烧饭，透过磨砂玻璃，她看到老公宽阔的背影，她轻轻推开厨房移门，抽烟机的巨大轰鸣声溜出来，她走进去，从后面一把抱住男人，把头抵在那背上。男人温柔地喊了一声“老婆”……

喂！醒一醒。汤好了！喝掉再睡，要不然明早会头疼的。男人輕轻地推着她说。

她睁开眼，惨然一笑。不用喝这汤、这牛奶，她也已经清醒了。

喝完牛奶胃里舒服了些。她问能不能参观他的房间。他笑笑说，随便。在那间卧室兼书房的房间里，她看到墙上贴满了便利贴，贴纸上是各种关键词提示。一张宽阔的实木大案桌上，摆着apple笔记本，还有一只竹根雕的笔筒，里面插满了各种水性笔。一堆A4纸，乱七八糟地铺在案子上，有些已经写满了字，勾勾画画，她看不清到底写了啥。

我猜，你肯定是位作家！她说。

他笑了笑说，只是业余写点儿网络小说怡情，不过，这年头，人人都是作家。

她攥着那只空玻璃杯说，以后，你的小说里会有我吗？

他认真地想了想，又一本正经地说，不知道。

她笑起来，心里掠过一丝温暖。没想到他是这么老实的人。

她不知道是怎么在沙发上睡着的。凌晨四点，她醒过来。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面移出，将一切照得惨白又触目惊心。

五点半，她听到附近轻轨报站的声音，早班列车开始运行了。她轻轻地带上门，走了。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起雨了。

男人起床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半了。他隐约记得昨晚带过一个女孩子回来，大概在黎明时分，他完全陷落在酒后的困意里，他感觉有人爬上了床，那人紧紧地搂住自己，一遍遍地吻他的唇，咬他的耳朵，反反复复地叫他“老公”，那人一定是在哭泣，他的脸上落着冰冷的泪水。他猜她一定受过莫大伤害，他感觉到她的全身都在抽搐，他很想伸手抱住她，给她一点儿抚慰，可是浑身绵软无力，他似乎是飘在梦中的一片云彩上。他想，明天吧，明天一定给她一个拥抱，她需要的拥抱。

现在，他认为那是个荒诞不经的梦。

他在浴缸里放满了水，挤出几滴沐浴露，一丝不挂地跳进去，他已经很久没泡澡了，他在浴缸中躺下来后，淡淡柠檬香的泡沫将他淹没。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从浴缸里站起来，转过身背对镜子，扭过脑袋，后背上密密麻麻地写满文字，尽管字迹已经模糊，他还是辨认出了那些文字，密密麻麻，但是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字——“老公”。

10

她不知道是怎么在沙发上睡着的。凌晨四点，她醒过来。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面移出，将一切照得惨白又触目惊心。宿醉后的脑袋重重压在肩上，像被谁念过了紧箍咒。她拿臂膀撑住脑袋，身体蜷缩在沙发一角，沐着越窗而过的一团月色，像一枚干干净净的蛋。

她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本小说，女主角越狱之后那个落雨的清晨，她在一座房后靠墙小憩，醒过来，却摸到了一只鸡蛋，蛋壳上带着血迹，那是一枚“处女蛋”， 一半埋在泥里。“为什么要把这枚处女蛋藏起来，藏起来是为了不给谁看的”，这个在逃犯，这个众叛亲离的女人，她将鸡蛋握在手心，埋头哭了。

标题书法 周润天

原载《都市》2017年第8期

原刊责编 梁学敏

本刊责编 吴晓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