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滞留柳州南侨机工的复员遣送

吴爱玲

知道南侨机工在滇缅公路上抢运大批抗战物资事迹的人很多，却鲜有人知南侨机工与广西也有颇多渊源。

柳州一度成为南洋华侨集散地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初期，沿海重要城市和港口大多沦陷，中国与外部海路交通几近中断。1938年底，连接昆明和缅甸仰光的滇缅公路建成通车，成为联系中国和外界的“抗战输血管”。

得知祖国需要大量汽车司机和修理人员，南侨总会于1939年2月7日发出《征募汽车修机驾机人员回国服务》的通告，共有3192名南洋华侨机工分先后分9批回国服务，他们被称为“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机工们被分配到各运输大队与国内机工一道转战滇缅公路、川滇公路、滇黔公路上。

柳州，作为出入西南的一个重要交通要道，常有机工们于此经停。兵工署第四十一、四十二兵工厂曾于抗战初期设于广西柳州蟠龙山一带。据一些机工回忆，他们由云南昆明出发，拉上炸药、钢材、铜管这些境外进口的重要物资送到广西柳州的兵工厂，卸下物资后，机工们又马不停蹄地从兵工厂拉上枪械炮弹送到前线兵站，卸下炮弹后再从前线把伤兵拉到柳州医院治疗。

1942年3月，日军对缅甸发动了突然进攻。5月，滇缅公路的运输被切断。南侨机工和众多司机被解散。突然的失业，让机工们陷入困境，侨居国已被日军占领，他们举目无亲，有家难回。不少机工流落柳州一带。

1942年，在太平洋战争中失去家园的南洋华侨由广州湾急剧涌入，柳州一度成为南洋华侨集散地，仅缅甸侨胞就有3000多人。南侨机工混杂在难侨中艰难度日。

1943年4月，《新华日报》报道流落柳州机工的凄惨情状，柳州各界纷纷捐资救济。

1944年，为打通大陆交通线，日军发动豫湘桂战役。11月，柳州沦陷，刚安顿下来的归侨再一次沦为难民。他们四处流徙，避居乡野，历经战祸匪患，死里逃生、财物尽失。好不容易熬到抗战胜利，他们与国人一样在喜悦中饱含期待，何时能够返回侨居地重建家园？谁能帮助他们？

战后南侨机工和难侨的遣送工作

旨在救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遭受战争灾害的国家和人民，帮助其恢复生产和生活的联合国善后总署（简称联总）于1944年底在中国设立分署。为了接受和分配联总提供的救济物资，国民政府于1945年1月设立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简称行总），1945年11月，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广西分署（简称广西分署）在柳州成立，办公地点设在柳石路的乐群社。

广西分署根据联总章程开展救济工作。先后设立难民登记站、难民寄宿舍、难民转运站、难民收容所、救济院、失依儿童收容所等机构，对难民进行分类救济，帮助外地难民返回家乡。散居四乡的归侨纷纷返回柳州等候复员遣返。但华侨的遣送涉及国家外交以及各种机构部门的交叉职能，远比一般难民的遣送艰难复杂得多。

1946年4月21日，以聯谊侨胞，协助政府办理有关华侨事宜为宗旨的柳州南洋华侨协进会成立（同年11月更名为柳州华侨协进会）。该协会立即对滞留柳州的华侨进行调查登记，在柳州等待遣送的有缅甸、菲律宾、马来亚、新加坡、暹罗、越南、荷属东印度、墨西哥、古巴等地的归侨，当时等待复员的会员及眷属有1300多人，其中1000多人为缅侨，会员登记表中有几十名机工列于册中。

柳州南洋华侨协进会代表柳州全体难侨向国民政府、中央海外部、侨务委员会、广西省政府和善后救济总署多方吁请，恳求紧急救济并斥资遣返。滞柳华侨的困苦境遇开始引起外界的关注。

5月5日，罗斯福、杜鲁门的私人代表乘机莅柳视察。

南侨总会对南侨机工流落四方的悲惨遭遇非常震惊，1946年6月，陈嘉庚先生在吉隆坡召开“支援华侨机工复员大会”，要求政府全部遣送那些出生入死的南侨机工，并在资金和船只上提供帮助。8月22日，柳州南洋华侨协进会收到广西分署转发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于7月3日上午由侨务委员会、外交部、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几个部门关于华侨协送一案的会议记录：

（一）关于工作分任：侨委员会办理登记及证明事项、外交部办理护照及对外交涉事项，行总、联总分别根据双方规定办理遣送事宜。

（二）关于归侨遣送：（甲）南洋机工之遣送：侨委会办理调查及登记手续以后其全部名册须经由行总转送外交部核发护照，并交涉海外准许入口事宜，然后方由行总、联总分别办理遣送，并以广州为主要集中地点。（乙）一般华侨之遣送：行总根据侨委会之名册、外交部之护照以及外领事馆之签证，负责遣送归侨至指定各港口集中再由联总负责接运之原居留地。

（三）关于签证：侨民应向所在外国领事馆申请签证，其当地无办法签证者得由侨委会转函外交部代为办理签证手续，必要时得由行总予以协助，其仍不能办理者得由行总酌量情形送至可能办理签证之地点办理之。

（四）关于工作地点：分在京沪港三地办理有关行政事项，在京决定有关实施遣送，一切联系事项在沪港办理。

这份会议纪要只是形成一个大致遣送纲要。柳州既无负责办理各种手续的机关，又无明确的办理措施，加上战乱中侨胞大多证照皆失，复员之路依旧是前途未卜。柳州南洋华侨协进会派尹裕盛、赵德业、梁瑞芬谒见外交部驻广东广西特派员公署郭特派员汇报滞柳华侨情况，既而又派常务监事陈国和前往广东省侨务处面陈滞柳华侨困苦情状，恳赐详细措施。8月19日，柳州南洋华侨协进会为本会机工向南京海外部代发电函，请求与昆渝各地实行同样的奖励政策并予遣送。

10月28日，广西分署发出奉总署关于马来亚归侨及机工出国手续代电并转抄联总CLCLRRC主任及当地移民厅长详洽归侨复员手续结果：（一）马来亚归侨回岛办法除应领取护照外关于签证手续为简便计当由星移民厅委托联总在福州、厦门、汕头、广州四口岸设办事处代为办理即可搭船，人到星时由移民厅核对名册查问清楚即可登岸……（二）CLCLRRC极望第一批先送机工返国，侨务委员会寄来机工名册已转移民局全数准予入口，故请行总极速将机工运送上述四口，以便分遣。（三）机工到星后送返原居留地问题职已与陈嘉庚氏商妥由南侨总会担负费用及办理一切。endprint

国民政府承诺发给每位机工一张“侨务委员会”奖状及200元美金（折合国币即法币发给），并为机工们办理复员手续。笔者在广东省档案馆查找到两份奖金发放档案。其中《华侨机工发给奖金办法》规定，机工请领奖金必须“呈验有关证件以证明其身份，如海外南侨筹赈会之证件或证章、国内服务机关之证件等，最少须有一种，如证件遗失必须取得南侨筹赈处或原服务机关之证明书并审核正确核对名册相符方得领取。”“领取奖金必须填具收据并觅得侨团、侨领或商店的两种之保证方得发给。如他日发现有假冒情事则该保证人应负赔偿之责任，前项保证人如系商店或侨领者每一商店或每一侨领最多以保证三十人为限。”“发给奖金地点分在昆明、贵阳、重庆三区举行。”另一份《侨务委员会发给第四批华侨机工奖金通告》规定，“特分广东、昆明、贵阳、南京四地发款。所有各区机工经核准登报有名者务于三十六年（1947年）二月一日起至二月十五日止请向所属各发款机关呈验证件，具领如请，移地领奖者仍依照发给奖金补充办法及续订补充办法办理，过期概不补发……”

国民政府对南侨机工的奖励政策，实难惠及滞柳机工，一则发款时间短且只在昆明等四地进行，二则不少机工类证照遗失无缘获领。

滞柳机工复员出国路漫漫

由于滞柳机工复员出国的落实遥遥无期，那些早早就典卖掉随身财物等待遣送的侨胞无法维持日常生活，或沿门求乞，或贫病饿毙。

机工们积极开展自救活动，他们凭借一技之长谋求生活。善后救济总署广西分署设在柳州，署长黄荣华抗战时期曾担任过西南运输处广西柳州支处处长、重庆国民政府财政部货运管理局运输处副处长，对南侨机工的情况较为熟悉，且他自身为美国华侨，因而广西分署很多部门都可看到机工们的身影。

相对于那些没文化没技术的侨胞而言，南侨机工的境遇要好一些，因而他们怜惜同侨流落异乡的艰辛，在为生活奔忙的同时热心为侨胞们服务。赵展华、吴铁山、缪靖山、王波、阮朝显、陈先雨、曹元满、江炎华、马瑞祥、曾南祥、凌百重等机工被侨胞们选为柳州华侨协进会的监理事，赵展华、吴铁山、缪靖山、阮朝显等人一再连任，在困苦中为侨胞们撑起一个可以依傍的“家”。

广西分署为华侨发放旧衣、食米、牛肉，给3岁以下的侨童发放营养品，他们的生活得到一定的救助。

经国内、国际多方努力，华侨遣送工作开始走出山重水复的境地。经过登记、上报、审验等程序，首批300多名滞柳华侨获得复员批准。随即。第二批复员340多人的名单也已拟定。正当归侨们怀抱着对新生活的憧憬准备踏上归程之时，1946年11月2日一场无名大火烧掉机工许大达、容回三、陈荣富、何锡洪、司徒有连、张廷义、翁情芳等人在市郊搭建的临时木棚，所有衣被皆成灰烬。

几名机工联合向柳州华侨协进会报告，叙述他们历千山涉万水回到祖国怀抱，投身抗日报效国家民族，却在整装待返之时遭此劫难，他们不希望未踏归程却被冻饿而死，恳请华侨协进会立即代他们向广西分署申请救济，发放被毡寒衣。

1946年12月1日，第一批310名滞柳侨胞在文乃斌、陈锦盛正副领队的带领下，分乘广西分署派备的10辆汽车离柳赴粤。第二批348名定于26日出发。但由于缅政府严格限制侨胞入境，广州口岸聚集数千待遣缅侨，收容所早已人满为患，由柳赴粤的数百名侨胞即时陷入困境。

12月下旬，柳州华侨协进会会长尹裕盛赴粤、入港与侨务处、联总负责人商洽，后来他还被推选为代表与崔杰南、陈松业前往缅甸交涉华侨入境问题。

鉴于缅甸入境问题尚未解决，1947年1月，广西分署函告柳州华侨协进会，缅甸侨胞暂停遣送。刚刚开启的复员大门，即时又被关上，国内内战爆发，物价飞涨，侨胞们在焦灼中等待，在等待中更加焦灼。

1947年2月中旬，广东侨委会派甘泮池抵柳进行出国复员申请登记工作，登记人数774人（在外谋生没接到通知的僑胞没能办理登记），其中缅甸500多人。经过中国政府、联总反复敦促，缅政府同意允许入境，但须由缅政府代表抵中国审查各侨胞资历。

1947年6月13日，缅政府代表芒进阑，联总代表李瑞昌，粤分署侨遣代表方建平等人乘空运大队飞机由穗抵柳办理滞桂缅甸华侨出国复员各项手续。10月31日，缅甸政府代表宇吞貌派秘书宇亭兰来柳审核滞留柳州缅甸华侨证件，并根据缅侨的个人情况确定遣送的先后次序。正当缅侨入境问题得以向前推进之时，1947年7月，联总结束在中国的工作，遣送业务移交国际难民组织远东局。同年11月，行总工作结束由社会部接办难民遣送工作。

善后救济总署工作的结束。意味着侨胞们从救济分署获得救助中断，那些在广西分署工作的机工们再次失业，而复员遣送日期一直无法确定，不少侨胞只能各处谋生。

新加坡机工陈智康，在柳州善后救济总署工作结束后，进入广西省保部任司机，1948年1月间奉命驾车由柳赴邕，不意途经大塘时始发觉遗失一备用轮胎，返柳后因工作繁忙忽于呈报，遭受扣押于二区专署月余。后经军法院审判，判处赔同样之轮胎可取保候讯。

马来亚机工符树壹，在联勤总部第十四汽车三级修理厂任修理技工，1948年2月21日在修整理车辆时，交由徒弟处理，毁坏汽缸一只，被厂方扣押解送到广西供应局查处。两位机工在柳州并无亲友，只有请柳州华侨协进会为其作保，以使其脱离牢狱之苦。

虽然，从一开始复员遣送政策都强调机工优先，但滞柳机工因人员分散且来自各国，不符合整批遣送规定。

1947年11月，柳州100名缅侨接到可出境通知。1948年7月间，第4、第5批共104名华侨离柳。1948年11月5日，新加坡机工陈梧琴、林金针等7户18人乘火车由柳州出发经桂林、衡阳至广州转送出国。1949年2月1日，第6批49名缅侨于北站离柳赴穗。也有部分侨胞由柳州至昆明从陆路返缅，还有300多人审核未获通过，没能出国。由于档案资料不全，滞柳机工具体人数及最后遣送情况有待进一步考证。

据南侨总会统计，当年回国服务的3000多名机工，只有1000多人返回南洋，1000多名机工永远长眠在滇缅公路上，1000多名机工留在中国国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