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党员朱晦生领导的“两支队伍”

2017-10-27 19:17郭晓平
百年潮 2017年10期
关键词:志远

郭晓平

朱晦生是大革命时期的共产党员,陕西省朝邑县(已并入大荔县)国民党、共产党组织的创始人之一。大革命失败后,朱晦生离开家乡,到山东的国民党第三路军当兵。第三路军是韩复榘的队伍,抗战初期改编为第三集团军。朱晦生从士兵做起,而后是司务长、司书、军需主任。韩复榘被蒋介石处死后,孙桐萱任总司令。1938年秋季,第三集团军总部进驻郑州,朱晦生升任总司令机要秘书。朱晦生的顺利升职,在于他写得一手好文章,写得一手好字,更得益于他团结了身边的进步力量。朱晦生潜伏国民党军队近20年,始终领导着“两支队伍”,一支是掌握部队的青年军官,一支是热衷创作的青年作家。

从“志宏坚拔”到知行学会

1929年秋,朱晦生进入第三路军驻滕县的二十师六十旅。身边没有自己的同志,他只有通过报纸了解国内的形势,从中寻觅党的信息。除去应付日常无聊的差事,朱晦生靠读书学习和练习书法度过难捱的时光。

朱晦生读书的面很广,内容既有社会主义的,也有资本主义、自由主义的;既有政治经济,也有文学艺术。介绍社会主义的书是公开发行的,而且和各种书放在一起,不至引人怀疑。对于当时人们关注的甘地主义和法西斯主义,朱晦生也做了比较深入的研究。丰富的知识和与人交往时的热情,拉近了朱晦生同青年军官的距离。这是一批有文化的军人,其中不少出身于冯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军官子弟学校,也就是后来的北京育德中学。他们在学校读书时,就曾受到进步思想的影响,或者直接参加了爱国民主运动,关心国家的前途命运。这些年轻军官看不惯旧军队的陈腐习气,没有那么多的等级观念。朱晦生在滕县旅部只是一个准尉司书,按民国旧制还算不上军官。而他的寝室中满屋的书,却吸引着络绎不绝的校尉官佐,兖州师部和济南总指挥部也时有人来,与他交流读书心得。朱晦生发起成立了一个读书组织,名曰勤业减费会,倡导爱国侠义,学习进步,戒除恶习。他以读书交友的方式,把这些青年军官团结到自己的周围。

1936年夏天,朱晦生的书友中多了一位将军。山东省财政厅厅长王向荣的弟弟王志远,从德国学习军事回来,任第三路军总指挥部少将参议。这是一个热血青年,回国前夕专门绕道苏联,感受社会主义的巨大震撼。王志远也是育德中学的校友,当年在学校与后来成为红军将领的彭雪枫是最要好的同学。王志远从育德校友的口中得知,他们有一个很神奇的准尉朋友,顿时对朱晦生产生极大的兴趣,并有欲与之结识之意。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后便成为知己,二人的相识相知也对朱晦生的潜伏生涯产生了重要影响。王志远不仅军衔高,在育德同学中的威信也高。由王志远公开出面,在第三路军内部成立了一个秘密组织,叫作“志宏坚拔”,寓意抗日之志坚不可拔。组织的成员主要是青年军官,也有少数政府职员,因为育德校友在政府中也有人任职。而既不是育德校友,又不是军官的朱晦生,却成为这个组织的核心和灵魂人物之一。

“志宏坚拔”组织的宗旨,是“非抗日无以图存,非联共无以抗日”。组织成员以金兰换帖的形式联系,编成小组,制订章程,缴纳会费。金兰谱的扉页写着组织的宗旨和目的。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中共中央代表彭雪枫到北平巡视,住在育德同学赵蓬如家。他在这里意外得知,韩复榘的第三路军有一个秘密组织,便立刻改变行程前往济南。他认为“中日战争打起来,这一部分力量大可发挥作用”。彭雪枫在济南时就住在王志远的寓所,很快会见了“志宏坚拔”的骨干成员。彭雪枫充分肯定“志宏坚拔”组织,对今后的工作和活动方式提出了建议,使组织成员倍受鼓舞。按照彭雪枫的提议,朱晦生、王志远征得大家的同意,将“志宏坚拔”改名为知行学会,将“非联共无以抗日”改为“非拥共无以抗日”,会员发展到六七十人。彭雪枫走后不久,中央又派张震前来山东,也在王志远家看望了知行学会成员。张震离开济南前夕,知行学会托他给毛泽东主席带去一些水果和香烟。1985年4月,张震在回忆这段往事时说,他和朱晦生“一起谈了统一战线、发动群众开展游击战争诸问题”,两个人“一见如故,抗日斗志昂扬”。

七七事變爆发后,第三集团军总部设立政训处,王志远被任命为处长,知行学会的骨干掌握了政训处的主要部门。随着大批平津学生涌进山东,王志远建议韩复榘开办军事干部教练养成所,进行抗日宣传与建立武装的准备。王志远任养成所教育长,朱晦生任办公室主任,知行学会的骨干王凌霄为教育主任,郭武林、姚第鸿等任政治教官。养成所还邀请进步学者前来授课,其中不乏共产党员,课堂内外呈现着热烈的氛围。数以千计的受训青年分赴全省各地,成为宣传抗战的骨干力量,也在武装抗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姚第鸿任范筑先的第六抗日游击司令部政治部副主任,与日军血战聊城时英勇牺牲。郭武林任蓬莱政训处主任,组织发动游击战争,部队以后编入八路军。

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第三集团军驻守第一战区郑州黄河沿线。由于是地道的杂牌军,第三集团军只有第十二军一个军,下辖三个师即二十、二十二、六十八师。1938年国民党军队掘开黄河大堤后,黄河在郑州以东改道南下。隔河相望的开封为日军占据,地域广阔的黄泛区是国共日伪顽匪交错的地区。这时的知行学会又有所发展,二十师师长周遵时成为组织中的第二个将军。知行学会成员不仅英勇参战,也是军事行动的积极推动者。1939年3月,按照集团军总部部署,周遵时指挥部队夜渡黄河,袭击开封。参战的团营长官中,包括多名知行学会成员,如五十八团团长王凌霄,五十九团副团长张式哲,六十五团团长李勋甫。部队攻入开封城中,给日军以沉重打击,在国内产生很大影响。八十一师征战黄泛区,更是屡获殊荣,被军委会评为国军正规军游击战年度第一名。

黄泛区以东活跃着彭雪枫的游击支队,也就是后来的新四军第四师。与国民党正规军比起来,新四军的装备给养十分匮乏,连过冬的棉衣也没有着落。彭雪枫先后派民运部长方中铎和联络部长刘贯一,到郑州向孙桐萱求助。孙桐萱设家宴款待新四军客人,并以个人名义捐赠5000元。朱晦生以机要秘书身份促成孙桐萱的举措,还号召知行学会成员作贡献。王志远带头捐出4000元,其他会员也捐出现款、缝纫机、棉布、药品和枪支弹药。二十二师军械处处长杨仲卿、六十五团团长李勋甫,利用职务之便,从库中调出200支步枪、2万发子弹,通过所控制的河防渡口秘密送交新四军。endprint

由于会员的一次不谨慎,知行学会的文字材料落到孙桐萱的手上。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秘密组织,孙桐萱十分震惊和恼怒。尽管他一向关爱自己的部下,尽管他在百姓中有“善人”之称,孙桐萱也不允许这个组织的存在。他报请军委会把王志远调离第三集团军,强令杨仲卿等官佐退役,周遵时则申明退出知行学会。由于朱晦生不是育德校友,孙桐萱用起来又得心应手,因此没有受到牵连。作为秘密组织的知行学会被迫停止活动,但其骨干成员继续着曾经的诺言,为民族解放而战斗。部分会员经过考验,被吸收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朱晦生所在党组织的成员。抗战胜利时,原来的第三集团军早已解体,八十一师是唯一一支成建制的部队,被划入国民党第六十八军。王志远按照地下党的要求,继续留在国民党军队中,任六十八军中将副军长,秘密协助朱晦生做军运工作。1949年5月,在王志远和原十二军旧部的率领下,八十一师在江西弋阳打出“五角红星白底旗”,投入人民的怀抱。

新中国成立后,王志远在解放军南京军事学院任职。忆起当年的弋阳义举,王志远说朱晦生的功绩应当永远铭记。

从“半拉报”到拿笔的队伍

朱晦生儿时曾随父亲读过几年私塾,因家贫而中止,到书局做学徒,这段经历使朱晦生养成了读书的爱好。他身边的朋友和所在的部队中也不乏文学爱好者,他们经过深入交流成为知己。其中的进步骨干,在朱晦生的积极教育下,加入了党组织。

朱晦生自己也喜好文学。他曾节衣缩食买下良友公司出版的一套10卷本的《新文学大系》,读完后又送给自己的战友。朱晦生还多年坚持学习世界语,获得了结业证书。世界语在中国有着特殊的意义,三四十年代它是左翼文化的象征。朱晦生在六十旅旅部任司书时,也给报刊写一些文章。1935年6月,李公朴创办的《读书生活》杂志,刊登过他写的《我们应当学什么》,阐述对读书的理解和困惑。文学青年王振汉投笔从戎,成为朱晦生在滕县时的同僚和朋友。旧军队的腐败使王振汉大失所望,他深感报国无门,开始在报刊上发表作品,抒情述志。《礼拜六》杂志刊登了一篇署名王炎宇的《灰色生活》,揭露所在部队的丑恶现象。反动军官查出王炎宇就是王振汉,对他怒斥杖责,逐出部队。朱晦生勉励王振汉,为他解决路费前往察哈尔,投奔抗日同盟军。

军队中的文学爱好者是朱晦生关注的对象。朱晦生到第三集团军总部任职不久,东北作家李辉英也来给孙桐萱做秘书,工作是摘编报刊新闻,目的是体验生活,进行抗战文学的创作。朱晦生向孙桐萱推荐了一个录事许天民,帮助李辉英誊写创作手稿。许天民是朱晦生所在特别支部的负责人,毛笔字写得很漂亮。他在这里既有了掩护身份,便于开展秘密工作,又帮助了李辉英。许天民晚年回忆说,他誊写的文稿有《将军在大河两岸》,那是一部描写孙桐萱抗日的小说。笔者搜寻了李辉英的作品,没有见到这个书名。倒是李辉英1972年在香港出版的长篇小说《前方》,内容与许天民所述十分相像。书中的部队番号和驻扎地点,与历史上的完全一致,就连“朱秘书”也在其中,或许这里也有许天民的功劳。从东北逃到郑州的大学生毕彦升、蔡云培等人,朱晦生动员他们留在政治部,深入细致地进行启发教育。在朱晦生的引导下,这几个大学生发挥所长,编印抗日期刊,发表文学作品,促进了第三集团军抗日民主氛围的形成。以后他们经朱晦生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隐蔽战线的重要力量。

1940年前后,第一战区形成一股进步文化力量,主要以诗人兼报人为主。官方的一些报纸被称为“半拉报”,即新闻的来源是中央社,副刊反映的是现实生活。国民党第十二军特别党部所属《扫荡简报》,由诗人田河、丁明、村汀创办副刊《诗场》,田河任主编,丁明任编辑和撰稿人,村汀设计版面。田河为田瑞珍笔名,丁明为周启祥的笔名,村汀即李村汀,均为特别支部秘密党员。周启祥由朱晦生发展入党后,创作发表评论《评胡适的〈尝试集〉》、长篇诗歌《农村夜曲》等作品。作家李蕤曾遭国民党特务逮捕,诗人高天投诗《寄我们的破冰手》给周启祥,也刊登在《诗场》第二期。第三期刊发了田瑞珍七绝四首,其三《过洛阳》曰:

離却家乡便洛阳,九朝故都夜茫茫。

隔河倭寇肆残孽,满目疮痍伤未央。

诗稿原为“离却涡阳便洛阳”,涡阳为新四军彭雪枫部驻地,意指作者从根据地到国统区。周启祥为安全起见,刊印前改“涡阳”为“家乡”,一语双关。《诗场》于1942年冬至1943年春,共出版三期,由于形势恶化而停刊。他们继续通过进步作家掌握的阵地,如北战线版《阵中日报》副刊“军人魂”等,发表宣传抗战的文学作品。20世纪80年代以来,周启祥编著《中原新文学史料钩沉》等多种,对这段经历都有记载。

抗战胜利后,朱晦生在陇海铁路沿线城市领导秘密斗争。他任书记的地下党郑州支部,成员包括张振亚、栾星、青勃、赵慎应等作家与报人。张振亚曾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理事,1941年被派往河南工作,由朱晦生介绍入党。诗人栾星(重新入党)、青勃也是朱晦生发展的党员,栾星、张振亚又介绍诗人赵慎应入党。青勃是民营报纸《春秋时报》的副总编辑,栾星为其评论主笔;赵慎应是郑州绥靖公署的机关报《群力报》副刊的主编,笔名曼曼。朱晦生几次向栾星提出:“郑州的同志有几位是拿笔杆子的,文武两个战场嘛,要重视发挥笔杆子的力量。”他把刚得到的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给郑州支部阅读学习。朱晦生要求在报界的这些同志,舆论宣传抓住两个环节,一个是报纸的言论版,一个是副刊。栾星以社论委员的身份,为《春秋时报》撰写一系列社论和星期评论。郑州支部通过所掌握的报纸副刊,发表进步作家的作品,融入战后和平民主的潮流。青勃于1946年3月入党,6月全面内战爆发。后来他在回顾学诗历程时说,这一时段是自己政治抒情诗的旺

盛期。

1946年6月,朱晦生任郑州支部的上级组织汴郑工委的负责人,工作重点放在开封,栾星接任郑州支部书记。开封是河南省会,聚集了更多文化界上层人士。栾星随朱晦生到开封,向他详细介绍开封的文化与新闻界,特别是河南大学的情况,提出可以团结或组织发展的对象。张振亚不断发表文章,宣传民主思想,争取与团结进步知识分子。如在《文萃》发表批判胡适的政治评论,在师陀等人创办的《沙漠文艺》杂志,发表致妹妹陈蓝的信。陈蓝即作家张秀亚,是天主教南京总主教于斌的弟媳妇,时在北平辅仁大学任教。文章实际是写给知识界中看不清中国前途,对国民党和美国抱有幻想的人。1947年5月,全国掀起爱国民主运动的高潮。张振亚以《金鸡叫了》为题,写出中文和英文报道,分别投寄《文萃》《米勒氏评论报》。由于《文萃》的社址已遭国民党破坏,张振亚因此被捕,经汴郑工委营救获释。参与营救行动的开封警察局督察长,就是当年的知行学会骨干、地下党员王凌霄。张振亚同笔者谈起这次营救,说是两条战线的成功配合,是党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诗人牛汉、吴平夫妇也是由朱晦生介绍入党,牛汉是重新入党。1946年春夏之交,在西北大学领导学生运动的牛汉,被营救出国民党监狱,从陕西来到开封。诗人苏金伞为他们联系好的职业,是在正义报社做编辑。《正义报》由三青团河南支团主办,主编想要有点名气的文化人来办副刊。《正义报》的一间大房子,被牛汉夫妇作为临时住室,也成为他们入党宣誓的地方。牛汉主持下的《正义报》副刊“七日文艺”等版面,重现当年“半拉报”现象。通过郭沫若、老舍、田汉等人的诗文,透出民主进步的气息,表达了“正义”之外的正义。1946年10月19日,《正义报》的头版头条刊登《中共妄作时局声明》,第二天的副刊则通栏纪念鲁迅,头条发表《一个不妥协的战斗者》。栾星晚年回忆这一时期的斗争,神情荣耀地说:“我们团结了一批拿笔的人”。新中国成立后,牛汉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完成了中篇小说《赵铁柱》的创作,主人公的素材取自朱晦生的生平事迹。牛汉说由于自己与朱晦生十分熟悉,所以人物写得很有性格。这部书稿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红卫兵抄走,直至2013年牛汉去世仍未寻回,为历史留下遗憾。

1983年金秋时节,河南党史部门在郑州召开中共汴郑工委老干部座谈会,忆述当年秘密斗争的历程。朱晦生的昔日战友济济一堂,却因隐蔽战线的特殊性,一些人之间只闻其名,未谋其面。根据老同志的个人经历,会议分成民运、军运两个讨论组。笔者在会上负责史料整理,最后综合汇总到一起。忆起在朱晦生领导下工作的那段岁月,不少老同志都记得朱晦生说过的话:地下斗争不能只去争取军队,还要争取文化,要紧紧抓住文武两个阵地。战斗在文化战线的同志感触尤深,说朱晦生长期潜伏在国民党军队,却能够如此重视文化舆论,关心和帮助我们这些文化人的成长进步,令我们无比敬佩。青勃更是把他的这个引路人,称作“播火者”“启明星”“红烛”“篝火”“勇士”,足见感情至深。这次座谈会还向中共河南省委提交了一份报告,希望继续寻找朱晦生的下落——1948年清明前后,朱晦生向豫皖苏军区汇报工作之后,在返回国统区的途中失踪,下落不明。1981年10月,朱晦生已经国家民政部批准授予革命烈士称号。(编辑 王兵)

作者:中共河南省委党史研究室研究员,郑州大学教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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