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旧事

2017-10-27 19:12耿玉珍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10期
关键词:鞋垫王家爷爷

耿玉珍

老牛车很慢,摇摇晃晃一上午才走出了十几里路。

老牛爬过村西的防洪坝进了村,二十五岁的云儿埋下头抱着她五岁的女儿下了车。一上午的工夫,云儿就成了外村人了,也就成了我的四奶奶,三十岁的四爷爷总算结束了单身生活。

我的四爷爷和我的爷爷是叔伯兄弟,跟爷爷住在一个院子里。四爷爷五岁的时候母亲去世,十五岁时父亲又离开了他。孤零零的四爷爷一个人过着孤零零的日子,住在父母留给他的土房房里,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锅一年四季少油寡水;一卷灰蓝色的铺盖一年四季油光锃亮。尽管四爷爷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可从未有人给他提过亲。

四奶奶十八岁时就嫁给了本村的王家,王家家境殷实,家里还雇着长工、短工。王家的独子从小体弱,再加上比四奶奶小三岁,虽然成家却还像个孩子,四奶奶虽说是王家的儿媳妇,可在封建婆婆的管制下,过着下人一样的日子,早起晚睡、做饭洗衣。前两年不生养,婆婆怪罪,整天不给好脸看。“养个母鸡还下颗蛋……”一大串不中听的话说给四奶奶听。后来生了个女娃;公公不高兴。婆婆公公一起冷眼相待。接着王家的儿子一病不起,寻医问药无济于事,请大仙、讲迷信,竟然说是四奶奶有克夫相,王家一刻也不敢留这个儿媳,四处托媒把苦命的四奶奶用两斗糜子(约六十斤)的低价卖给了四爷爷。当然还有五岁的姑姑。从此也结束了她半死不活的婚姻。

四爷爷像捡回了宝,土房房里有了生机,冰冷的炕头有了热气。可无形中多了两张嘴,本来恓惶的日子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本族的几个叔伯兄弟坐在四爷爷的土炕上,抽着汗烟商量着:每家拿出十斤白面,二十斤糜米,帮四爷爷一家渡过难关。爷爷在本家排行老大,带头提出这个法子,别的兄弟也不好再说什么。少碗没筷,四奶奶用红柳枝削成一双双筷子,用废纸泡成纸浆拓成纸浆笸箩。东家端来一碗猪油,西家拿来一串辣椒……就这样,总算接度到了来年的夏收。

等我有记忆时,四奶奶家已经又多了两个叔叔,姑姑已经出嫁。四奶奶的名字也消失了,再也没有人叫她云儿了,“老四家的、四嫂、四婶、四大娘、四奶奶”一连串的称呼取代了她的名字。四爷爷从不喊她的名,“哎”的一声四奶奶就知道是和她说话。

大叔叔在外学习木匠,小叔叔上学,四爷爷当上了生产队队长,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四奶奶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的皮肤,头上总是罩着一块紫色的头巾,一双明亮的丹凤眼,无论绣花缝衣总是戴着一副老花镜;不胖不瘦的身材总是穿着一身灰蓝色的衣裤;一双“解放脚”(解放前缠足解放后放开)走起路来总是一摇一摆,给人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不过比起鲁迅先生笔下像细脚伶仃的“圆规”还稳了许多。

四奶奶心灵手巧,剪的窗花栩栩如生,虽然不识字,可剪的双喜字横竖均匀,结构合理。村里人办喜事常常找上门来让四奶奶帮忙,四奶奶总是乐呵呵地放下手头的活一边拉着家常一边剪着,一会儿的工夫就剪出大大小小、双双对对、一摞一摞的双喜字,计划得非常合理。拿来的红纸一点儿也不浪费。临走的时候办喜事的人家笑嘻嘻地拿几块喜糖放在炕上,总要说一句:“他四奶奶,到了那天早点来吃汤糕,不要忘了啊!”四奶奶忘没忘我不知道,每当听到这句话,几个孙辈儿一定忘不了在四奶奶眼前伸出小手,分享四奶奶的劳动成果。

四爷爷的嗓门很大,对四奶奶说话吆五喝六高八度。“哎!几点了,还没做好饭?甚也干不成!”四奶奶便加快速度,风箱“呼嗒、呼嗒……”一声接着一声。烩菜上蒸玉米面窝窝,旁边蒸上一块白面蒸饼,那是四爷爷的专供。四爷爷稳派大坐在炕的正中,四奶奶又是递筷子又是递碗,四爷爷吃得满头大汗时四奶奶还得递上毛巾。四爷爷饭碗一放,四奶奶赶快在碗里倒上开水,饭后喝一碗开水这是四爷爷的习惯。四奶奶随手把旱烟笸箩放在四爷爷的身边。四爷爷抽烟的工夫,四奶奶才端起饭碗吃起窝窝头。

午饭后的四爷爷头一挨枕头就打起了呼噜,四奶奶开始刷锅洗碗、喂猪喂鸡。无论响声多大也不会影响四爷爷那雷打不动的午觉。

四奶奶很少睡午觉,忙完了家務活就盘腿坐在炕头做针线活。四奶奶的女红活非常精细,一双鞋垫也要绣上精美的图案。“你快不要瞎磨洋工了,脚底下踩的个东西。”睡醒了午觉的四爷爷说着,趿拉着鞋出了门。“邋遢老汉,不爱好,一辈子也不爱好。”四奶奶一边在头发上蹭着针一边抱怨着四爷爷。

一双鞋垫从打衬、剪样子到千针万线的缝制,少说也得一个月的时间,可到了四爷爷的脚上半天的工夫就面目全非。四奶奶一双接一双地缝,四爷爷却毫不领情。

“缝、缝、缝,老死晌午了不做饭,想饿死爷了!”四爷爷一把夺过四奶奶手上的鞋垫摔在了地上。四奶奶绣的图案是“狮子滚绣球”,寓意着“狮子滚绣球,好事在后头”。越绣越起劲,把做饭的事忘到了脑后。“好!好!好!赶紧做。”自知理亏的四奶奶捡起地上的鞋垫收拾起针线去院里抱柴点火。“饿死鬼转的,一顿不吃能饿死。”嘴里嘀咕着。四爷爷已打开了小叔叔给买的收音机收听小说连播,对四奶奶的话根本就没听见。

站在村西口就能看见四奶奶的娘家村子,四奶奶的老爹老妈已去世多年。加上一段不愉快的婚姻,四奶奶很少回娘家。

四奶奶的两个儿子已娶妻各自盖了新房搬出了老院子。四奶奶整天一个人守着这个院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四爷爷年近六十仍然是好劳力,农忙时一天不歇。四爷爷还算识几个字,农闲时常常坐在供销社的门前听收音机,闲扯一些新闻趣事。只是中午的饭点算得很准时。到时候会非常准确地回家吃饭。

这一天,虽是农忙时节,可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不得不歇雨工。“咳!”四爷爷的一声咳嗽像是一道指令,四奶奶赶忙揭开锅盖取出蒸饼和窝头,拿碗盛菜。只见四爷爷并不像以往急着吃饭,而是圪蹴在地下抽起了旱烟。四奶奶一看势头不对也不敢吭声,先去院里喂猪去了。

“啪、啪、啪……”只听见四爷爷在炕沿上磕着他的旱烟袋。“哎!人先吃,还是猪先吃?”“咋来来?包子里没肉,蒜钵里报仇。外头受气了拿我出气。”四奶奶也没好气地说道。endprint

这是四爷爷多年的习惯,有气一定要和老伴儿撒一撒。“开春让在村西头种夏田,几个愣头青就是不听,这回可好,雨水这么大,秋田颗粒无收啊!”“你又不是生产队队长了,还操那闲心干甚?”“屁话!”四爷爷一边骂人一边端起了碗大口地吃起饭,饭后继续他那雷打不动的午觉。

“四叔,快点哇,村西头的水快进村了。”新任生产队队长大声喊着四爷爷。四爷爷一咕噜下了炕趿拉着鞋,顺手从鞋里抽出四奶奶缝的鞋垫放在炕上。戴上草帽,扛上擦得锃亮锃亮的铁锹大步向村西走去。

村西头的庄稼地全部被水淹没,只能看到已经泛红的高粱穗忽隐忽现。四爷爷坐在防洪坝上,抽着他的旱烟一袋接一袋。虽然四爷爷已不是生产队队长,可在这人命关天的时刻他还是领军人物。黄河水、黑河水汇集在一起,老天爷也来凑热闹,滴滴答答下个没完。

“水位再涨敢进村了,回村把所有劳力叫齐加固防洪坝。”四爷爷收起他的旱烟袋朝着人群挥了挥。几天几夜全村的男人们用肩挑着红柳筐,一趟一趟地挑土加固着防洪坝。雨水、汗水在他们的身上黏在一起,吃住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本来是男人们冲在前来保护家园,保护女人、孩子和老人们的安全。可非要加一些迷信在里面,说什么:女人不能来村西口,这大水是河神发怒,一见女人会怒上加怒。

四爷爷几天没回家,四奶奶放心不下,就迈开了她那一双“解放脚”拿着四爷爷的换洗衣裳,衣裳里面还裹着几个煮鸡蛋,一摇一摆地来到村西口。沉默了多日的工地顿时炸开了窝,“四嫂,想四哥了?”农村有小叔子和嫂嫂开玩笑的习俗。四奶奶一下羞红了脸:“灰猴,把这几件换洗衣服给你四哥。”“你亲手给四哥换上哇。”人群中一片笑声。

“咳!”四爷爷的干咳瞬间止住了人们的笑声。“哎!快回哇,告诉其他人家也送几件换洗衣裳,湿潮不啦得真难受。”四爷爷接过四奶奶手上的衣服。

“老四家的、四嫂、四婶、四大娘、四奶奶……记得去我家说一声。”四奶奶被团团围住,生怕四奶奶把自己忘了。这回可好,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四奶奶全村转了个遍。

水退了,雨停了,四爷爷病倒了。人们不再议论洪水,却议论起了四奶奶。

我最后一次见到四奶奶时,他们已经搬出了老院子,和小叔叔住在一个院子里。八十多岁的四奶奶腿腳行动已不太利落,四爷爷还很硬朗。

“做饭、烧水、洗衣服全靠你四爷爷了。”四奶奶笑呵呵地说着。四爷爷端出他亲手烙的大厚烙饼让我尝尝他的手艺。烙饼里加了胡油和鸡蛋,又酥又香。满脸慈祥的四爷爷毫无一丝年轻时的专横。

几年后,四奶奶去世,九十岁的四爷爷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村西的防洪坝还在,任凭风吹日晒雨淋,比以前矮了许多。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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