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震与《北大荒人》

高明山

20世纪50年代，尤其是1958年十万转业官兵开进北大荒以后，在组织安家建点、大开荒、发展农场经济的同时，王震指示农垦部从各军种、兵种、各大军区转业来的文工队员中抽调能歌善舞、能编能演的人员，组建文工团队，下队搞现场鼓动，对外组织大型演出。1959年1月，由八五○、八五三、八五六、八五七等农场文工队组成的铁道兵农垦局文工团在密山北大营正式成立，成员绝大部分是从部队转业来的文工团员。令大家没有想到的是，一部由北大荒转业官兵自编自导自演的话剧《北大荒人》（原名《雁窝岛》），在全国产生重大反响，还由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成北大荒第一部电影，在全国公开放映。当时担任编剧（执笔人）的范国栋，担任话剧导演、电影副导演的张荣，都记叙过这段历史，他们对时任农垦部部长王震亲切关怀北大荒第一部话剧与电影《北大荒人》印象深刻。

一

张荣是从公安军文工团转业来北大荒的，当时担任文工团副团长兼话剧队队长，协助马杰团长工作。上级领导给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排练大型话剧《北大荒人》，并担任导演。

当时话剧队讨论的中心是“具体写什么？”大家纷纷谈起来北大荒以后的所见所闻，引出无数有声有色的故事。编剧范国栋（笔名小范）讲起了进军雁窝岛的一段段传闻：那是一支先遣队，由铁道兵某部的干部战士组成，于1957年进岛开荒。春季冰雪融化，“大酱缸”（沼泽地）解冻，一连陷下好几台拖拉机。于是，调来绞盘机救援机车；战士们涉冰水送钢丝绳，把绞盘机拆成零件儿扛进岛内；包车组长任增学潜入带冰渣儿的泥浆里挂牵引钩；岛内断了粮、断了柴油，人们设法用空油桶绑成排浮在水上搞运输……这一系列生动情节引得大家拍手叫好。经过艰难的集体创作，剧本初稿很快就出来了。经过几番修改，五幕戏排出了四幕，大家昼夜赶排，向第五幕高潮戏推进。

王震到黑龍江垦区视察时，都要抽出时间到文工团看望大家，对话剧《北大荒人》的创作、排练尤为关心。为提高这部剧的质量，王震还从下放到北大荒的“右派队”中抽调剧作家吴祖光、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编剧王正以及长春电影制片厂演员李景波，帮助修改剧本、指导排练。

当时，农垦部计划在广东湛江召开全国国营农场会议，王震指示文工团创作新节目向会议作汇报演出。

1960年1月，文工团全体演职人员赶到湛江。大会开幕前三天，《雁窝岛》剧组奉命接受王震部长、萧克副部长审查。当时剧场里挤满了演职人员。王震一进门就问马杰团长：“你们那个写剧本的呢？”马团长连忙招呼范国栋过来。王震问：“剧本是你写的？”“集体创作，小范同志是执笔！”马团长代答。王震手一指：“好，一起看戏，一起看戏！”萧克副部长笑容满面，轻轻推了推范国栋一起入座。就这样，一左一右，两位部长把他夹在当中。

铃声一响，大幕徐徐拉开，风声、大烟儿泡的灯光气氛，小河神庙里突然出现的姑娘……剧情发展着，两位部长边看边交谈，不时点着头，有时还开心大笑起来。

戏演到第五幕，台上静静的，剧场里也静静的，只听到豆子舀到铁锅里的“哗哗”声，一下儿、两下儿、三下儿……突然王震猛地喊了一声：“哪有这样的事！”“这不是要饿死人啦？哪有这种事？让人在死亡线上挣扎！”萧克也转过头来：“雁窝岛那个地方我知道，几十个人的粮食怎么运不进去？”王震说：“可以派汽艇嘛！”萧克说：“直升机也可以嘛！”两位部长也不看戏了，一人一句，声音越来越大。终场时观众的掌声还是十分热烈。

演出后大家请王震作指示，全体演职人员紧张地坐在剧场前排。王震笑呵呵地面对大家，他先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两口，用他那浓重的湖南乡音指着扮演燕子的袁玫说：“你这个北大荒小姑娘很厉害呀！你还敢打熊瞎子？”“燕子”说：“是我爷爷教的。”“燕子”没有卸妆，她上着一件红棉袄，下着一条绿裤子，又梳了一条大辫子，全场她最显眼。“黄大爷”就坐在“燕子”身边，王震指着扮演者周同说：“你这个老猎人的枪法怎么样呀？”周同说：“一枪能打准，但打不死。”笑声中，王震指着扮演剧中高书记的康民说：“你是个抗联老战士，当年打鬼子在北大荒，今天开发北大荒，你又带头来，好样的，我们革命军人就是这样，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

他又对扮演纪副场长的于绍康说：“你这个机务副场长太不够意思了，你怎么总是看不起这个抗联老战士高书记呢？你怎么老跟他对着干呢？”大家一阵笑声。王震又接着说：“你有技术也有经验，因为你思想保守，所以你没有胆量，不敢向前冲，要按你的保守思想，上冻后再进岛，那还得等半年，从播种季节来说其实是一年不是半年。高书记就比你思想进步，他依靠群众发动群众，他敢冲敢干，当年进岛当年开荒播种。”王震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当年红军长征过草地，草地就在你脚下，就看你敢不敢过，敢过就胜利了，不敢过就失败！你们进雁窝岛也是同一个道理。”

这时，王震指着扮演江志红的演员刘树林问：“你是真海军吗？你好勇敢呀！你潜水挂钩，在有冰的泥水里能看见拖拉机的牵引钩吗？”刘树林说：“我在泥水里不是用眼看，是用手从拖拉机尾部往下摸，是用手摸着的。”全场哄堂大笑。

王震接着说：“今天，我只讲两个问题，第一，戏里的机械故障不符合机械原理，来湛江开会的有不少农业机械专家，搞不好，人家会笑掉大牙，这个问题去找你们的纪副场长解决。第二，也就是吃不吃豆种的那场戏，你们不要把人推到死亡线上嘛！这场戏，你们演戏的人很痛苦也很难受，我们看戏的人也不好受，在断粮的情况下，为了保种子，让大家挨饿，哪有这种道理？”王震转身对导演张荣说：“这是你干的吧？”继而王震转向大家，严肃地讲：“不论在任何情况下，保护人的生命是一个指挥员首要责任！如果只保豆种，不保人，来年春天该播种了，但是大家的身体都垮了，谁去下地干活？人！人是第一宝贵的，有人就有一切，没人一切皆无！”“前几幕还不错，像那么回子事。后面那一幕不行，就是吃豆种那一幕，是歪曲现实，丑化现实！”“快要饿死人喽！共产党跑到哪里去啦？雁窝岛离总场才70里嘛，我知道！把几十口子人饿成那个样子？这是给我们党的脸上endprint

抹黑！”

大家以为这个戏搞砸了，要被部长“枪毙”了。谁知王震的语气慢慢缓和下来：“这一幕戏要重写，整个戏要改好，后天晚上我还要看戏，如果改得可以，大后天为大会演出！”说罢甩开大步走出剧场。

二

一直到王震第二次审戏的那天清晨，剧本才改完。审戏时，大家感觉戏演得很糟，但演出效果很好，全场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谢幕时王震上台与演员亲切握手，高兴地笑着说：“好啊！好啊！你们演得不错，剧修改得很好。”

之后，王震让农垦部宣传处副处长皮以德转达剧组：“戏在政治方面问题不大，艺术上还要下功夫，要请文艺界的专家指导指导，一定要把戏改好，改好了我还要看！”大家紧绷的弦儿还不敢松，可心情愉快多了。

在湛江演出后，文工团途经北京，住在农垦部招待所。张荣请示皮以德：准备在北京演几场，一是向“五一”献礼，二是向首都人民汇报，三是这个戏到底怎么样，是个金娃娃还是个土疙瘩，要让北京的专家鉴定鉴定。皮以德说：“这个想法很好，最好你们亲自请示一下王部长。”

一天上午，张荣提前来到王震办公室。看见王震穿着上将军服，笑呵呵地走进办公室。张荣站起身来，喊了声“部长”。王震笑着问道：“你们都回来了，有什么事？”张荣说：“我们想让咱们的《雁窝岛》在北京演几场。”王震说：“你们为什么不回去下农场演，为什么一定要在北京演呢？”张荣大着胆子说：“毛主席、党中央、中央军委把十万转业官兵交给你，他们在北大荒干得怎么样，咱们用《雁窝岛》这个戏向首都人民做个汇报。如果演得好，还能向今年国庆献礼呢！另外一个想法是，北京文艺界专家多，通过演出，想让他们帮助咱们提高提高。”王震吸着烟，停了一会儿说：“那就演演看。”

1960年4月23日，这是北大荒文化史上值得纪念的日子——垦区第一部大型话剧《雁窝岛》在首都上演。第一场演出是慰问全国政协。当晚，话剧在政协礼堂隆重演出，演出结束后，在热烈的掌声中，王震搀扶着沈钧儒副主席登上舞台，与演员一一握手。随同沈老登台祝贺的还有周扬、张治中、伍修权、傅钟、陈其通等，大家合影留念。

演出结束后，总政文化部副部长、总政文工团团长陈其通觉得《雁窝岛》名字不响亮，提出两个剧名《北大荒的珍珠》《建设北大荒的人们》供大家参考。经过大家热烈讨论，导演张荣提出改为《北大荒人》，编剧范国栋同意他的意见。于是张荣电话请示正在外地的王震部长，王震秘书胡中当即回电：部长同意采用“北大荒人”新剧名。

在王震的直接关怀下，话剧《北大荒人》在北京、大连、大庆、哈尔滨公演，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此后，又走进北京电影制片厂，话剧《北大荒人》剧组参加了电影的拍摄工作。

三

为了拍好《北大荒人》这部电影，王震曾两次邀请崔嵬导演和陈怀恺导演到家里。第一次邀请，陈其通和在电影里担任副导演的张荣也参加了。

一见面，王震就说：“请你们来，想听听你们有什么具体要求和意见。”崔嵬请王部长谈谈对电影拍摄的批示和要求，王震谦虚地说：“对电影我是外行，你们是专家内行。你们的外景准备在什么地方拍？”崔嵬说：“拍《北大荒人》的戏，外景应该在北大荒，但是我们还没有选好具体地点，请王部长给我们选个好场景。”

王震站起来，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张垦区地域分布图说：“我给你们提示两个地方：一个是八五二农场，这里有大片的白桦林，到了夏天特别漂亮，土地很大而且平坦，一眼望不到边。第二个地方是八五三农场，这里有一条小清河，河水清澈透明，一眼能看到底，有原始森林，是打猎的好地方。土地都很大，冬天的雪景更美观。这两个场都是我亲自踩点定场，交通都很方便，汽车、拖拉机各有各的道。”

崔嵬回头看了看陈怀恺，陈怀恺点点头。崔嵬笑道：“太好了，我们就按王部长的指示办，在这两个农场拍外景。”这时，王震秘书胡中进来对王震说：“部长，该开饭了。”王震放下手中准备点火的烟说：“那好啊，我们边吃边谈。”大家跟着王震走进小食堂。

一张小圆桌，上面铺着白桌布。有几把椅子，几个小圆凳。桌上摆好了四个小碟子：一碟土豆丝，一碟木耳炒黄瓜片，一碟四川泡菜，还有一盘炒鸡蛋。主食是馒头花卷。

大家就座后，王震笑笑说：“今天不是请客，大家吃点便饭。当前，国家处在困难时期，为什么在日常生活中用各种票证？就是物资紧缺，特别是粮食供应不足，国家采用了定量供应。我们开发北大荒，不只是解决吃饱问题，从长远来看，是一个带有战略性的行动，而且这个行动要一直坚持下去，参加农业生产的人还很少。以前的农业师，现在又来十万转业官兵，将来要动员更多的人来参加农业生产。我们生产的粮食不上市场，直接交国家大粮库，毛主席、党中央对粮食生产是下了大决心的。这也是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中的一个大环节。”

王震接着说：“你们这部电影要突出扩大粮食生产，多开荒多打粮。开荒生产是很艰苦的工作，要突出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通过你们的电影，要让全国人民知道中国黑龙江有个北大荒，有一支专门开荒种粮的转业官兵队伍，影响号召更多的人参加我们的农业生产。”

7月的一天，编剧范国栋与崔嵬、陈怀皑两位导演，还有李景波一起应邀到王震家去做客。

王震一见到他们，首先招呼的是李景波：“老牛！你来啦？”他们先是一愣，怎么叫老牛？王震仍然笑着大喊：“老牛！牛科长！”大家这才明白：“牛科长”是李景波在讽刺喜剧影片《新局长到来之前》中扮演的角色，演得很成功，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

大家汇报了改编电影的一些初步设想，王震听了以后很高兴，他问两位导演能不能拍宽银幕？崔嵬说准备同时拍宽窄两种（后来由于时间紧和其他一些原因，只拍成了普通银幕的，宽银幕只排了几十个镜头就停止了）。

王震说：“宽银幕有气势，转业官兵到北大荒是千军万马战荒原，一定要把这个气势拍出来！你们话剧的开头太冷冷清清了。”

范国栋汇报说：“电影剧本的开头准备重新写，要表现一列火车飞奔急驰，车厢内海陆空军的转业官兵畅谈即将要去的新家乡——北大荒。通过几个典型细节逐一介绍剧中的主要人物。这样，时代气氛一下子就出来了。”

王震很赞赏，说：“这样开头好，从头到尾都要保持这样一股气势。当兵的，就要有个生龙活虎的劲头！”說到这里部长一笑，伸过手来拍了拍他的手背：“可不能拍成你们话剧原来那个样子，饿得没精打采，凄凄惨惨喏！”

陈怀皑导演连忙说：“部长那次批评意见，小范同志都跟我谈了，确实很重要，如何在艰苦环境里表现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精神，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我们跟小范商量好了，困难环境还是要表现，不然显不出英雄人物来。但我们把重点放在表现怎样克服困难上，要拍出战胜困难的高潮戏，要拍出胜利的高潮戏，这方面运用电影手法完全可以做到的，比舞台剧好表现。”

王震连连点头，从剧中的“大酱缸”讲到红军长征过草地：“要在影片里突出表现这种红军精神！”崔嵬说：“南泥湾精神！”

王震有力地把手一挥：“南泥湾也是发扬了红军精神！我们这支队伍从红军到八路军、新四军、解放军、抗美援朝叫志愿军，直到复员转业去了北大荒……嗯，开荒大军！都一直保持这样一种精神，艰苦奋斗的精神。靠党和毛主席的领导，靠这种精神，打垮了蒋介石，打败了日本鬼子、美国鬼子，今天不打仗了，又马上跑到边边角角去开荒，去修理地球，给国家打粮食！天底下哪还有这样好的军队？”

席间，王震为大家斟满酒，举起酒杯：“影片拍好主要靠你们大家，你们最辛苦，干杯！”崔嵬连忙表示：“请部长放心，我们保证把片子拍好！”

饭后又闲谈了几句，大家从王震家告辞。王震送到门口又拉着李景波的手问：“吃好了没有？”李景波连声回答：“吃好了，吃好了！”王震忽然严肃起来：“我看没吃好吧，今天没有猪蹄子给你啃喏！”李景波在影片《新局长到来之前》中有一个大啃猪蹄儿的特写镜头，给人印象极深。部长这里又在开玩笑了。大家笑了，李景波笑着，握住王震的手使劲儿摇着，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

1960年8月，北京电影制片厂到垦区开始拍摄。1962年底，王震参加了影片的审查工作。经过他的积极争取，影片最后通过审查，在全国公开发行放映。（编辑 叶松）

本文得到张荣导演指导

作者：黑龙江省农垦总局机关主任科员、高级政工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