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红
一个太阳渐渐西去的黄昏,我在龚培德先生的办公室里看到他忙碌如故,只是,神情中有了平时少见的庄重、严肃。他说:我对自己终于有一个交代了。我看到他手中捧着的是署有他的名字的刚刚出版的26万字的沉甸甸的散文集《邓家沟记事》。
在这部厚达近300页的散文集中,他写生养自己的那片叫作邓家沟的虽然偏远但却充满了脉脉温情的土地;写不远千里万里从内地来到新疆、来到兵团,并为兵团奉献了终身的父亲母亲;写守瓜地的老人、开拖拉机的兄弟;写麦子、芦苇、地窝子;写古老的库车、风景怡人的乔尔玛……
没有华丽的铺陈、雕琢,有的只是情感的尽情流淌和在时代大潮面前个体的努力所能抵达的精神高度,并让《邓家沟记事》始终飘散着一种让人心动的气息。正如他在《我的父亲母亲》中所写道的,“面对时光的流转,他们记忆深处的那根弦又不时地在撩拨他们。”这种“撩拨”,既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灵挣扎,也是一言难尽的心路历程,促使他最终提起笔来,将这种挣扎、感受,一次次地付诸笔端。
打开这部书的刹那间,我感到他正如那沉积在岁月深处的岩浆,完成了又一次的火山喷发。
原来,龚培德先生不仅没有放弃过对文学的追求与梦想,没有在物质利益面前妥协,而是在坚持和追寻中体现出自己的深度,体现出精神的价值与力量。他的写作厚重而辽远,且体量庞大,尽显兵团及兵团人的独特价值与魅力,以及一种不因时代喧嚣而改变的可贵品质。
与龚培德先生相识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是一个激情燃烧,属于文学的年代,我们相遇在兵团举办的首期文学培训班上。也许是因为只有短短的几天时间,彼此之间并没有太多交流,只知他供职于一家纺织厂。
在以后的时间里,龚培德先生创作的大量的文学作品,火山爆发般地出现在疆内外的各大报刊上。那些闪烁着思想火花的文字,那些喷涌的情感,猛烈地冲击着我,让我的心为之一震。
生活给予了他怎样的快乐与激情,让他孜孜不倦地寻找?
生活给予了他怎样的磨难与艰辛,让他不断地思考、探求?
每次读到他的文章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发出这样的追问。因我们生活在不同的地域,我的这些追问也只是停留在对他的文章的阅读过程中,相互间依然没有太多的交流。直至三四年前我调至乌鲁木齐工作,这才有了与龚培德先生交流的机会。
显而易见,当前的时代似乎已经不再属于文学了,我们即使相聚也很少去谈文学。此时,身为《法治人生》杂志社主编的他,在完成了从企业到杂志社的身份转变、工作变化后,终日忙碌在审稿、编稿、发行这些琐碎的工作中。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应酬,无不在一点点地透支着他的生命和才情。从外表看去,他还多少有了些玩世不恭。与此同时,我似乎很难再从报刊上读到他的文章了。
文学是否已经彻底淡出了他的生活?在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过程中,又有多少人放弃了初心,被物质所左右?感叹之余,我暗暗地为龚培德惋惜。他的才华是否就这样被琐碎、平淡的生活消磨殆尽了?
如今,面对这部倾注了他无数心血的厚厚的《邓家沟记事》,我知道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在这个浮躁的社会中,龚培德先生没有随波逐流,而是让自己成为“沉积在岁月深处的岩浆”,不在于瞬间的爆发、夺目,而在于途中的坚持,在于日复一日地寻找、期待、耕耘、积蓄,执着地沿着心中的目标前行。
《邓家沟记事》即是这种积蓄的结晶。
“邓家沟这地名,对于西戈壁的人来说,无论是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或者是走出去远离这块土地的人都是一种抹不掉的痕迹。有的人自来到这里就没有离开过;有的人自幼出生在这,老了也就融入这块土地;有的人虽然出生于此,但随后走出这块土地,虽然天南地北,但骨子里却永远无法割舍对这个地名深深的情感。”在这部书著的开篇——《邓家沟的由来》中,他以貌似平淡的口吻,勾勒出对邓家沟的深切情感。
每个作家都有一个精神支点或写作支点,如山东高密对作家莫言来说,是生命、写作中离不开的支点;地坛是作家史铁生始终绕不过去的一个重要精神支撑;加勒比海沿岸小镇马孔多,是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一生都没有离开过的地方。这些带有强烈个人生活印记的土地,不仅是他们生活的地方,更是他们的情感依托,带给他们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是作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宝库。
同样,对写作者龚培德来说,邓家沟既是他生活、成长的最重要的一个地方或场所,也是他的重要精神支点和写作支点,是他的文学世界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意象。他在这个对很多人来说都陌生的土地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命寄托与情感归属。不带任何功利地从这里出发,他感受着生活赐予他的每一缕阳光,感受亲人的每一声欢笑或叹息,感受着风声、雨声等大自然发出的不同声响,并用细腻、多情之笔,把这一切一一收录在心灵之中,记录在一行行文字之中。在他用文字所构筑的世界中,我们看到了作为兵团第二代的他的百味人生。
这部书多为写实、记事。在邓家沟这个“处于昌吉三屯河水系的下游”的地方,他沉淀了太多的人生故事。其中,最让他魂牵梦绕的是父亲母亲,是以各种方式努力想让邓家沟变得更好的兵团第一代军垦战士。他带着难以释怀的情感,不曾消泯的渴望,生动地记述着一个时代的欢笑或苦难,一代人的奋斗或心灵轨迹。
在《过年》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将干辣椒粉碎,将青萝卜切成片,再调点香油之类的,总之,她将这些毫不相干的食材混搭聚集,你绝对想不到芳香的诱惑对胃来说是那样的强烈”的吃苦、能干的母亲。
跨越时间的长河,细细品味,他笔下的父亲母亲既是专属于自己的、不可替代的“这一个”,也是第一代军垦战士的缩影。他们身上浓缩了兵团人吃苦耐劳、以苦为乐、积极向上的优秀品质。对母亲的情感,始于血脉,却终于对邓家沟、对兵团的爱。在作者似乎不动声色地描述中,我们感到作者笔下的母亲已经不是他个人的母亲了,而是戈壁母亲——浓缩着一代代兵团人的集体记忆的我们共同的“母亲”,蘊藏着生机与活力、孕育生命与未来的母亲。“母亲”是坚强不屈的意象,是簇簇迎风而立的红柳,是兵团,也是一个家族的希望、信念所系。
从小处入笔,由平凡处入笔,构成了这部书的整体基调,或是写作特色。即便是面对生死之类的严肃话题,面对惊心动魄的生活真相,面对人生做一番深刻的思考、认真的梳理,他也常常会将之融入在平凡的故事中,自然而然,让读者自己去领悟。《人活不过一棵树》,即是这类文章的代表。
虽然龚培德先生已年过半百,该经历的或不该经历的,该看到的或不该看到的,该听到的或不该听到的,都聚集了一肚子,一路上风风雨雨,他完全有资格板起面孔写下自己的人生感悟,但他却不愿让自己的文章沦入“说教派”或“心灵鸡汤”,只想带着你去听听、看看发生在邓家沟的故事。至于他想借此告诉读者什么,还是任由读者自己去品味吧。“留白”,是一种艺术,也是作者才情的另一种展示。
这部书毕竟有着26万字,要让读者心甘情愿地读下去,还要有波澜,有起伏,多种表达手法并重。睿智的他,在不停地尝试、突破着,有时甚至完全颠覆自己习惯了的表达方式,没有自我重复之嫌。在《有雪的日子总是很美的》这篇散文中,他大胆地抛弃了驾轻能熟的写实笔法,转而以带有浓重的抒情色彩的空灵之笔,任埋藏在深处的情感一泻千里。
“掩埋你的那天有一场大雪,邓家沟的老人们说,邓家沟可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眼镜’说那场雪是安慰你灵魂的,是专为你飘洒的……排长,说实话,那时我们几个女孩子,除了对你做事果断的敬慕外,理多的是爱……排长,你说我们谁能忘记呢?”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一个心灵对另一个心灵的倾诉,纯粹而绵长,丝丝如缕,如千年古歌,浓得化不开,拨动思绪。
“最是看山奇绝处,白云堆絮拥青尖。”作者思想的波动,情感的流淌,让整部书著有了起伏,高音、低音交织,汇集成一部雄浑的交响乐,扣人心弦。
从《守瓜地的郑大爷》《老赵叔》《我的开拖拉机兄弟》等诸多篇章中,从他笔下平凡但却坚韧不拔的兵团人身上,我们既看到了人性的顽强,也看到了人性的高贵。虽然作者并没有在兵团人身上附加过多的东西,但却触及了乡愁、社会经络的痛点,写出了在开发建设兵团的历史背景下,兵团人的坚韧与不屈,理想与信念。无论是喜悦还是苦难,贫穷还是艰辛,都那么刻骨铭心,让人无法释怀。而且,随着作者对邓家沟的开掘向纵深处延伸,作者的坚持和追寻也显得越来越有深度、有价值。
在龚培德之前或之后,有不少人书写过兵团,但只有他以邓家沟为支点,去书写属于他的人生故事。“人生目标是支点,而其它的物质追求是天平的两端。支点越小,两边的晃动就越严重。只以‘我’为中心会产生内心的彷徨、苦闷、忧郁和痛苦。而支点越宽厚,迎接风浪的能力就越强大。”著名作家、编剧陆天明回忆往事时,这样说道。正是因为有了邓家沟这个支点,龚培德先生有了一个无垠的开拓、创作空间和强大的心灵空间。他尽情地游走其中,品味着生活的每一次馈赠——哪怕这馈赠是苦涩的。在《留在荒原的碑》《地窝子记事》《乡恋》等诸多篇章中,他不仅找到了发力点,还体现出自己的人生情怀与境界及“迎接风浪的能力”。而这一切,都是他在生活的磨砺、摔打中,坚守精神阵地,对生活充满梦想的诗性肯定。
在一行行的文字中穿行,龚培德先生当年所带给我的感动,再次在这些文字中复活了。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地球”。龚培德先生找到了这个支点。他由此跳出了小我及个人的恩恩怨怨,把目光投向了千千万万的兵团人。这种写作定位的意义是深远的,它让作者在完成了对自我的突破的同时,构筑起了一个浩瀚的文学王国,并以全新的视角将兵团和兵团人、兵团历史推到世人面前。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一个出生于新疆、兵团的本土作家,新疆的大山大水格外地牵动着他的目光。对新疆的那一份情感,非一时兴起、一念之想,而是持久地融入与体验,长时间地思考与蕴藏,积聚与酝酿。
他在《库车印象》《南疆之路》《美丽乡镇古尔图》等篇章中,毫不吝惜地将自己对新疆的热爱之情挥洒。这些文章多非一时兴起之作,而是经过了他长时间的对新疆的山山水水的关注,浸透了他对新疆点点滴滴的关爱,沉淀着他多年的人生积累,因而体现出他独有的思考和审美倾向。在这些篇章中,他没有把景与社会割裂开来,而是将景与人、与时代变迁紧紧相联,赋予自然以人文色彩、个人情感体验,让景变得意味深长,并超越自然而存在。如他写乔尔玛,不独有景,还有烈士纪念碑和烈士陵园、天山独库公路纪念馆。延伸的不仅仅是目光,还有情感,它们极大地拓展了作者的写作视野,增加了文章的厚度与温度。
文学是一个寂寞的事业,长时间的煎熬、内心的折磨,还有望不到头的失望,都在考验着作家的承受能力。龚培德先生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与心灵对语,与笔为伴。在南疆一些极为偏远的村落中,都留下过他的足迹。在这种行走中,他发现,他激动,他渴望,并有了自己独特的人生认知,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生命中的一次飞翔,心灵涅槃。
如果说有遗憾的话,那就是,部分篇章有些冗长,特别是关于父亲母亲的故事,还需好好地提炼、过滤、升华。
关于邓家沟,相信这部书著是一次开始,而不是结束。毕竟,龚培德先生对这片土地的依恋就像对亲人的依恋一样浓烈。他的心,永远无法走出邓家沟。期待着他用手中的笔,赋予这片土地更多色彩与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