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奶奶讲那过去的事情

严大伟

这是一颗模样有点古怪的星球：在无边无涯的海洋环抱中，有一块孤零零的扁圆形陆地，海浪在它的四周汹涌不息，激起高高的白色的拍岸巨浪，仿佛随时都会吞没这片绿色土地。从高空望下去，这唯一的窄小陆地恰似圆圆脸蛋中央的一只小眼睛，一只镶着白边的绿色独眼。

我作为来自外星的探访者，曾经深入过这片绿地，现在同你们说说。

我非常惊奇地发现，这个绿色世界似乎自然地分成了十五个区域，各个区域分别生机勃勃地生活着种类不同、形态各异，但同属一个文明等级的生物。就是说，这里还不存在某个可以自诩“万物之灵”的佼佼者，十五种具有同等文明程度的生物在同一个星球上和平相处。再进一步观察，让我更觉奇异的是，所有这些形貌和大小迥异的土著们，都保留着一种源自远古的相同习俗：

到了夜晚，只要没有让人忍受不了的大风雨或别的什么麻烦事，只要天上那个小得过分的月亮在云层里自由地穿梭，各个区域的文明生物都会有一个聚会。这个聚会性质神圣，形式简单——就是部落里的小孩子们聚拢在微弱的月光下面，用心地聆听一位奶奶讲古。

在这颗星球上，“奶奶”这个称呼非同一般。许多女人即使子孙繁多，即使活到高龄，也只能被唤作“老太太”。哪怕在私底下，也没有人会叫她们奶奶，她们自己也不想僭越——因为，这不是一个单纯属于某个年龄段的称呼，而是代表族群里尊贵长者的一个称号、一个头衔，很可能是一种代表地位的官职……好了，对于我们外星人来说，知道这一点就够了，还是听我把故事说下去吧。

待夕阳落入远海，月亮的一丝清光洒进丛林……几乎在同一时刻，陆地的各处都会响起绵长的号角之声。听去有点凄苦沧桑的悠扬号声响了三遍之后，从角角落落的各个洞穴里会蹿出许多绿色的小东西，他们迅速聚集在一块林中空地，很乖地没有喧闹，一心静候奶奶的出现。

空地中央照例有一棵笔直的高树，盘根错节的老树根里照例会有一个深洞，那里就是奶奶居住和工作的洞穴。听得吱呀一声，洞门打开，那是奶奶要爬出来了。

月光十分微弱，但孩子们的视力很好，几百只或上千只眼睛 （和这颗星球上的孤独陆地一样，这里的所有动物都只有一只独眼） 不约而同地望向出洞的奶奶。只见她弯下矮胖的身躯，把带出来的小板凳搁平稳，然后坐好，让肩背部舒适地靠在一节粗大的树根上。

奶奶轻摇她的短粗尾巴，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接着她以粗哑的嗓音唱起每次聚会都要唱的歌：“啊，地火尽管已经熄灭，月儿却要远行；大地虽然回归绿色，但只剩一片陆地；生命啊你们可要警惕，消失的害虫始终在摇响警铃……”

歌唱完了，她开始提问：“上次说到哪儿了？”

“消灭害虫！”孩子们齐声回答。

“怎么办？”奶奶照例问。

“接着讲，奶奶！”孩子们照例回答。

于是，奶奶开始咳嗽，接着讲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那种害虫聪明得很，个儿比我们大好多，有很多很多，破坏我们大家的乐园似乎已经成了它们的癖好。它们使山岭变成没有毛发的秃子，使河水变成污浊的毒汁；它们气得天公发出雷电怒吼，气得地母喷出烈火，火光四射！那时候啊，大灾大难也在配合着害虫的肆虐，山呼海啸，大海荡平了美好的家园；怪病四起，瘟疫灭绝了多少生灵！山岳急得崩裂坍塌，大地吓得沉降奔走——怎么办？”

“怎么办？”孩子们也喊。

“团结起来，消灭害虫，保卫家园！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啊，这个世界的所有生物，所有动物和植物兄弟姐妹们，大家团结紧密，决心一起来消灭害虫，保卫我们共同的家！好不好，孩子们？”

“好，奶奶！”

“我奶奶的奶奶的先辈们哪，他们亲身参加了消灭害虫的战斗——怎么战斗啊？”奶奶问。

“怎么战斗啊，奶奶？”孩子们也问。

“毒素！动物们向毒蛇和毒虫请教，于是身上也充满了剧毒，还喷出毒雾弥漫空中；植物们向马钱子和曼陀罗请教，于是身上也充满了剧毒，还发出毒气，四处飘散！当然，植物和动物们之间也互相指教，互相学习，我们都是兄弟姐妹啊……瞧瞧，害虫不能再吃我们了，不能再到处活动了，怎么做坏事啊？

“可是，我们哪里知道，我们齐心要消灭害虫，害虫们却在干什么呢？”奶奶问。

“在干什么呢？”孩子们也问。

“可怜哪，可悲哪，它们倒是在忙着加紧自相残杀，在自己消灭自己！我奶奶的先辈们说，这叫物种自尽。就这样，害虫们饿着肚子，躲着毒雾，只要还有一口气，依然与同类厮杀，直到完全在这个世界灭绝。

“孩子们，如今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一块陆地，它是我们唯一的家园。”奶奶的手指着天空，“你们看，月亮在离开我们。它变得越来越小了，总有一天它会消失……往后的日子谁也说不准啊。孩子们，我们可要警惕，不要做那种祸害家园的害虫啊！你们知道吗，它们的名字叫什么？叫人类。”

孩子们大声说：“人类！”

聚会结束，孩子们跳着蹦着迅速消失，老奶奶夹着小板凳进了洞穴，只是没有听到关门声。作为一个外星旁观者，对方才听说的害虫——人，也没什么好感，对它们的下场没有什么同情。不过，刚才那位老奶奶没有对人进行描绘，不知道它们是一种什么模样的东西。

“请进来吧，尊敬的外星客人！”我忽然听见从树洞里传出的声音，老奶奶早知道我在这里？

洞穴不算很大，但明显是个舒适的环境，主人绿色的皮毛在灯光下泛出柔和的色泽。“尊贵的客人，喝一杯咖啡吧，学自人类的一种饮品。”她递过来一只木雕的杯子，浅绿色的脸庞上泛出一丝笑意，“每回出现像你这样的客人，我都会邀请进来聊聊，听听你们的高见。”

对于他们刚才那样的聚会，我表示赞赏，认为用这种方法来提醒子孙后代不蹈人类的覆辙，很有必要。

“啊啊，尊贵的客人，你不知道，我們长时期同朋友、同敌人打交道的祖先，向植物学得了以阳光自制养料，即使长时间不吃不喝也死不了。瞧瞧我们的这身绿毛，和树叶子一样能干着呢。我们也从人类那里学得了不少好的东西，比如这咖啡，不过……我私下和你说说，重蹈覆辙的危险其实大着呢，只是同孩子们说不得。”她的回答让我吃惊不小。

她告诉我，我们上方的这棵高树叫信息树，从树顶上可以望得到其他十四个区域，每时每刻都有士兵在守望，警惕着他们中间谁在变成新的人类。当然，其他十四个区域也都有自己的信息树，也在监视着别的区域呢。

老奶奶一改忧心忡忡的神色，开始神采飞扬地与我聊天，话题转入我家乡星球的人和事，巧妙地打听我们是如何对付敌手的。

至此，我觉得有点乏味，决定立即离开这位老奶奶，以后也不会再次登临这颗独眼星球。一时静默下来的老奶奶依然客气地送我出门，祝我旅途愉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