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彻山巅的号声

翌平

一

斑鸠期待着五月最后一个星期六，那是他的生日。

斑鸠长这么大，没收到过什么像样的生日礼物，很多时候妈妈会为他做一顿饭，爸爸会给斑鸠一点零花钱。斑鸠会同弟弟一起，用这点钱到新华书店买几本连环画，《三国演义》 《水浒传》 斑鸠都凑全了，现在只差 《封神演义》 和 《隋唐后传》 的后几本了。

今年弟弟生日得到一把小提琴。那是爸爸妈妈攒了很久为他买的。斑鸠有些羡慕，甚至有点嫉妒。弟弟学习很好，又一门心思地练琴。不像斑鸠和大哥，抽屉里装满了弹球儿、瓷片和火柴皮，闲暇时总是心猿意马。练过一年后，弟弟的琴技和个头都长了不少，于是爸爸妈妈省吃俭用为他添置了一把新提琴。斑鸠知道如果自己也那么用功的话，也会获得一把小号的，看二苹果吹号的样子多酷多帅啊。斑鸠有时幻想，自己穿上了笔挺的燕尾服，在欧洲的音乐殿堂里吹奏，那种感觉很惬意。自从上次大哥替斑鸠跟爸爸妈妈说了想学小号后，他们一直沉默着。妈妈担心斑鸠的体质——斑鸠比同年龄的孩子瘦一圈，爸爸担心即使为斑鸠弄一把小号来，他的身体也受不了。对斑鸠的家庭来说，咬咬牙能买下把唢呐，可一把金灿灿的铜号，就是另一回事了。

生日前两天，爸爸胳膊下夹着一个包裹，风尘仆仆地走进家。

“斑鸠，先吃饭，有件礼物给你。”爸爸得意地说。

斑鸠一脸狐疑，没猜透那个布包里装的是什么。

好不容易挨到饭后，爸爸让斑鸠去洗手，然后将那个神秘的包裹放到桌上。

大家都睁大眼睛。

布包一层层地被打开，最后还有一层用绸绳捆着。

最后，爸爸从里面抽出一只小号，它闪着微弱的光亮。大哥将小号娴熟地接成一体，插上缎布包里的号嘴儿。

这只小号同二苹果的那只很相似，除了个头小一截，还有一个明显的差别：这只小号是塑料的！

“真不容易！转了半天才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爸爸的语调里透着得意。

妈妈没吭声，她最不喜欢旧货市场的东西了。

“这也是把小号啊！”爸爸似乎看出了某种不和谐的气氛，“一看就知道是国外货，估计是哪个外国家庭回国前卖掉的。”他努力说服着大家——像斑鸠这样的初学者，这把塑料小号绰绰有余。

斑鸠没说话，脸拉得挺长。这个东西能吹响吗？他拿起来仔细端详着这奇特的乐器，在号管的拐弯处，居然找到了一个补丁。

大哥操起小号吹了一口，声音就像从自来水管道传出来的……

二

二苹果举起斑鸠的小号，困惑地端详着，然后意味深长地瞥了斑鸠一眼。

“小号，我的，”斑鸠说，“我想学。”

“哦！”二苹果放下斑鸠的小号，拿起大个的苹果啃起来，他心不在焉地抓起一把脏乎乎的刀，胡乱地削着皮，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大哥把二苹果的铜小号装配好，放在二苹果面前。二苹果操起来，爱不释手地摆弄了好一阵。他对着镜子装模作样地换着姿势，等玩累了又拿起斑鸠那把塑料小号吹了一吹。

塑料小号的音色有点闷，也有些软。二苹果先吹了一小段小号练习曲，然后吹奏了一段节奏欢快的吉卜赛舞曲。看来斑鸠那打过补丁的小号基本上满足了他的要求。他开始练习一段快速指法的乐曲，这次斑鸠的小号就显得有些难以胜任了。二苹果几次快速的爬升都因为按键的迟钝被迫停了下来。在尝试几次高难度大回转失败后，二苹果無奈地停下来。

“不错，一把玩具，挺高级的。”二苹果评价道。说着，他拧开了小号的放水阀，哗啦啦，水洒了一地。

“妈呀，这是小号？还是锅炉管道啊？”二苹果两脚小跳着，敏捷地躲避着洒下来的水流，将斑鸠的小号拎进卫生间里放水去了。

大哥朝斑鸠递了个眼色，别看平时他经常拿斑鸠开心，关键时刻他总会站出来说话的。二苹果的爸爸是乐团首席小号手，长号也吹得不错，他是大哥的老师，二苹果算是嫡传大师兄了。等二苹果回来坐好，斑鸠按照和大哥排练好的那套词，恳切地走向二苹果：“二苹果大哥，我要学小号，想拜您为师，请您一定要收下我。”

像古代拜师学武的学徒一样，斑鸠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斑鸠和大哥反复模拟排练过。大哥说二苹果一向侠骨柔肠，最受不了别人给他戴高帽，只要说得他心花怒放，什么事他都敢答应。在这关键时刻，他本该双手搀斑鸠一把，斑鸠的下跪礼也就此免了。现在斑鸠咧着嘴，膝盖跪在水泥地上，磕得生痛。

可能是斑鸠的举动太突然了，二苹果一时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被斑鸠的话一下子弄蒙了，瞪着眼睛呆坐在那里，害得斑鸠跪到地上，脑袋险些磕到那把塑料小号上。

“我？不行，不行，快起来，我怎能教你呢？”二苹果如梦初醒。

“我哥说，你的小号在这片无人能比，拜你为师，我在这片就是天下第二了，嘿嘿。”斑鸠说。

“你教教他吧，在家里他总把这只小号放在枕边，他是认真的。”大哥难得为斑鸠说了句话。

二苹果看看斑鸠，又望望小号，哀怨地长叹一声。

“我想去考学校的铜管乐队，他们不收我。跟你练，我一定练得比他们好。”斑鸠认真地说。

“免礼，平身。”二苹果趿拉着拖鞋，“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学生了。可咱们说好了，在你没有练出样子来以前，不准对外说你是我学生，丢不起那人。等你吹得有点样子了再讲，明白吗？”

“明白。”斑鸠笑得像花一样。

“还有，做我的学生可苦啊，我一向赏罚分明，不按照我的要求做，练号不用功，跟我偷奸耍滑，都得受惩罚，你忍得了吗？”

“嗯，一定一定。”斑鸠坚决地说。

“好吧，现在你做一百个俯卧撑，然后到外面跑五百米，以后天天要这样练。告诉你，这不白练，吹小号凭的是肺活量，你现在瘦得像小鸡一样，吹几天还不吐血啊，所以必须按照我的要求去练。”

“嗯，明白。”endprint

整整一天，斑鸠和大哥是在二苹果家里度过的。他拿着根藤条，不停地抽打着斑鸠撅起的屁股，像个工头似的，赶着斑鸠做俯卧撑。

然后，二苹果给斑鸠上了第一堂小号课，让斑鸠跟着他，一起吹出长长的音符。

三

斑鸠骑着那辆老掉牙的男式单车，吃力地跟在大哥和二苹果后面。

开始爬坡了，县城出来后就进入了盘山路，道路上到处都是大货车，它们从三个人的身边驶过，冒着浓浓的黑烟。二苹果的车是一辆新款的十档山地车，他正喘着气，边蹬边埋怨着。大哥的二十八寸男车上绑着他的长号盒子，看起来像件重型武器。斑鸠的小号很轻便，为了不让它受寒，装在妈妈特意制作的棉套里面。

“上当了，斑鸠，你小子说到百花山才五十里，可现在已经骑了两个多小时。”

“快到了，夏天的时候我骑车去过那里，那边有段古长城，在烽火台上吹号可爽了。”大哥说。

去郊外古长城吹号的建议是二苹果发起的，他说：吹号的人应该去辽阔的地方，不能总在城市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吹，久了小号手会丧失激情。他的爸爸夏老师曾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一个小乡村里住了半年，和那里的吉卜赛管乐队待在一起。他们每天用小号合奏，虽然语言不通，夏老师说音乐就是彼此相通的世界语言。那段时间，他的小号演奏技艺突飞猛进。二苹果虽然没那么高的造诣，也深信大自然能激發出吹奏的灵感。

三人沿着山路来到山腰一块休息场地，雪花纷纷地落下来，在三人的脸上融化着。山冈鹅毛般的雪花静静地飘洒着，树林和山岗笼罩着浓浓的雾气。

远处的山峦在迷雾中时而隐没，几只乌鸦受了惊，沙哑地叫着掠过天空。

三人推着车子艰难地向上走着，积雪没过了鞋子。长城的脚下，大家把自行车寄放在一个老乡家里，然后背起乐器朝山顶爬去。

长城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远处刺眼的阳光没带来多少温暖，银白的雪花漫天飘着，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烁，三个人扶着城墙的城垛一步步地攀上城楼。身后的脚印很快被雪花掩盖，他们笑着向上冲，拾起地上的雪团成雪球，朝对方的头顶扔过去。

在长城的烽火台上，三个人打开了号箱，三只号对着白皑皑的山峰一起吹响。这是一只最普通的曲子，是一首军号曲，虽然斑鸠的技术还很稚嫩，但开头两小节的引子在大哥和二苹果的带动下吹得很流畅。

清脆的号音穿过寒气，冲破层层的雾霭，在远山之间回荡着，回响在古长城上。大哥的长号拖着低沉的声音，二苹果的小号嘹亮清澈，两只铜管似乎组成了一支乐队，在群山之巅吹奏得激情澎湃。

雪渐渐停下来，大哥和二苹果的铜管上冒着热气，三个人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银白的雪色让三人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二苹果，”大哥说，“来段拿手的。”

“哪段？”

“帕格尼尼《24首随想曲》怎样？”大哥说。

二苹果端起小号，对着渐渐明朗清澈的天空，吹出一个响亮的长音。

这是首明快的曲调，极具动感的优美旋律高低跳跃，在耳边响起。二苹果的吐音非常准确，大幅度的跳跃流畅而清晰。乐曲接下来有一段高低回旋的明亮快板，激越欢快的曲调时而飘忽天上，时而又直冲谷底。小号亮丽的声音在崇山峻岭之间飞翔，像是一只闪动着音色光芒的精灵，跳起美妙的舞蹈，挥动着纤美剔透的翅膀。音乐重复时，再次奏响了优美的主旋律，大哥恰到好处地加入了更多的和弦装饰。曲调跌宕起伏，声音飘逸清脆。这一段很难，华丽而细微的切分音需要小心谨慎又不失激情地吹奏出。小号的旋律一飞冲天，在蓝天上驰骋飞翔，像精灵一样穿越云层，披着绚丽的光彩，俯瞰广袤而洁白的大地。

二苹果吹完最后一个长音，三个人静默了很久。大家的胸口不停起伏着，这是斑鸠第一次与师傅和大哥合奏，在群山峻岭中的演奏让他感到很惬意。

这天，斑鸠按照二苹果的要求，做完两百个俯卧撑，跑过三千米，将二苹果家客厅里所有的瓷器和地板擦得锃光瓦亮。然后，又按照二苹果的要求，将小号练习曲吹了十遍。

二苹果仰卧在自家的真皮沙发上，他身材短小，向后靠时两只脚沾不到地。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朝着大哥梗了一下脖子。

大哥心领神会，将一枚用红线拴着一颗鳄鱼牙齿制作的纪念章掏出来，双手举起走到斑鸠身边，替斑鸠戴好。

“从今天起，”二苹果郑重地说，“你可以对外声称是我徒弟了。我会为你准备学校年底会演节目，到时候你一定要给我露脸，让那些跟着管乐团只会吹迎宾曲的人看看，什么才是小号手。”

听了这话，斑鸠差点热泪盈眶。

“不过在你成为我正式弟子前，还要完成最后的一项任务。”二苹果接着说，“把厨房里的盘子和碗都给我刷干净！”

“哦！”斑鸠澎湃的心绪很快降了温。

“走，”二苹果又梗了下脖子，朝向大哥，“看电影去，厨房的活有我徒弟呢，不能白教他啊。”

大哥咧开大嘴笑得很甜，看都不看斑鸠，好像根本不认识这个义务小时工。

两人穿好了大衣，兴高采烈地推门而出。远处，逗贫的口哨声依稀可辨，吹得就像他们吹小号合奏时那样天衣无缝。

斑鸠拉开厨房的门，眼前是成堆的碟子碗筷，油腻的气味扑面而来。

“可恶，”斑鸠愤愤地说，“谁稀罕当你徒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