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廊挤走了艺术家,商业财团挤走了画廊。”
南方周末记者 罗忠学 发自北京
在关闭自己的世纪翰墨画廊后,林松仍像以前一样,几乎每天都去798艺术区(下称798)散步。对他来说,“只要还搞艺术,无论开不开画廊,这个地方都无法逃避”。
不到20年,798从一片废旧厂房崛起为海内外炙手可热的时尚特色艺术区、北京的城市文化地标之一,截止到2017年,面积超过60万平方米的798容纳了175家艺术机构,比三年前增加了25家,其中也包括佩斯画廊这样历史悠久的当代艺术机构。
从2003年开始,中国的艺术品市场爆发式增长,大批画廊聚集于这片北京东北四环外的艺术区。转年,林松租用798一栋厂房里的小门面,把世纪翰墨画廊从三里屯搬了过来。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迁址是因为看中798“国际化,画廊集中,还有高挑的空间”。
5年之后,波及全球的金融危机,使艺术品市场迅速降温,画廊主和艺术区同样面临巨大的生存压力。“二房东”转租、房租上涨等现象陆续凸显,管理者采取了相应措施,譬如清退“二房东”,修建停车楼和公厕等,硬件设施得到了明显改善,但一些长年困扰各方的问题仍待解决。2012年,林松关闭了自己的画廊。
伴随着艺术生长、市场繁荣,一系列的管理难题也逐渐浮出水面,经历了最初的野蛮生长之后,越来越国际化的798艺术区也迫切面临“转型升级”的考验,这些问题无论对艺术家还是管理者、规划者,都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根正苗红”798
798所在区域,是前民主德国1950年代援建的北京华北无线电联合器材厂,即718联合厂。西门对面的小区,原是718联合厂家属楼。楼里的下岗工人,还是愿意称798为“718”。
“氢弹上的装置都是我们718厂生产的。”一位下岗工人神秘地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言谈中透着自豪,“以前进厂工作都是要上查三代的,只有根红苗正的人才有资格。”《人民日报》曾形容,718联合厂为“我国第一座规模巨大的现代化的制造无线电元件的综合性工厂”。
718厂经历过两次重大变动。1964年,它分为718、798、706等六厂。2000年,其中五家工厂和700厂重组,成为北京七星华电科技集团有限公司,即七星集团——798目前的物业方。余下的751厂后来改制为“正东电子动力集团公司”,如今是751北京时尚设计广场的物业方。
坊间所谓“798”,有时是798艺术区与751北京时尚设计广场的合称。紧邻的两块区域产权各异,由一条不足十米宽的小路分隔开。小路的权责并不明确,经此进入艺术区的司机,往往走到尽头才得知因活动封路,不得不倒车回去。
798形成于偶然。1995年,因望京新校区尚未建好,中央美术学院先租用北京电子元件二厂即706厂中转办学。稍晚,为完成北京市政府委托的卢沟桥抗日战争纪念群雕,雕塑系租用原798厂厂区一处3000平方米的仓库,业绩不断下滑的工厂顺势向艺术区转型。
2001年,中央美术学院正式搬入望京新校区,又逢高校扩招,老师们工作空间紧缺,就纷纷租用国营工厂的空置厂房。因受租厂房多属798厂,这片区域逐渐被称作“798艺术区”。后来,洪晃、刘索拉等文化界人士也在这里创建工作室。0.2元(注:指每平方米的日租金,下同)的低廉租金,吸引到大量艺术家,以及一些质朴但富有艺术气息的小酒馆。
2003年艺术市场爆发,改变了798的生态。艺术品奇货可居,画廊扎堆出现,刺激房租连番上涨。许多艺术家承受不了高昂房租,逐渐减少租用面积,直至搬走。取代他们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画廊,新来者支付更高房租,以此获取可观的品牌效应,赢得藏家更深的信任。
好景不长,2008年的金融危机打击了画廊业。798的画廊主们开始面临两大困难:一是客户减少,二是通常不买画的游客激增,各种各样的服饰、餐饮品牌随之进入,再次抬高房租。
整治“二房东”
林松关闭世纪翰墨前,他的“二房东”要将房租从4元涨到6元。其他公司看中了这块地方,并把租金出到6元。这个价位严重超出林松的预算,经营近20年,有“青年艺术家的梦工厂”之称的世纪翰墨就此关门。
“画廊挤走了艺术家,商业财团挤走了画廊。”林松表示理解。那家接手的画廊具有大财团背景,两年后却因管理问题倒闭。
及时离开让林松躲过了许多麻烦。798发展初期进驻的机构或个人,以相当低廉的价格租赁大量厂房,在两轮房租上涨中成为“二房东”。受利益驱动的转租行为引发了不少管理问题,客观上也影响了798未来的“转型升级”,就在林松搬离的第二年,七星集团决定清理“二房东”,直接管理798物业。
双方的纠葛影响到很多画廊的经营。画廊停业、价值上百万的作品被划伤等情况,令画廊主们伤心。玉兰堂的老板伍劲关掉798里的两家店面,迁入附近的商务园。
对此,798艺术区管理委员会(下称管委会)党委书记张国华颇感无奈。存在“二房东”的租赁结构,给物业管理和扶持画廊业都带来极大困扰。2008年到2009年的金融危机期间,政府对画廊给予房租补贴和部分免租待遇,但很多转租自“二房东”的画廊并未享受到应得优惠。
七星集团起诉过“二房东”。相关判决书显示,北京亚洲艺苑艺术有限公司以2.5元的价格,向七星集团租下2000平方米厂房,“用于展览展示项目”,后以4元至6元的价位转租给其他艺术机构。据计算,这家“二房东”每年至少由转租获利一百多万元,转租对象即包括世纪翰墨和玉兰堂。
然而,清理“二房东”并未得到画廊主和艺术家们的广泛支持,很多“二房东”本身就是艺术从业者。“房租低的时候,798求着我多租点地,我用不了那么多地方,转租给朋友使用怎么了?”一位画廊主向南方周末记者抱怨。
而张国华认为,物业方的做法,是“直接服务于真心搞艺术的画廊”。2010年,管委会由北京市朝阳区委、区政府成立。他从事文化工作四十多年,全程参与了管委会的筹建工作。
“二房东”问题解决后,物业方与画廊签订的合同里,没有约定到期后是否续约,大多是口头表述上涨空间。多位画廊主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很没有安全感”。一家画廊的展览只排到三个月后,画廊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租约恰在三个月后到期:“我根本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租得起,哪敢继续安排展览呢?”
而物业方人士则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房租就要涨到他们感到难受又能接受的程度,这样他们就不能转租了。”
2017年9月12日,在“画廊周北京”新闻发布会上,回应南方周末记者房租是否继续上涨的提问时,798创始人之一王彦伶表示“是否涨价会参考市场规律”,同时强调:“我们始终全力支持艺术的发展。”目前,他在北京798文化创意产业投资股份有限公司担任董事长。
798的管理者时常表态,希望促进艺术市场发展。
“以前的确存在过百分之几十的涨幅,主要因为之前房租定价比较混乱,现在房租统一了,很多原来租用价格比较低的画廊涨幅就显得大了。”管委会书记张国华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以后不会再出现那么高的涨幅了,但随着物价上涨,798的房租肯定还会涨,当然还要看市场的发展。”
北京市朝阳区政府官网显示,798艺术区管委会为处级单位,办公经费由政府全额拨款。管委会为艺术区发展贡献颇多,曾在2013年申请1000万元资金,修建公众设施。
管委会似乎是798艺术区的管理者,但画廊收到的发票上,房租收取方却是七星集团。在这里工作十几年的画廊主们,几乎没人完全清楚管委会、物业和七星集团之间的关系。
管委会应上传下达,争取政策福利,并管理物业办公室;物业办公室服务于各家租户;七星集团则收取房租。不过,根据大多数画廊理解,管委会所谓“统筹协调”“产业促进”职能,实际上更多针对七星集团,后者才真正掌控画廊的命运。
本土画廊遭到挤压了吗?
在王彦伶心中,798艺术区将在几年内成为“世界文化使馆区”。目前已经有丹麦文化艺术中心、德国包豪斯学院以及以色列国家商务与文化中心等机构入驻,预计到2020年会有二三十家国家级文化艺术中心入驻。
太和艺术空间的老板贾廷峰是艺术圈有名的“炮筒”,除不满商业机构越来越多,他还多次质疑物业给予国内外画廊的待遇不一样:给国外艺术机构房租较低,对本土画廊的支持力度明显不够。
张国华和王彦伶两位管理者都承认这个事实,不过他们向南方周末记者补充:对于租户,的确存在区别对待;对纯艺术机构,租金相比其他商业机构优惠;对国际性或有国际影响力的艺术机构更优惠。
798的雄心,使贾廷峰等本土画廊的主人不免担心,本土画廊的生存空间是否会继续受到挤压。而七星集团收购艺术媒体,又成立文创公司,似乎在尝试减轻对房租的依赖。公司由原来的集团副总裁王彦伶出任董事长,他和大多数高层一样做过多年工程师。
对于未来,管委会的张国华书记有另一种设想。他希望798艺术区服务画廊租户,做平台和服务。每家画廊都需要的艺术品运输、展览搭建、喷绘和改建等基础服务,目前全部由周边的小型公司甚至个人承担。
这与很多画廊主的诉求不谋而合。“我们更需要各种服务,而不是简单的管理,”一位画廊主说,“管理弄不好容易变成干涉。”
“不要觉得物业就是大老粗。”当代唐人艺术中心的创始人郑林曾对媒体表示,“798的领导的长处是愿意去学习,决心很大。”决心是成功的部分基础,根据北京产权交易所的公开信息,798文创公司2016年度营业利润亏损870.41万元,净利润亏损22.23万元,准备通过北交所出让股份,向社会筹集资金1500余万元。
“798作为中国乃至全世界最大的艺术区,我有再多的不满,也不舍得离开。”有画廊主感慨道,“真正的最大,不能仅仅是体量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