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元
交出钟离眛,将陷韩信于卖友媚上的道德泥潭,为天下所不齿。继续藏匿吧,又为君臣义务所不容,必将大大加深刘邦对于自己的猜忌
刘邦领军攻灭臧荼,封卢绾为燕王后,回到洛阳,继续着手安定天下。
汉六年初,刘邦接到密告,说是被通缉的楚军骁将钟离眛藏匿在韩信处,楚王韩信陈兵巡视各地,准备起兵造反。
刘邦深为焦虑,召集部下商量对策。将领们多主张征调军队,进攻楚国,如同征讨臧荼之燕国。
待到诸将退出以后,刘邦单独召见陈平,说要听取他的意见。陈平不敢贸然作答,委婉问道:“诸位将领们怎么说?”刘邦遂将诸将的意见一一告知。
陈平听后,问刘邦道:“有人上书告发韩信谋反这件事,韩信知道吗?”刘邦回答说:“不知道。”陈平继续问道:“请陛下度量,汉军是否比楚军更精锐?”刘邦答道:“并不。”陈平又问道:“陛下的各位将领,领军作战有能超过韩信的吗?”刘邦答道:“没有人能及。”于是陈平说:“如今军队不比楚军精锐,将领完全不及韩信。在这样的前提下举兵攻楚,促使韩信迎战,是仓促而无胜算的战争,臣下为陛下深感危险。”
陈平在刘邦的再次追问下,从容道出一套完整的方案来。他说:“古来天子巡游四方,大会各地诸侯。南方有云梦大泽,陛下不妨伪称巡游云梦,大会诸侯于陈县。陈县,在楚国西部边境,韩信听说陛下因其喜好而巡游,必然心安无事,亲自前来迎谒。如果来了,陛下当即可以擒获他,不过一位力士的事情而已。”
刘邦同意了。当即派遣使者通告诸侯各国,皇帝陛下将南行巡游云梦大泽,诏各地诸侯前往陈县谒见云云。
身在楚国首都下邳的韩信,接到劉邦将巡游云梦大会诸侯,要自己前往陈县谒见的诏书后,心中益发不安起来。
攻下齐国后,韩信自请为假王镇抚齐国,引来刘邦的愤怒,在张良、陈平的提醒下,不得已封韩信为齐王,君臣间留下了嫌猜的种子。刘邦固陵战败,韩信没有及时前去解救,直到刘邦承诺故乡东海郡的新封地后,才领军前往,又增加了一笔新账。
韩信的故乡,在东海郡淮阴县(今江苏淮安),楚国的都城在下邳(今江苏睢宁),也在东海郡境内。项羽的部将钟离眛,家在东海郡朐县伊庐乡。秦二世二年二月,项梁军渡江北上进入东海郡,钟离眛与韩信都在这个时候加入了楚军,算是同期入伍的战友。这位钟离眛,也是一位了不得的英雄人物。
彭城之战、攻取荥阳,钟离眛骁勇善战,军功卓著,成为项羽之外,汉军最为畏惧的楚军将领。汉四年十月,项羽领兵离开荥阳,东去攻击彭越,刘邦趁机攻取成皋、敖仓,楚军几乎全线溃败,唯有钟离眛坚守荥阳不动,宛若定海神针,力挽狂澜。汉五年十月,刘邦统领汉军主力,追击项羽到陈县地区,被钟离眛阻止于固陵,大败于城下,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活活煮了这厮。垓下战败,钟离眛脱逃,回到故乡东海郡朐县伊庐乡。韩信封楚王,伊庐乡成为楚国的领土,钟离眛前去投奔旧友,隐名埋姓,被韩信收留。
史书上说,刘邦甚为怨恨钟离眛,天下大定后,下令悬赏搜捕。打听到钟离眛藏身韩信处,于是下令韩信捉拿交出。钟离眛的事情,让韩信两难。交出钟离眛,将陷韩信于卖友媚上的道德泥潭,为天下所不齿。继续藏匿吧,又为君臣义务所不容,必将大大加深刘邦对于自己的猜忌。当听到刘邦一行已经巡游到陈县的时候,犹豫不决的韩信益发不安。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建议韩信说:“如今事情纠结急迫,难以道白转圜,如果斩杀钟离眛,提着他的头去见陛下,陛下一定会释怀高兴,大王也就可以免除祸患了。”
韩信不能决断。他去见钟离眛,陈述自己的处境顾虑,也谈及部下的主张建议。钟离眛似乎看穿了韩信的心思,他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眼下,汉之所以没有发兵进攻楚国,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之所以不敢,是因为我在你这里。如果你打算逮捕我,献媚于汉以求免除自身的祸患,那就大错特错了。一旦我今天死去,随之而来的,就是你的灭亡。”
听了钟离眛这番话,韩信依然迷乱而不知所措,算计不出个结果来。钟离眛深知韩信的个性和为人,当即怒斥韩信道:“你绝非长者,更不是厚道人!”于是拔剑自刎。
韩信埋葬了钟离眛,将他的头置于函盒中,前往陈县去谒见刘邦。待到皇帝一行的车驾抵达时,韩信将钟离眛的首级献上。车上的刘邦,与身边的陈平相视会意,命令早就准备好的武士将韩信捆绑。长久迷乱的韩信,此时方才醒悟过来,无奈之下,禁不住高声解嘲道:“果然如同智者所言,‘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如今天下已定,我韩信固然应当被烹煮了啊。”
刘邦到了洛阳以后,当即宣告天下,楚王韩信擅自发兵,已被逮捕归案。紧接着颁布赦令,念及故楚王韩信劳苦功高,皇帝仁心不忍,特赦免其死罪,废以为淮阴侯云云。
钟离眛事件,也许是历史给予韩信的另一个机会,维系韩信楚国继续存在下去的机会。钟离眛是楚军名将,韩信的旧友,他避难于韩信,看重的是朋友间的信义,带来的是旧楚军将士的归心,于韩信楚国的国势而言,当是多了一份与汉抗衡的砝码。在当时的政治格局中,汉朝与诸侯国难以兼容,皇帝刘邦与楚王韩信不能并存,已经是心知肚明的事情。汉朝和诸侯各国,如何在后战国时代的政治平衡中维系久安国运,可谓是至难的历史课题。遗憾的是,韩信的个性素质,不足以承担如此艰难的任务。
我读历史,常常有所感慨:政治是赌徒的天地,怪物的舞台。政治决断的艰难,往往在于难以算计时,只能投骰押注。算计是理性的行为,投骰是赌徒的直觉。我们生存的世界,是一个不确定的世界。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中,不时有直面投骰押注的时刻,踌躇不能的人,难免遭受天予不取、反受其殃的命运。
(摘自《国家人文历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