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纳镇的老马与张美人

2017-10-25 16:35陶丽群
安徽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傻瓜老马小马

陶丽群

夏日午后的莫纳镇,软塌塌地暴晒于烈日之下。这条不到一公里长的街道,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面上覆盖着一层滚烫的黄色浮土,那是赶街的乡下人带来的。通常,他们会在早上七点和下午四点左右,携带他们的山货和新鲜瓜果蔬菜,以及肥嫩的家禽来到人口不足五千的莫纳镇做买卖。而此时,一天当中最热的午后时刻,都回家稍事休息,躲避难耐酷暑——从稍远乡村来的人,则和镇上人聚拢在街尾的小叶榕下闲聊。莫纳小镇居民品性淳朴(当然,诸如伤人诈骗等事情多少也会发生一点),从没小瞧过裹着两腿黄泥来赶街的乡下人。

这种场合通常少不了老马。

“真的,那货回来,我定是口水吐到她的裤裆里!”

老马咬牙切齿地说,目光穿过那条不算笔直,此时空荡荡的大街,落在每天唯一一班通往县城的灰扑扑的班车身上。两点一刻的时候,这部班车从县城回到莫纳镇。老马的目光充满回忆的茫然,像要肯定一件不确定的事情。

“真的?”消磨时间的最好话题来了,树下昏昏欲睡的人们豁然惊醒。请别误会,他们没有恶意,小镇的午后实在太乏味了,得找点什么话题消遣消遣。

“说不定她给你买花裙子和黑丝袜的。”人们继续打趣。

“嗯哼!我稀罕那些骚玩意儿吗?!”老马用力跺一脚,一只无辜的蚂蚁葬身她脚底下。她的脑袋里飞快转起来,搜索镇上穿过花裙子和黑丝袜的女人,实在没几个。邮局的夏末穿过,那是从城里来的妞,每个周末坐班车回县城,周日带回一些小镇女人少见的女人用品。每次夏末穿花裙子和黑丝袜,老马都像着了魔一样尾随,她无法用精准的语言描述那些东西给她的感觉,只能用一句“好看死了”来形容。老马这点心事全莫纳镇人都知道。她并不觉得丢脸,也没人认真笑话她。老马睨着眼睛思索花裙子和黑丝袜对她的分量,背上的小马却哭起来。刚才那脚跺得太重,惊扰小马的美梦了。天太热了,小马在沉睡中满头汗水,一哭,嘴里的涎水流到老马粉红色的短袖T恤上了。她背后的两个肩膀部位,有一片斑驳的小霉点,全拜背上小马的涎水所赐,她大部分的衣服在这两个部位都有相似污渍。

老马听见小马哭,立刻双眼圆睁瞪一眼树下这帮人,意思叫他们住嘴。她老练地拍孩子的屁股,嘴里软声糯语哄劝起来,女人和孩子都安静地看她哄孩子,小马一会儿又在她背上沉睡过去,张开的嘴巴溢出一线清亮涎水。

人们再也无心开她的玩笑。

“哈,都哑巴了?”她打破沉寂。

“小马是饿了吧?中午吃了什么?”一个神情疲倦的胖女人问道。

“面条,葱花面条。我的肚子可遭罪了,小家伙只吃这东西!”老马说,扭头朝后背看小马,眼角的余光却撞见一个移动的小黑点。

“咦——”,她惊叹起来,“那是谁?”她望向街外的田野。莫纳镇街尾小叶榕以外是一片稻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贯穿其中,这条小路连通莫纳镇和稻田之外往县城的公路。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穿行在抽穗扬花的稻田中,光脑袋在刺眼的阳关下特别显眼,似乎还背个包,应该是刚从班车上下来。这人选择在临近小镇的半途下车,从田野穿行而来,显然是镇上的人,不然不会知道这条野路。大家随着老马的惊叹望向田野。谁呢?

好吧,在大家等待这个将在以后一段时间给莫纳镇人带来不少话题的人靠近时,我们先说说这个背孩子的老马。

老马其实不老,虚岁十七,个子足有一米六了,发育得让莫纳镇上的男人目瞪口呆。这孩子没读什么书,八岁时被她的妈,那个美貌且不安分的女人丢给她的外婆,当妈的走了,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你可别以为这就算了,她扔下的不只是老马,还有一个三个月大的,还没断奶的,也就是老马此时背上的男娃娃,算起来也该有九岁了。不过这孩子看起来只有五岁孩子的个头,最喜欢待的地方是老马的后背。能说什么呢,三个月后只靠米汤喂养,能活下来算老天有眼了。老天还是睁只眼闭只眼,没让活好,他长牙齿时发了几天烧,把脑子烧坏了,成个倒霉的半智障。那他们的爹呢?这么一问,就涉及到当妈的名声了,这两个孩子分别是外面来的一个摄影家和画家给留下的,孩子们的妈,我们姑且叫张美人吧(老马和小马跟张美人的姓,张美人其实应称马美人才更准确)。在离莫纳镇两公里的一座山上,有一个山洞,洞壁上画满各种姿势的裸体男女。专家说这是古迹,早十几二十年前,莫纳镇来了一批又一批观赏的人,有严谨的学者,衣服全是口袋的摄影家,长头发的画家,拿放大镜的考古学家等等。来客们需要带路的向导,这种能出风头的事情,当然落到张美人身上了。就这样,单枪匹马来的摄影家和画家在诡异而浪漫的山洞里降服了美人的身心。张美人自知相貌妖艳,想凭老天赋予的资本离开在她眼里乏味得该千刀万剐的莫纳镇。老马生下来时,张美人还痴心妄想摄影家能回来接走她们娘俩。那时的张美人年方不过二十,她这桩风流韵事把独自拉扯她长大的老娘氣得差点没疯掉。不料事隔八年,张美人又故伎重演,和一个长头发画家有了小马。这回老娘真气疯了,连月子都没伺候,张美人大概也觉得自己行径荒唐,小马刚满三个月,撇下两个孩子给老娘走掉了。老娘一口气堵在心里出不来,咳了两年后离开人世,从此这个家只剩下同母异父的姐弟。不过,他们倒有些产业,在莫纳镇上有一栋老旧的两层小楼房,他们的祖母去世后,镇上的热心人帮姐弟俩挪到二楼去住,把一楼腾出来租给一个浙江人经营五金百货,姐弟俩靠这点房租活命。老马不到九岁就开始充当了这个也不知道自己父亲姓甚名谁的弟弟的抚养人。莫纳镇人喜欢把姐弟俩称为老马和小马。老马稍微不注意,小马就溜下楼到街上追鸡撵狗,尿了裤子站在街中央哈哈大笑,丢人现眼的。不过,莫纳镇的小孩们都不敢捉弄这傻子,老马能随便拎一把菜刀把你从街头追到街尾,你别以为她只想吓唬那些顽童,有一次她按住一个小孩的手,菜刀起落,旁边的大人面如土色,一脚过去踢掉了菜刀,不然莫纳镇上就该多了个独手的。有人说她狠,也有人说她爱她的弟弟。她若出门闲逛,定是一只手拽起傻弟弟一只胳膊,像甩一条毛巾一样甩到背上,这几乎成为老马的经典动作。她的傻弟弟从没穿过尿湿的裤子,相当干净,只是衣裤或长或短的,这是老马没办法的事情。人们极少见老马哭,她说她有弟弟,哭什么劲。这话很多人都没听懂,到底哭和这爱流涎水的傻子有什么关系。endprint

老马喜欢关注从莫纳镇冒出来的陌生人,这一点也许遗传自她那落拓不羁的亲娘吧。

直到那个烈日下的人影清晰进入人们的视线——一个精壮男人,三十多岁,个子相当高,整整一条右胳膊刺一条青龙——他穿一件圆领黑色T恤,姜黄色帆布裤子,平头,五官明朗。身上透出一股满不在意的痞子气息,相当好看的一个男人。来客扫了一眼树下这帮女人和孩子,很轻易的,他的视线就落在老马妖娆的身条上,有什么办法。

“咦,这不是青罗吗?青罗回来了?!”一个抱孩子的胖女人惊叫起来,叫青罗的咧嘴一笑。

“回喽,再不回就要坐穿大狱了!”这话把认识和不认识他的人都逗笑起来了。老马很惊讶,她的脑子一片模糊——回来了?青罗?她苦恼地回忆着,终于在脑海里找到“青罗”这个符号所代表的影子。九岁以前,老马确实见过他的,那时他和镇子上一帮小青年整天像狗惦记骨头一样惦记张美人。他们常常扎堆坐在一起,露出身上刺青的部位,胳膊,大腿,腰线,胸脯,这些刺青能使最胆小的男孩子变得胆大气粗——等张美人路过时,口哨和起哄声便疯狂响起——张美人的胸口刺着一朵带两张叶子的红玫瑰,常常在领口处若隐若现露出来那么一丁点要命的玫瑰花瓣。尽管她已经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的妈,可是,怎么说,她的脸常常笼罩着一层梦幻般的神情,这种神情你只有在即将闭上眼睛睡过去的婴孩脸上才能看到。当然,张美人是不屑于莫纳镇上这帮无所事事的流氓的,她整天做着离开莫纳镇的白日梦——也不能说是白日梦,后来她不是真的走掉了嘛。至于青罗,老马记得当娘的走后没多久,青罗在县城里打群架时捅了对方一个混混,混混后来死在医院里,青罗进了大狱……那么,是那混世魔王回来了?!十七岁的老马背着她的傻瓜弟弟,突然涨红了脸。她从没嫌弃过自己背上这个来历不明的傻子,可是此时,他让她觉得如此别扭,青罗会不会觉得那是她的孩子?他肯定记不得老马了,老马那时候才八九岁,他应该跟张美人差不多年纪的。

老马背着傻弟弟,目光穿越灼热的阳光,钉子一样嵌入青罗那条刺青胳膊里。在这个日常而神奇的午后,这个十七岁少女,混混沌沌地开始做起这个年纪该做的梦了。

莫纳镇实在太乏味了,以致青罗刑满释放归来的事情,很快占领全镇人的心思。青罗的事情被人们一遍一遍回忆并且叙说,他们兴致勃勃谈论青罗,他以前干的种种偷鸡摸狗打架斗狠的下三滥事情,以及他今后该干什么,怎么样才能娶到老婆,该娶什么样的老婆,都操心上了。青罗有一个哥,娶老婆后分家了,只有一双老人等他归来。那对老人倒有意思,把刑满释放的事情弄成军人退伍般喜气洋洋,接連几天杀鸡宰羊宴请街坊邻居。青罗也很得意,毫不忌讳自己的牢狱之灾,他端着酒杯挨个敬酒,感谢街坊邻居们替他关照双亲多年,把自己说成个孝子似的。他给人们讲“那里面”的生活,黑色的挂线和胳膊上的刺青使他看起来有一种狠巴巴而又迷人的男人味,够呛。老马和她的傻弟弟暂时从人们的视线中隐退了。她牵着小马,坐在青罗家的宴席上,心不在焉地捡拾小马吃饭时落在胸口上的饭菜,她的目光带着盲从的热切追随谈笑风生的青罗。她几乎没吃一口饭菜。

如果有人稍微注意一下,就能发觉老马悄悄发生了些变化。她不再胳膊一拽就把瘦小的傻瓜弟弟甩到背上了,而是蹲下来,以极为柔和的姿态让小马很顺利爬到背上。不再动不动就那货那骚洞地说话,她的言行小心谨慎起来,神情也变得严肃紧张。老马翻出所有的衣服,使劲搓洗肩膀处被小马的涎水沤起的斑驳霉点。洗着洗着,她突然停下来,默默注视洗衣盆里的泡沫,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在她心里蔓延而来。这种新奇的内心体验使我们的老马非常烦恼,她的目光变得忧伤了,喜欢安静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出神,然后突然惊慌失措收回目光,落在交叠的双手上,仿佛那上面捧着她的心,她在审视自己,想弄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

她一本正经纠正傻瓜弟弟对她的称呼:“叫姐姐,姐——姐——”

小马从嘴里拔出拇指,拉出一条长长的涎水,两只目光涣散的眼睛带着傻子的执拗:“姐——妈——!”

小马喜欢叫妈,没人教他,所有的孩子叫得最多的是妈,他觉得也应该多叫几声妈,老马无疑是符合他混乱思维里妈的形象的。

老马很伤脑筋,吊着一颗棒棒糖诱导他:“姐——姐——姐。”

傻瓜见了糖,心急难耐,“我×你妈!”他哭了,一泡鼻涕趁机滑进他的嘴里。

我们还看到老马不爱去小叶榕下了,镇子上唯一一家桌球室如今是老马常去的地方。那里集合镇上所有无所事事的闲散小混混和老混混。女人们是不去那里的,连小女孩也不去。老马背着小马,欲要路过桌球室门口时,把小马放下了,小傻瓜一下子被里面的厮杀声吸引,一头撞进去,老马如愿以偿。这种地方当然少不了青罗。青罗赤裸上身,露出那条刺青龙,趴在球桌上瞄准。青罗的姿势把老马弄得眩晕了,她愣愣夹在人堆里,目光闪闪盯住青罗。傻瓜弟弟在男人们的大腿缝间爬来爬去,成为一把自动吸尘的拖把,把地上的瓜子壳,烟屁股,浓痰滚了一身。老马姐弟俩在里面一待就是半天,直到某个人被脚下的傻瓜弄烦了,像拎一把肮脏拖把把他拎出门外,老马才如梦初醒,红头涨脸小声骂了句脏话。

老马如今也喜欢去码头了,这个能随时要了她傻瓜弟弟小命的地方,以往是她的禁地,她宁愿挑水回家洗衣服。围绕莫纳镇的莫纳河水清澈凉爽,老马在黄昏时端着洗衣盆来到河边码头,小马踉踉跄跄跟在身后,脖子往前伸得老长,仿佛用脑袋探路。他脸上表情狰狞,极力要想通一向和善的姐姐为何留给他一个匆忙背影。他把鞋子脱掉,扔到路边菜地里,大声咒骂姐姐。老马到了码头边,假如码头上有其他女人洗衣服,她便和小马坐在台阶上,等那人洗完。

“我弟弟的衣服脏,你先洗,免得弄浑了水。”老马左顾右盼地说。女人们于是更体恤这对身世迷离的姐弟了。其实她在等青罗。青罗每天太阳落山后会来码头。据说他母亲费了很大劲才说服离莫纳镇三公里远的一个砖瓦厂厂长收了青罗,给他一个活干,每天清晨,半个莫纳镇人都听见青罗大声诅咒着去上工的。他每天傍晚回来后会带毛巾和肥皂来码头洗澡。这时主妇们往往在厨房忙饭菜。老马是不必的,她早早喂饱小马面条,等待黄昏来临。她很能掐算时间,刚下码头洗第一件衣服,青罗嘹亮的口哨声如约而至。endprint

整个码头,整条莫纳河,只有她和青罗,傻瓜弟弟可忽略不计。老马开始萌动的青春情绪在夕阳下蓬蓬勃勃。

“嗨,老马!”青罗甩着毛巾和她打招呼,他的腔调和步调一样松松散散流里流气。老马的手哆嗦了一下,目光慌乱地盯住青罗,不知道放在他身上什么地方好。

“我洗衣服!”她说。

青罗的目光在她身上瞟了一眼,开始耍弄坐在码头上的小马。傻瓜正在玩泥沙。

“喂,小傻瓜!”青罗蹲下来,拍拍他的大脑袋。这是犯忌话,别人这么称呼这个小傻瓜,老马是要跟他拼命的。青罗不一样,老马默许他这样叫小马,她甚至觉得青罗的称呼有种亲昵在里面,她心情极好时也这样叫她心爱的弟弟。小傻瓜朝他翻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睛,嗤的一声把快要没过嘴唇的鼻涕吸回鼻子。青罗恶心透了,使劲往把傻瓜的脑袋往他的裤裆里按。

“老马!”青罗在码头上坐下来,他身上的帆布工作服脏兮兮的,弥漫浓烈的汗酸味。“你要洗到什么时候?我是要脱衣服洗澡的,要脱光的。”青罗认真地说。不言而喻,这个劳改释放犯对老马蓬勃的身体是有所觉察的,他和莫纳镇上的所有男人一样,无法把她当成小女孩来看了。老马惊慌起来,憋红了脸使劲摔打衣服。青罗哈哈大笑,他站起来,极快褪下身上沾满泥浆的工作服。

“好姑娘,帮哥哥洗洗。”他拎着那堆脏衣物扔到老马脚下,对老马甜言蜜语,然后噗地跳进河里。

老马瞅着脚下那堆脏衣物,窘死了。她的生活缺乏这样的经验,镇上的婶子们给家里的男人洗衣服,可是哪个尚未婚嫁的姑娘的双手浆洗过男人的衣服?这个死心眼的女孩子也没人教她如何应付这种被人企图占便宜的场面。她饱满健壮的手指抚摸过那堆肮脏粗硬的衣物,目光温顺柔和,在她眼里,分明那是一条刺着青龙的胳膊。我们的傻姑娘无比沉醉。

“老马,多给哥的衣服抹点肥皂!”青罗在水中甩过来一句话。他一边在水里沉浮,一边大声诅咒该死的砖瓦厂劳动,称那是脑浆稀烂的人才肯干的苦活。

几乎每天,我们的老马都给青罗洗又脏又硬的帆布工作服。

“老马,你真勤快,嫁给哥吧!”这家伙趁码头人多时开玩笑,老马希望这话像流感在莫纳镇流行起来,但人们总是哄笑了之,使她很惆怅。不过,这话也足够使老马心甘情愿为他洗衣服了。

青罗有时候也不是一个人来洗澡,和他来的还有他那些已成家当爹的伙伴。

“这小婊子,身上有股她老娘当年的风骚劲!”青罗这样粗鄙地和他的伙伴开玩笑,这时候的青罗完全变成了杀人犯青罗,狰狞,粗俗,下流,是老马陌生的青罗。老马直直盯住他,那些男人便知道要坏事了。老马只要用这种执拗的、缺心眼的、满含怒火的眼光盯住谁,往往是谁得罪了她。老马会一声不吭靠近他,比她小的,她照头上就给一个爆栗子,比她大,她照人家脚面来一口唾沫,然后接着直直盯住你。这时千万别和她对骂,她会背着她的傻瓜弟弟从中午一直骂到日落西山,谁都没有这个闲心和胆量跟她较劲。

不过,对于青罗,她直视他的目光只有不解和惊讶。大概她觉得,洗这么多的衣服,暗暗欢喜这么久,小婊子这样的字眼不应该安置到她身上的。

老马像个理性十足的女人一样,对青罗宽容地暗暗叹息一声。

关于青罗,尽管如今他像个养家糊口的男人那样干苦活,但镇子上的人一致认为牢狱之灾是无法改变一个人的秉性的。他回来没多久,关于这个好看的邪恶之徒的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而来。他睡了砖瓦厂几个女人,她们的丈夫因此到砖瓦廠找他算账,却常常被青罗打得鼻青脸肿。他还好赌,在砖瓦厂干苦力挣的钱全被他送到桌球室的赌桌上了。他常常两眼通红的发誓要找机会发一笔横财,过上让全莫纳镇人都嫉妒的日子,不过,他又抱怨莫纳镇太小,缺乏令他发横财的机遇。他像个嗅觉灵敏的豺狗一样,四处耸动他的鼻子寻找发财机会。老马像所有无可救药喜欢上一个男人的姑娘一样,对那个男人身上的种种缺点报以宽容的态度。

炎热的夏季在老马每天带着自己也不清楚的某种渴望中慢慢滑向深处。青罗烦透了砖瓦厂的乌烟瘴气和繁重的体力活,每天都弄得他筋疲力竭肮脏不堪。他辞去了砖瓦厂模坯工的活儿,声言要做莫纳镇的第一个捕鱼手。说来也怪,莫纳镇的居民虽然傍水而居,却没人想过靠捕鱼而生。青罗砍来竹子,扎了一张足够五个人乘坐的紧实竹筏。现在,只剩下一张结实的渔网了。青罗白天睡觉,每天晚上在后院吹着嘹亮的口哨编织渔网,编织他的发财梦。他还去码头洗澡,不过那是很晚的时候了,除了划水的声音,老马是无法看到青罗的。偶尔,老马也会在白天碰见睡眼惺忪的青罗出来买烟,他看见老马,朝老马嘹亮地吹一声口哨,算打招呼,大拖鞋拍打肮脏的水泥路面,啪嗒啪嗒走掉了。老马胸口如火焚烧,目光贪婪追随他的身影。青罗白天出现在莫纳镇街上的时候太少了,少女老马备受煎熬。

终于,她想出了一个办法,不过实施起来相当麻烦,需要傻瓜小马配合。一到晚上,小马笃信会有长两个头的老鬼从烟囱钻进来专门吃小孩的眼睛,因此对老马寸步不离,除非他能找到一个安全隐秘的藏身之处。

“好了,你说你想要什么?动物饼干还是绿色软糖?”夜幕降临时,老马开始哄他。小马专心致志吮吸拇指,一只手捏住老马的衣角。

“不吃!”他含含糊糊地说,极害怕老马撇下他出去买动物饼干和绿色软糖。

“要不就吹泡泡吧!”老马望着窗外渐渐浓黑的夜色,心急如焚。

“不吹。”小傻瓜翻着白眼说。

“你说吧,你想干什么?!我们总得干点什么,不然我就罚你坐到楼顶的烟囱旁边。”老马继续威逼利诱,第一次觉得相依为命的傻瓜弟弟变得如此累赘。

“躲猫猫。”小马叫起来。一到晚上,躲起来被他认为是最能保住小命的好办法,傻瓜对于关乎性命的事情一点都不缺心眼。

“好嘛,你去躲,我找!”老马松了口气。她知道小傻瓜肯定会钻进衣柜里,这是每次他玩躲猫猫的藏身处。小马在老马眼皮下钻进衣柜,双手捂住眼睛,躲猫猫开始了。老马迅速把衣柜落锁。endprint

假如不出意外,小傻瓜会一直安静乖巧地待在衣柜里,直到老马打开衣柜,小马已经嘴角挂着涎水在衣服堆里睡着了。

老马溜下楼,出了后门。镇子上的每一户人家都有后院,紧挨后院出去就是莫纳河了。她在黑暗中摸索上夹在后院和莫纳河之间的小石子路,朝左手边一路小心快速前行。非常要命,出门朝左手边拐沿着河道走,有不少毛竹,一丛一丛大得吓人,晚上无风自响。老鼠和猫会突然窜出来,刷的一声从你的腿缝间夺路而逃。这些都不怕,是野物,怕只怕毛竹丛背后的风花雪月,有那么一些不安分的已婚男女隐身茂密的竹叶里放纵激情,莫纳镇人有句谚语:碰狗福三生,碰人祸三代。当然指狗或人的情事。因此到了晚上,莫纳镇人一般忌讳走这条会横生灾祸的偏僻小道。

我们的老马已经来不及害怕了,除了小心脚下会被什么突然绊倒之外,她什么都不怕,一股伟大的力量在她体内成长,成为暗夜的明灯指引她坚定的脚步。一排挨着后院的伙房已经全部熄灭灯火。莫纳镇人的晚饭时间早就过了,此时,他们应该聚集在小叶榕下和自家门口,谈论祖辈已经谈论过无数遍的话题。老马静悄悄走在小道上,好像整个黑夜就她一个人在孤独行走,有一种淡淡的悲伤弥漫夜色中。迎面吹过来的夜风含有河水的湿润气息,后院菜园里青菜的青涩味儿,竹叶的淡淡清香,暗暗迎合老马越来越柔软的少女情怀。

渐渐靠近那个唯一亮着灯火的菜园时,老马放慢了脚步,风也悄无声息退去了,最后她停了下来,一只手掌安抚在急剧起伏的胸口上。她隐匿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慢慢靠近亮着橘色灯火的后院。幸好那后院旁边的菜地地头种有一排洋芋,茂密而宽大的芋头叶足可以安全隐匿一个蹲下来的人。许多个夜晚以来,老马就安静蹲坐在这几丛芋头后面,通过茂密的芋头叶子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亮灯的后院。不过,她挺讨厌那院子里种的几架子长豆角,多少遮蔽她的视线。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这样了。

我们看见这座亮灯的后院,伙房门口洞开,里面更亮的灯光从门里泄出来,映照在门口赤裸上身的青罗身上。青罗的面前立起两个木三角架子,上头张挂一张正在编织的渔网。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学到这个手艺,大概“里面”什么能人都有吧。青罗背对莫纳河,在昏暗的灯盏下不动声色织梭。

周围一切如此静谧。

老马抱着膝盖坐在洋芋丛中,目光凝成绵密的网,穿过洋芋叶缝笼罩在青罗身上,她的世界再也没有别的了,青罗充满她的整个世界。她的身上涌动烦躁而炽热的渴望,却不知道具体想要什么,假如青罗突然近在触手可及之处,我们的老马估计会红头涨脸落荒而逃。她也没有可以倾诉和分享秘密的伙伴,莫纳镇街上和她同龄的女孩子没有一个和她来往,她们忙着去县里读书,穿白色运动鞋和短到大腿根子的裙子,头发通常是两种颜色以上的……

老马对青罗所引起的情愫一筹莫展,她独自品尝这种情愫带给她的欢喜和惆怅,尴尬和欲罢不能。因此每晚沿河奔来静静看一会儿青罗,成为她晚睡前的必修课。

然而今晚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老马已经在洋芋丛里等候多时,青罗家伙房后门迟迟不开,后院一片漆黑沉静,只有从河上吹过来的微风吹动长豆角架子和芋头叶发出的沙沙声响。老马在心里给青罗列出无数个缺席的理由,喝酒去了,打桌球去了,打架去了,无论哪个理由都没办法说服老马原谅青罗的“失约”(这算约吗?可怜的姑娘)。老马坐在黑暗中,由焦灼变成失望,失望很快化为恼羞成怒,但过不了一刻,巨大的委屈便涌动而来,老马抽抽搭搭地哭了,她把头埋在膝盖里,脖子一抽一抽的,泪水落在两腿膝盖缝中。不知怎么回事,她突然感到无比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大字不识几个,痛恨自己的大脚板,痛恨自己“老马”的称呼,以及尾巴一样总也甩不掉的傻瓜弟弟,老马所有的一切,都成为她痛恨的对象。

“妈……妈。”她哆哆嗦嗦哭着,忽然随口而出这个于她而言陌生的称呼。死去的奶奶(本该叫外婆)总是骂她小杂种,骂她长得过快的费布料的个子,骂她预示着一辈子贫贱相的大脚板。奶奶像養只猫狗那样养育他们姐弟俩,从没给过半点血缘亲情的温暖。妈妈,哦,那个女人多么遥远,那个女人也没给予过她半点温暖,在她的记忆中甚至已经模糊了,老马此时却无比想念这个在她脑海中没有具体形象的生疏的亲人。

她抽抽嗒嗒站起来,在黑暗中朝芋头丛跺脚,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她泪水流得很凶,一丛茂密的脆生生的芋头叶被她跺得腰斩肢折,很快夷为平地,空气中弥漫芋头叶子被踩烂的青涩味道。老马又静静站一会儿,然后转身返回小道上,摸黑慢慢走上一小段,便奔跑起来,越来越快,河面上吹来的风被她撞得趔趔趄趄的。

莫纳镇的日子一如既往迎来一些节气更替,从六月进入了九月,不过气温依然炎热。有什么办法,这个小镇正好落在天杀的赤道上。杀人犯青罗归来的新鲜劲慢慢在镇子上消散了。很多人看见青罗在莫纳河里划过竹筏,却未见他撒过一次网,捕猎过一条鱼。他也不再出去找工作了,整天混迹桌球室里,大谈他的发财梦。他偷过一次他老娘的钱,不多,几百块。不过这个话题也很快过去了,莫纳镇上所有人家的儿子似乎都干过这类事情。老马变得话少了些,脸上的轮廓因为内心既美好又折磨人的情愫煎熬而变得越发精致,渐渐出落成为另一个张美人,傻瓜弟弟依旧如影相随。如果事情就这样结束,这顶多就是一个少女情愫萌芽的小事情,任何女孩子成长过程中都会有这样的经历,一般会不了了之。但是事情没结束,一个不速之客的归来把事情推向了糟糕的境地。

那个和往常一样炎热无聊的午后,在小叶榕下歇午的人们看见那辆满面尘土的班车停在镇子中央的桌球室门口,车上下来满脸倦容的乘客。够呛,七拐八弯的三个半小时路程使他们苦不堪言。人们刚想收回视线继续沉闷的午后话题,车上却跳下一个五颜六色的人来。是个女人,男人身上当然不会有那么多鲜艳的颜色,天蓝色长及脚踝的直身无袖长裙,裹住曲线玲珑的身体,粉红色大草帽,足有锅盖那么大,草帽上是一朵硕大的鲜黄色绸缎花朵,没法看清她的脸蛋,大草帽和一副超大墨镜遮掉那张巴掌大的脸孔了。一头鬈曲长发从大草帽下披散下来,发尾抵在细小的腰肢上。这人很古怪,大热的天居然还在脖子上挂一条紫色纱巾,不过,还真是挺好看的,看来纱巾是当饰品用而不是莫纳镇人思维里的御寒用品。从这副装扮来看,应该是从大地方来的人。不过,那人却同班车上一起下来的人打得火热,有几个人甚至主动帮她从班车后备厢拿下两个拉杆箱,她倒是清闲站在一边,甩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使劲往帽子下的脸蛋扇风。很快,从桌球室里涌出来大批人,把那个女人围成一圈,小叶榕下的人们看不见那团五颜六色了。这是莫纳镇人最难以忍受的,他们不允许任何发生在镇子上的事情被瞒着,树下的人们很快纷纷起身朝热闹人群走去。老马背着昏昏欲睡的小马,跟在人群之后。在人群之外,老马听见一种类似薄脆的玻璃落在坚硬水泥地上的声音,太清脆了。endprint

“回来了,回了呀……嗯,去过不少地方。当然,莫纳镇哪能相比,哈哈哈哈,瞧你说的。”

老马刚到人群身后,很多人便自动给她让开一条缝隙。这个场面真是古怪,莫纳镇人大多数时候可不像这般体恤人。那个看起来似乎比老马大不了多少的女人,目光穿过避让出来的人缝好奇地朝老马身上瞅,一只手拎着墨镜敲打在另外一只手上,那张惨白的、巴掌大的脸挂着一丝饶有兴趣的神情,似乎在研究这个背孩子的女孩子:她身上的衣服实在太糟糕了,白白糟蹋她发育蓬勃的好身材。老马微张两片线条分明的嘴唇,目光执拗盯住那女人,带有小镇人的粗野,两个女人的目光相互碰到一起后,双方都觉得似乎哪儿不对劲。

不知道哪里显得可笑,人群突然集体哄然大笑起来,然后那个女人轻巧地跳到老马面前,伸出两根手指掐一下老马的腮帮。

到这里,来人的身份该揭晓了,没错,离家快十载的张美人归来了。那身鲜艳的行头似乎暗示她在外头发了大财,可是大家都注意到了她的两个拉杆箱子是蛮破旧的。十年后归来,拢共就两个箱子,也不能算是发迹吧。不过她看起来相当高兴,有些人天生就是这样,过今天没明天也高兴。

“哟,这个妞,这么大了!”张美人口气里带着兴奋,丝毫没有遇见分别十年的骨肉的伤感,那情分像是碰见邻居家大妈突然长大的孩子。不消说,她在外头是極少想到自己的骨肉的。这就是这对母女十年后相遇的情形。对于老马背上的傻瓜,张美人只是伸出细长的胳膊摸了一把他的脑袋,那种心安理得的淡然神情,似乎这两个孩子不是从她肚子里掉出来的。人群又再次哄然大笑起来,伴随嘹亮的口哨声。老马涨红了脸,只是盯着张美人看,她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突然出现的状况,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看起来相当愚蠢。此时让她张口叫妈太难了,张美人似乎也没有这个意愿。她像个好姐妹般热情挽住老马的胳膊,东张西望一会儿周边环境,才确定家的方向在哪一头。她挽着老马的胳膊走了,那两个拉杆箱,当然是青罗帮忙伺候了。

嘿,倒霉的事情发生也是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如今万事俱备了。

那天晚上,这个冷清已久的家多了点人气。母子三人,加上青罗,四个人围在已经长霉的饭桌上吃饭。饭不是老马做的,也不是张美人做的,她似乎天生和这些无关。张美人甩着手上上下下观看她的房产,对租出去的一楼没有任何意见,当然,对已经死去的亲娘也没有过多感触。但她对二楼的老旧家具表现出很讨厌的样子,责骂死去的母亲是个“吝啬死老婆子”,尤其是对她母亲遗留下的那张老式桃木床百般挑剔,其实她就是在这张床上出生长大的。自从张美人的老母亲去世后,这间屋子一直闲置,陈放乱七八糟的东西,老马姐弟俩的房间就挨在隔壁,衣物摆放也是混乱不堪,但姐弟俩的房间窗户是面对莫纳河的,极像一幅天然画框。张美人很快就看上姐弟俩那张宽大的床了。她马上指挥老马收拾老母亲的床铺,然后把姐弟俩的铺盖和乱七八糟的衣物搬到老母亲床上,自己从皮箱里找出一套紫色被单铺上了。老马手忙脚乱,始终无法开口叫她一声妈,而张美人不伦不类地称呼老马为小妹,对于自己的儿子,她看出了端倪,倒是很能面对现实,直截了当给一声傻瓜,至于是怎么变成傻瓜的,她连问都不问一声。人们看见青罗在黄昏开始热闹起来的莫纳镇菜市穿梭,买鱼买肉,青菜萝卜,神情坦然得像个主人走进老马家那栋二层小楼。人们对此嗤之以鼻,觉得这两个人搅混在一起不是什么稀奇事情,迟早的。

吃饭时,老马像以往一样先伺候好傻瓜吃饭。张美人和青罗每人一瓶啤酒,连杯子都不要,举瓶对饮。青罗谈一些“里面”的趣事,张美人谈游历过的城市,她说差一点嫁给一个外国黑鬼。老马实际上没吃上晚饭,傻瓜小马极少见这么多人一起吃饭,打鸡血一样兴奋。他对青罗那条花花绿绿胳膊格外感兴趣,总是磨蹭过去摸一把。青罗很不耐烦,伸手给他的脑袋来一个脑瓜崩,傻瓜哭起来,气氛被搅乱了,张美人叫老马把小傻瓜带出去,到楼顶或街上吃。莫纳镇人吃饭一向是不讲究的,一碗饭可以从街头捧到街尾吃,也不管时不时刮起的无名小旋风往饭碗里带灰尘。老马把小马带到楼下去了,喂饱小马天已黑下来,回到楼上时,只有一片狼藉的饭桌和些许陌生的气氛,张美人和青罗早就出去打桌球了。从张美人回来到现在,老马没有一刻清闲,现在,终于安静了。傻瓜兴奋了一天,吃饱后立刻昏昏欲睡。老马帮他洗了脚,费好大劲才说服他睡到那张黑黝黝阴森森的大床上。他揪住老马的袖子,央求她别走。老马神思恍惚坐在床边,床上的傻瓜弟弟突然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弟弟?怎么会有这样的妈?老马极少为自己奇怪的身世和乱七八糟的家庭伤心。她习惯和傻瓜弟弟相依为命,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样子,她的生活的全部样子。现在,陌生的妈回来了,事情来得太突然,她在情感上一时无法适应这个从天而降的妈(天晓得她哪一点像妈),由此奇怪地产生一种没有理由的伤心感。她有一点点责怪她,不过,老马可不排斥她,对于张美人,她觉得陌生,又对她带有某种隐隐希望,至于是什么希望,老马也稀里糊涂搞不清楚。

真要命呀,她的身条这么细小,老马瞅着她弯得像张快要折断的弓一样的身子搬弄她的箱子时,竟然心底生出一种既鄙夷又怜惜的情感,上前毫不费劲拎起来。张美人袖着两只空手惊讶看她,然后爆笑起来。老马倒是蛮喜欢看她笑,带给人没心没肺的透明感。

她对于老马来说,到底算个什么呢?

老马一阵茫然。她来到被张美人占据的房间,简直就是一个梦幻一样的房间。床单是紫的,盖的薄毯子是淡蓝色的,枕头暂时用一件折叠方正的银色大毛衣替代,深红色的枕头巾薄得像卫生纸。“这是丝巾。”张美人早些时候铺床时对她说。床下摆的那双粉红色拖鞋真是稀罕,一片薄而透明的软塑料嵌在厚重的木板子上。木板子,世面只局限于莫纳镇的老马只能用木板子来形容厚实的松糕底子,她不知道那叫松糕鞋。她试着把脚钻进去,结果叫人失望,她的大脚趾外骨节被卡住了。老马从没见过这么鲜艳的颜色,就算是莫纳镇穿戴最时髦的邮局夏末小妞也没那么多好看的颜色。那两口卧在地上的边角有些破损的拉杆箱子,于老马而言简直就像两个巨大的魔盒。endprint

张美人的归来,在莫纳镇又引起新的话题。人们不知道从哪里探听到张美人的事情,有说她在外头又生了几个孩子,有说她靠皮肉挣了不少钱,也有说她当了一名导游,专门带人往泰国和印度跑,她身上披挂的,全都是这两个国家服装的风格。总之,张美人在外头混的这十年,莫纳镇人没有谁认为她有正经生计,他们翘首期待张美人给沉闷的莫纳镇带来的新鲜事情。

人们经常看到这样一幅怪异景象:傍晚时分,母子三人从那栋二层小楼里出来,张美人挽着老马的胳膊,老马的背上永远是傻瓜弟弟。从个头上看,张美人比老马稍微高了点,从身板上看,老马要比张美人健壮多了。当然,老马并不臃肿,是一种少女发育的特有的饱满。不过,只瞥上一眼时,你很难不当他们是三姐弟,张美人似乎不像是当妈的人。她身上的颜色永远超过五种以上,老马姐弟俩却过于灰暗,灰扑扑黏在张美人旁边。当妈的回来后从没想到过要改善一下两个孩子的穿戴。傻瓜对身边这大团颜色非常好奇,忍不住伸手揪住张美人头上的帽子或脖子上的围巾,张美人尖叫起来,跳离老马姐弟俩,活像躲瘟疫。

“老马,看好这个傻瓜,那爪子恶心死人了!”她叫嚷起来。她也管老马叫老马了,镇上的人哭笑不得。

通常他们买了菜,路过桌球室时,张美人随口一喊:“青罗,做饭了!”

镇子上很快流传青罗和张美人的流言蜚语,你又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劳改释放犯和私生活不检点的女人,臭味相投嘛。青罗几乎每天晚上都在老马家吃晚饭。在做饭上,他倒是有两下子,能让母子三人吃得很不错。不过很难说母子三人不是只图能吃饱,老马姐弟俩平时的饭菜是没什么讲究的,熟透,不咸不淡就好,这是老马的厨技。至于张美人,谁知道这些年在外头吃什么,上顿缺下顿也说不定。别看她身上披挂的颜色多,莫纳镇人说“硕大的耳环只不过是塑料做的圈圈,手上那串丁零当啷的东西是些木头和玻璃珠子,惠而不贵的玩意儿罢了”。饭后他们饭碗一撂就出去打桌球,收拾饭桌和伺候傻瓜小马睡觉是老马的事情,张美人把一切妨碍她享受生活的事情甩得一干二净。青罗的竹筏阴差阳错派上用场了,如今他美滋滋载着张美人在莫纳河上泛舟。不得不说这场面是相当诱人的,有情调。莫纳镇人知道情调,他们的情调是男人去了县城给家里的女人捎带点儿好吃的,女人就直接给男人捧上好烟好酒,那意味着将会有一个活色生香的美好夜晚。這就是莫纳镇人的全部情调,实实在在落在日常柴米油盐里。劳改释放犯和浪荡女的情调莫纳镇人只在电视上见过。电视上的东西,镇子上的人觉得和天气预报一样,基本可以不相信的。因此,当这些虚幻的玩意儿酸不拉唧落在他们眼前时,着实让他们惊讶,并且身体产生类似怕冷打激灵的反应。他们把厨房后门打开一条小缝,在门缝观望河面上的风景,然后到街上渲染这种令他们心和牙根发痒的事情。

老马站在张美人房间窗前,眺望河面上的风景。她的内心交织着很多种难以形容的情感。她目光炽热、夹带责备地盯住青罗。她觉得她和青罗之间是有默契的,这种默契不容他人插足。可是竹筏上那团耀眼的颜色,她能责备她吗?这段时日以来,老马丝毫没觉得自己多了个妈,对于这个鲜艳任性的人,她匪夷所思地产生类似对傻瓜小马的怜惜中带有溺爱的情感,因此老马眺望他们的目光充满落寞和哀愁。

镇子上的人确定张美人和青罗的恋爱关系是在张美人回来差不多一个月时,时间已经进入十月,清晨和夜晚从莫纳河上吹来的风开始小口小口刺人了,不过临近中午又开始炙热起来,人人都无法漠视秋老虎。那天清晨,人们看见张美人和青罗上了早班车,下午两点多班车返回镇上时,却没有他们的影子。

这里需要说一说这趟催命班车。清晨六点半从镇子上出发,假如路上没有滑坡、抛锚等倒霉事情发生,十点即可到达县城,十一点返程,大约午后两点半左右回到莫纳镇上,仅此一班。赶早班车去城里的莫纳镇人,假如不想掏钱在县城住一晚,必须以救火般的速度把上县城所需办理的事情尽快办好,班车只给他们一个小时的停留时间。多年来,这部班车一直按照这个不近人情的时间行驶,奇怪的是莫纳镇人并不抱怨,在家列好所办理事情清单,一下车火速办理,然后返回车站候车。好像他们离开莫纳镇已经十年八载,回去变成迫不及待。由此看来,莫纳镇人是相当恋家的。

因此,当张美人和青罗没从午后的班车上下来时,整个莫纳镇一下子沸腾了,孤男寡女在县城住一夜,能有什么好事情。人们开始为这对瞩目的男女展望未来生活,“真好,王八眼对绿豆!”这是他们一致的看法。很大一部分人则担心,也许老马姐弟俩又要被他们不负责任的妈抛弃了,当妈的又要一走了之了。人们站在街上议论纷纷,青罗的老母亲一点都不着急,这位不知为何长了一个外国鹰钩鼻子的老妇很自信地发表她的看法:她的儿子绝不会这么走掉的。老马的看法和青罗的母亲颇为一致,但她们对事件的判断大相径庭,老马的判断是表面的,直接的,她从张美人尚存放在家里的衣物判断张美人不会就此离去。而老妇人的判断则是透过现象看本质,青罗可不是好讲话的人,断不会为美色而动心。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张美人的口袋里缺乏足够令青罗动心并甘心冒险出走的东西。老妇人不仅看透儿子的奸诈德性,也看透张美人外出混世界十年后其实是口袋空空如也归来。至于儿子目前跟张美人厮混的混账事情,只不过是猫闻见了鱼腥味儿罢了,诸如这些在县城里鬼混一晚的事情,当成一件事情来操心,那才是天大笑话。

果不其然,第二天中午从县城返回莫纳镇的班车带回了这对搅得全镇人坐卧不安一夜的男女,他们满面笑容,特别是青罗,某件要紧大事即将促成的愉快神色浮于脸上。很快,大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晚,青罗就把自己的衣物装在一只灰色蛇皮袋里扛进老马家里,宣告他和张美人从此双宿双飞。

这个状况其实也在莫纳镇人的意料之中,不过,当它明白无误地在人们眼前变成现实时,人们还是吃了一惊。主要是无法预料到老马姐弟俩今后的生活,两个游手好闲的男女,一不小心又弄出一两个毛头出来,身份不明的傻姐弟俩的下场可够瞧的了。

“哦,就那样。”endprint

“饭是我做的。”

“嗯,他们……睡在一起。”

“什么都没听见。”

“没有呀,没有叫,哪里来的……爸爸。”

人們试图从老马嘴里打探张美人和青罗住在一起的情形,老马的回答似是而非,脸上的神情如同她的傻瓜弟弟,仿佛她也变成傻子了。人们很不满意,不过老马似乎无法回答出更多的事情了,这个身体熟透了的姑娘,脑袋瓜子其实还不怎么开窍。老马对于青罗搬进来和他们同住的事情,有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和新鲜感,脸上终日有一团粉扑扑的红晕,一有机会就小心翼翼地、警惕地盯住青罗。这种不为人知的、偷偷摸摸的羞涩带给老马欲罢不能的甜蜜感。

现在,得必须说说老马家的经济状况了,毕竟柴米油盐是生活头等大事。老马家一楼租给浙江老板经营五金电器,这层还带有两个宽绰的房间和卫生间,浙江老板一家三口做生意带住人,每月一千五百块的租金,按年付给。自从老马奶奶死后,鉴于老马姐弟俩尚未成年,这笔钱经镇上几位有威望的长者商议后,交由镇上的民政部门代管,每月合理安排老马姐弟俩的生活,当月开销列单张榜于镇公告栏上,一目了然。按照莫纳镇人朴素的生活观念,这笔钱单是应付姐弟俩的衣食是绰绰有余的,傻姐弟俩这些年实际上过得相当安稳。张美人回来后,当机立断要回这笔钱的保管权,镇子上的人虽有所担心,毕竟是人家的钱,也不好说什么。这些年来,民政部门几个精打细算惯的大妈安顿好傻瓜姐弟俩的饱暖之余,每年还能给他们结余下一点,毕竟还有看不见的灾病,有一点闲钱好对付。老天眷顾,傻吃傻活的姐弟俩这么多年连个感冒都没有,经年累积,余下一笔颇可观的现钱,让张美人欢天喜地领走了。

现在,我们看看这一家人的生活吧。每天,当妈的会随便从枕头底下,或乱得一塌糊涂的抽屉里抽出几张纸币交给老马采买一天的菜。在买菜烧饭上,老马还是轻车熟路的,她还有一个极好的优点(民政部门大妈严厉教导的结果),除了买吃的,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叫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分钱来。因此,当妈的即便只给十块钱,老马也能把十块钱全部花在买菜上,并且还能货比三家,买到既新鲜又便宜的蔬菜,炒出三四碟五颜六色的素菜出来(青罗住进来后很快把买菜烧饭权交给老马)。十块钱是不够买肉的,但能张罗出半张桌子的青菜来,分量足,管吃饱。在吃饱这件事上,老马从来不含糊,青菜米饭,油足吃饱,同样也能发育出一副极好身板来。张美人母子三人在吃的事情上惊人相似,吃饱就好。但白吃白住的青罗就不干了。事情往往这么匪夷所思,不劳而获的那个人总是最挑三拣四,青罗隔三差五要求来一顿酒肉,冻啤酒送焖猪蹄,红烧牛排,卤羊排,必须大盆,油分要大。他食量惊人,吃东西时神情紧张专注,双目紧盯食盆,筷子精准夹住那块最肥美油腻的,腮帮还鼓囊囊嚅动,另一块已经在唇边准备了。他的吃相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个曾经在吃的事上受过不少苦头的人。他们还频频上县城,一去就是两三天,有时候居然忘记给老马姐弟留下菜钱,老马溜出屋后,看见谁在河边淋菜,过去讨了一把。镇上有些人愤怒了,纷纷指责当妈的只顾风流挥霍,苛待两个孩子。张美人睁着两只大眼睛,无辜地瞪着愤怒的人们:“是吗?家里有米的呀,有米的。”然后回头用略带责备的口气问老马:“缺什么你说呀,唉,看来你是不需要我这个妈的,还不如我不在,我得考虑一下了。”她摇摇头,一副对老马姐弟俩失望透顶的样子。这一招击冲老马的要害,老马担忧起来。张美人没尽到当妈的责任,但她回来使冷清惯的家变得有人气了,这总是件好事,我们千万别忽略了,老马姐弟俩其实还是孩子,这一点点可怜的热闹使这两个孩子心里多少存了点暖洋洋的东西,要把这点暖意从他们身边带走,重新打回冷清的生活中,无疑是令孩子们恐惧的。况且,张美人不在了,青罗也不会再来了。这一点,老马也想得很透彻,因此她不再出门讨菜,张美人分文不留时,酱油拌饭成为姐弟俩的家常便饭了。

关于钱的问题,就这样引出来了。张美人和青罗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悠闲生活,坐吃山空的日子在冬季刚刚来到莫纳镇时也跟着来了。他们减少了上县城的次数,整日在镇上的桌球室厮混。很快,沉闷而简朴的莫纳镇让过了一段相对繁华日子的青罗厌倦了,他缠着张美人去县城(他不相信张美人真的没钱,这一点他老娘似乎比他更清醒),还很严肃地和张美人讨论要做一件可以挣钱的大事,但苦于无本钱投资。他时刻没忘记他的发财梦想。他对张美人说着,一边苦着那张好看的脸,惆怅万分地瞅张美人。张美人受不了了,赶紧从哪儿掏点儿钱出来,吩咐老马去镇上买最好的排骨回来炖,张罗一桌还算过得去的酒菜给他。

然而青罗记性特别好,酒足饭饱后,关于钱的事情却没完。

“你倒是支持我呀,小心肝,我一定能挣大钱,让你们娘仨过上全莫纳镇人都眼红的日子!”青罗睁着被酒精烧红的双眼,也不顾及老马姐弟俩在跟前,一把搂过张美人劈头盖脸一阵亲吻,刚撕扯过骨头的油腻腻的手在张美人身上不断摸索,仿佛一大把现钱就藏在她身上某个地方。

“没了呀,真的!”张美人在青罗怀里巧笑倩兮,往往笑声还未落,她的哭声就跟着来了,青罗就着怀里的美人来上结结实实一巴掌,从脆生生的声音里听出来,青罗使的力气可一点儿都不含糊。张美人的笑声活生生被噎住了,突兀地在喉咙格拉格拉响,白皙的脸蛋迅速涨红,表情惊愕而痛苦。

一场哭诉和厮打就此展开。

“没钱,你就是不信……”张美人从青罗怀里滚落到地上,哭得很伤心。往往青罗会一把抓住她的头发,使劲往后拽,使张美人泪痕斑驳的脸对着自己。青罗对这张诱人的脸蛋咒骂一番,然后把张美人拖进房里,踢上房门。很快,房里的张美人又是哭又是笑起来。

“老马,带傻瓜出去玩!”她在屋里喊,声音里打着哭嗝。

有时候这样的战火也会发生在莫纳街上乱糟糟的桌球室里。往往是青罗输得一毛不剩,张美人又拿不出钱来时,青罗就拎着球杆子,把张美人揍得满地爬。她从人腿缝间爬进球桌下,在里面披头散发又哭又叫,像只可怜的惊吓过度的耗子。青罗敏锐地觉察到人们的愤怒,扔下棍子,换上一副悲怆神色走掉了。他可不是一走了之,而是奔回他们的安乐窝,把几件皱巴巴的衣物塞进带来的蛇皮袋里,气鼓鼓扛出门。endprint

张美人真正的悲伤这时候隆重上演了。

怎么说呢?有这么一种人,一辈子的亏都吃在同样的毛病上,贪便宜的人亏在贪便宜上,好赌博的人亏在万恶的双手上,爱吹牛的人亏在自己的两片破嘴上,其实是最浅显不过的道理了。不过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就是鬼迷心窍,醍醐灌顶幡然醒悟于他们而言是神话,他们沉迷于心底的欲望,无法自拔。

张美人显然也属于这类死不开窍无药可救的人,男人就是她的蒙汗药,而且是男人堆里最不负责任最混账的那一类。这就没办法了,她天生就好招惹这类男人,所以她必定会有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混乱不堪的人生。

青罗扛着那只蛇皮袋出来时,张美人脸上惊恐万状,她忘记哭泣了,跌跌撞撞从桌球室里跑出来,扑过去拦腰抱住青罗,拽下青罗肩上的蛇皮袋子扔到一摊肮脏的污水上。

“别走呀,你哪能说走就走?总会有办法的。”她尖叫起来,睁大的眼睛,却流不出泪来,仿佛在遭遇生离死别。女的苦苦哀求,男的得到了面子,不到一顿饭工夫就和好了,结伴重新进桌球室鬼混。

对于这样的闹剧,人们渐渐习惯了,看一番热闹,笑骂一阵子就过去了,以致没有谁注意到,当张美人把青罗的蛇皮袋子扔到脏水洼子里时,老马是如何迅速地把蛇皮袋子拎回家的。假如镇子上那几个平时对老马姐弟俩稍稍多了点儿心眼的好心女人注意到了,肯定会过来开导她,应该远离这个肮脏而诡诈的蛇皮袋子,就当作垃圾扔掉好了。老马兴许还会面红耳赤、吞吞吐吐向她们吐露心事,及时得到过来人的耐心开释和引导,减少发生在她身上的灾难。

然而没有谁注意到她,当妈的回来后,教导老马如何应付初潮的好心女人纷纷退去,当妈的又责任旁落,老马实际上变得更孤独无靠了。在全镇人眼里从头坏脚的人,竟然可悲地成为老马内心最渴望亲近的人,她怎么能允许他离她而去。

当秋霜降临时,渐渐恢复平静的莫纳镇人又兴奋了,张美人终于暴露出这些年她在外头干的生计。她为了满足青罗的挥霍,把这个混蛋拴在自己身边,开始独自上县城,一去就是三五天。回来后青罗便能相当阔绰地玩一段时间桌球赌钱了,烟也抽得很上档次。他挥动球杆的动作极为老练潇洒,张美人心满意足待在边上嗑瓜子,她的目光流连于青罗身上,充满不可思议的浓情蜜意。莫纳镇人很快便知道张美人在县城上干的勾当,这种事情就像瘟疫,捂是捂不住的。这在人们意料之中,意料之外是没想到她肯为青罗吃苦头,这个自私任性的女人毫不介意青罗拿自己的血汗钱去挥霍,却不肯为自己那对衣长裤短的儿女置办一身像样穿戴。

“挺好的呀,他们没病没灾的,多好!”她吃惊地说。

一些年老的女人倚仗小时候抱过她的情分,责备她这个当娘的亏欠孩子,张美人便如实回答,仿佛没病没灾是她恩赐的,已是天大的关照了。

她和青罗似乎都不介意这种挣钱方式,这也是令莫纳镇人意料之外的地方。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什么体面事情,不过莫纳镇很快就用“本来就不是什么体面东西”给这对令人惊讶的男女找到最合适的解释。他们只在意钱,青罗需要钱挥霍,张美人去挣钱,就这么简单。至于这钱是怎么挣的,他们可不会管。所以,张美人的行径丝毫没影响到两人的关系,莫纳镇人甚至看见青罗欢天喜地送张美人上班车去挣莫纳镇人嘴里“乌糟糟”的钱。等张美人满载归来,两人在镇子上简直如胶似漆,张美人对青罗寸步不离,他们连去买菜都手牵着手,青罗有时候把嘴里的棒棒糖拿出来,咕噜塞到张美人嘴里。他们做这一切时落落大方,像一对初涉爱河的年轻男女。人们像看笑话一样看他们用金钱演绎出来的令人恶心的亲热。当然,这一切随着张美人口袋里的钱见底便烟消云散。青罗像个收放自如的情场高手,瞬间能毫不留情收起对张美人的爱意,然后亮出他的杀手锏,收拾那只灰色的肮脏蛇皮袋子。无论张美人怎么柔情蜜意乞求规劝,他都显得去意已决,并且像个硬汉子似的发誓不能再让张美人去挣那样的钱。他环视居住的乱糟糟的房间和站在门口茫然张望他们的老马姐弟俩,对张美人喃喃自语:有一个好的办法,有一个好的办法……他卖关子似的,始终不说是什么办法,这把张美人急死了。张美人四处翻找,把衣物和箱子捣腾得乱七八糟的,然后把搜罗到的钱捧到心上人面前。她的痴情任谁看了都动容。青罗面对那堆散票子,脸上的痛苦神色愈发深重,恼怒打掉张美人的手,骂她愚蠢得连母猪都不如。

不用说,最后的结果又是张美人在莫纳镇消失好几天,挣维持爱情的金钱去了。

进入冬天以后,镇子四周的景物渐渐发黄,莫纳河也消退不少,露出很高的河床。人们也遵循“冬主藏”的生活经验,精神头减少不少,连走路的步子都变得沉缓了。这个镇子愈发显得沉闷无趣,在家等花销的青罗百无聊赖,他没日没夜待在桌球室里,在张美人带着钱回来之前,又欠下一笔赌债,直到人家不愿意跟他打才罢手。

只好回家。他好多次在老马家那栋二层旧楼上上下下观看,似乎莫纳镇这座最普通的楼房有藏钱之处供他寻找。他面色凝重,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还和一楼的五金店浙江老板长时间闲聊,他们不止一次闲聊。黄昏时分,他带着或沮丧或欢喜的表情上楼吃晚饭了。

有一天傍晚,他上樓来时满面怒容,把床上的衣物和被子全扔到地上,嘴里骂骂咧咧的,还踢了几脚门板。他大致骂的是无赖,贪婪鬼之类的,仿佛自己是个凭双手劳动吃饭的高尚人。老马非常担心青罗这时一走了之,他若走了,她肯定无法像自己万能的妈当街拦腰抱住拖他回来。她憋红了脸,紧张地看青罗在屋里怒火冲天,然后她进了房间,在傻瓜小马多次藏身的柜子里摸索(她一直在思考,青罗会不会要,她真天真),良久,捏出一把钱送到青罗面前。那是张美人尚未回来之前,民政部门从那笔替她保管的房租费里按照姐弟俩实际的生活支出安排给她的生活费,她用不完,积攒下来了。她一直不知道要用来干什么,差不多五百块,现在,她觉得派上用场了。她觉得那是大用场,符合她的心愿。

张美人真是好母亲,言传身教做得极好。

青罗看着面红耳赤捏一把钱的老马,愣了一下。这一愣,倒也显示出这个混蛋不是时刻都那么精明,眼前的事情使他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是好逸恶劳梦想突发一笔横财的青罗,而老马是张美人的女儿,这个身材和相貌均早熟的傻妞估计也比张美人强不了多少。endprint

有时候混蛋行为也是需要有配合的角色的,比如张美人,她的行径就是青罗耍混蛋行为的前提条件。

现在,他又想试一试了,试一试,也不缺少点什么,大运气往往是试一试撞上的。他接过老马的钱,低头瞅那叠纸币,用拇指轻轻捻起来。屋里漂浮着初冬的清冷气息,青罗的拇指分明感受到纸币带着淡淡的暖意。

“嘿,钱真好。”青罗说,他看见老马通红的脸蛋和那双不敢直视他的带着惊慌和兴奋的眼睛,这个老道流氓心里的快活差一点喷薄而出。

“不过,妹妹对哥哥更好。”他压低着声音。这种故意压低的声音在老马眼里带有隐秘性的甜蜜亲昵,只属于青罗和她两个人。她的脸更红了,饱满的身体像发寒热病般轻轻颤栗,她进入一种梦呓般的境地里。

青罗伸出手,拉住老马那只手背上全是小酒窝的肥手,她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青罗内心的狂喜和他的邪恶一样几乎撑破了他的胸口,他拽了一下,老马就倒在他充满邪念的怀里了。

我们的老马缺乏这样的感情经验,可怜的姑娘已经六神无主,在青罗的怀里如迷茫而温顺的羔羊,缺乏关照的、孤独的青春把她引领上了危险的糟糕处境。

傻瓜小马趴在松松垮垮的门框上,看见那个有一条他极为感兴趣手臂的家伙扒了他姐姐的衣服扔到地上,他打了个寒颤。

“妈——姐姐,冷哦。”他吸溜鼻涕,很担心地望着老马。

百忙中的青罗抽出一只手,做一个弹脑瓜崩的动作,傻瓜小马立刻怕冷似的缩着脖子,顺便把鼻子下的两条长鼻涕吸溜回去了。

他记得那个动作带给他的滋味,可不好受。

他依然趴在门框上,床上的两个人怪有趣地纠缠在一起,爱弹他脑瓜崩的人把姐姐压住了,大概他讨厌傻瓜那样盯着,迅速爬起来拉过被子,把两个人严严实实盖住了。傻瓜只看见姐姐偏向他的脸红得令他迷惑不解,她皱着眉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过并没有看见她哭,她连叫都不叫一声,也不对他说句什么。假如姐姐叫他过去帮个什么忙,比如捡拾地上的衣服,他应该也会过去的。可姐姐并没有叫他,盯住他的眼神似乎有些神秘,似乎挺愿意这样被人压住。

傻瓜看着那堆不断拱动的被子,一会儿他就看腻了,哧的一声,把鼻涕擤出来,抹在扔在地上的青罗的衣服上,解恨地转身走了。这个傻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青罗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仿佛时刻在思考一件重大事情。他的桌球球技相当好,爱打两杆子的人苦于没有对手,于是不介意他欠下的赌债,在大街上对着老马家的窗口吆喝他打球,青罗把半边脸从窗口探出来,伸出中指朝下一戳,楼下的人破口大骂走了。他不断地下楼和五金店老板闲聊,回到楼上就把老马弄进乱糟糟的被窝里。傻瓜小马整天看那堆不断拱动的被子,烦透了。他最受不了的是半夜醒來,发现自己一个人睡在黑漆漆的房间里。他分别故意打烂两个饭碗,把整把筷子从窗口扔下去,往洗菜盆撒尿,青罗的衣裤常常沾着黄绿色的脓鼻涕。他抗议老马对他的忽略,他思维混乱的脑袋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向疼爱他的姐姐一夜之间对他如此冷漠。老马倒不是对傻瓜弟弟不再关心,至少她按时给他做饭吃,换下他弄脏的衣物。在对亲骨肉的照顾上,张美人和老马是没法比的。

张美人携带她的血汗钱回来时,感觉到一些细微的变化。比如老马对她的兴趣似乎减少了,不再傻啦吧唧地盯住她身上五颜六色的服饰不放。张美人知道她渴望那些鲜艳衣物。如今老马呆呆坐在堆满乱七八糟物件的房间里,勾着脑袋,沉浸在某一件不解的事情里的困惑模样,脸上惯常带有的淡淡少女红晕没了,那张脸蛋似乎一夜之间变得轮廓更清晰,白皙精致,在她偶尔往什么地方漫不经心一瞥时,流露出来一丝令人惊讶的风情。另外,她居然也会对张美人说不了。

“你去买!”

当张美人叫她去买菜时,她坐在房间里,小声但坚定地说。

“你去买!”傻瓜小马也随声附和,他着实不希望姐姐离开。在他的意识里,张美人和姐姐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姐弟俩如磐石般一动不动坐在房间里,张美人张口结舌。不过,这个善于煽情的女人很快就摆脱了尴尬,毕竟在江湖上混了多年。她掏出一双黑色丝袜和一件短到膝盖上的蓝色棉布花裙子,进去亲热地搂住老马的肩膀。

这一招还算管用。

青罗像个鱼和熊掌兼得的人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转眼他掏走了张美人身上所有的钱。

老马觉得难熬了。夜晚,当张美人关上房门时,她的脑袋就开始一阵阵胀疼起来。以前她对那扇门里的世界有千头万绪的幻想,现在,房里的世界如此清晰地展现在她的脑海中,啊,她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泪水顺着指缝滑落下来。

她爬起来,在黑暗中静静站在那扇门前,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青罗起来了,他每天夜里都会起夜,站在窗口前望着黑沉沉的夜色抽那么一会儿烟(老马多么熟悉他这个习惯),然后开房门上卫生间。他看见老马黑幽幽的身影矗立在房门口,吓了一跳,不过,他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上前抱住那个浑身发烫的黑影进了老马的房间。这个抚慰让老马胸口的醋意和疼痛烟消云散。

张美人和青罗的吵架日益激烈起来,大多时候他们关门争吵。

“我都是为我们着想。”这是青罗的声音。

“以后怎么办?”张美人哭着。

“你猪脑子呀,还有我呢。”青罗胸有成竹。

“要是他们不肯呢,他们可从来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张美人似乎在发抖,带着哭声的询问一颤一颤的。

“你就是不相信我!”青罗怒火冲天。他在砸什么东西,也可能是踢什么东西。

“我得想一想。”张美人小声地说。

“我家里由我做主,你还想个屁!”青罗以肯定的语气咆哮起来。

房间里的争吵停下来,剩下张美人无可奈何的哭泣。一会儿,青罗使出他的温柔杀手锏,张美人的哭声变成带着娇巧的笑声。

“去,踢一脚,不,两脚。”老马命令小马。小马奔过去,带着他的傻劲踢了两脚房门,还不解恨,拿一把矮椅子掷到门上。endprint

“老马,带傻瓜出去!”张美人柔声呵斥起来。

这样的争吵几乎每天都在上演,老马不知道具体因为什么。另外,张美人也不再频繁上县城了,她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显得六神无主。青罗对她的态度一会儿温柔无比,一会恶劣残暴,无外乎都是张美人最后哭泣一场。有一次他们甚至动起了手。老马姐弟俩亲眼目睹他们厮打的过程。别看张美人身材娇小无力,但她躲避拳脚相当老练灵巧,青罗的拳脚几乎挨不到她。青罗有一次几乎因为他大力气挥出但却落空的拳头失重得扑倒在地上。正厮打着,张美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悲从心来,捂住脸缩在墙角放声痛哭,青罗这才有机会上前结结实实补了几脚。

“蠢娘们,脑袋不开窍,你只能做一辈子卖的!”青罗破口大骂,毫不体恤情人为他做出的种种牺牲。

这样吵闹厮打一阵子,他们又变好了,似乎他们在某一件重要事情上意见终于达成一致。青罗对张美人变得言听计从。他们请五金店老板上来吃过几次饭,相谈甚欢。都是谈论莫纳镇上有趣的事情和五金店老板老家的风俗民情,三个成年人突然变得亲密无比,仿佛多年的生死之交。

张美人张罗要去青罗家正式拜见他的父母,仿佛他们已经进入谈婚论嫁阶段。青罗找些稍微一想就知道是谎言的借口,把这个请求推托过去。张美人买了很多礼品,让青罗在一个晚上带回家去了。

“这姐弟俩多乖巧,我爸妈都喜欢。”青罗信誓旦旦地说。他伸出手,想摸摸傻瓜小马的脑袋。傻瓜误会了他的亲昵,他看见可怕的脑瓜崩朝他伸过来,一头扎进老马怀里。从这一点来看,傻瓜比两个清醒的女人强多了,至少他混沌的思维里知道躲着伸向他的伪善的双手。

莫纳镇上开始流传青罗和张美人的婚事将近,大家都为他们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展开丰富想象,更多的人为老马姐弟俩担心,青罗的父母不是好说话的人,不会平白无故接受两个身份不明的孙子孙女。

张美人变得忙碌起来,频繁上县城,不过,她不再一去三五天了,风风火火当天去当天回。她采买了很多生活用品,还买了一张很大的席梦思床垫。人们看见从班车顶上卸下来的大床垫绣着鸳鸯戏水,似乎婚事迫在眉睫。女人们甚至不怀好意盯着她的肚子看,不过,即便是穿着厚实的冬季衣服,她的腰身依然显得玲珑妖娆,没有人们想象的状况出现。

“啊,快了!”她总是这样回答人们的询问,不管问什么,都用这句简短的话语回答,即便牛头不对马嘴,人们说她被幸福冲昏了头。她一个人像只辛勤的工蜂,往家里采买各种开始新生活的东西,无一不是大红大绿五颜六色。青罗没时间陪她上县城,他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忙碌,趁着张美人上县城时,和她的女儿缠绵不休。同时,他还负责油漆她家这栋旧楼,用的是淡淡的粉红色涂料。他爬上自己搭建的摇摇欲坠的脚手架,底下仰头观看的人们都替他捏把汗水。

“嗯?有这么一回事?”青罗的父母含含糊糊面对人们的种种议论,谁都不知道他们对此有什么看法。这件婚事愈发显得扑朔迷离了。

不过,很快人们又转到到底是张美人嫁过去还是青罗入赘的问题上来。张美人母子三人,青罗似乎有点吃亏。

“可是她有一栋楼陪嫁呀!”人们又觉得青罗其实也没吃亏。

隆冬来临了,莫纳镇万物萧条,生意也因寒冷的天气而冷清许多,莫纳河整整瘦了一圈,裸露出来的河床上卷曲着干枯的水藻和肮脏的鹅卵石。阳光混沌而薄弱,并不足够取暖。人们越发觉得无趣了,离大年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备年货为时尚早。人们于是把一切注意力集中到青罗和张美人的婚事上来,甚至有人和镇上的民政部门悄悄打听,这对行为乖张的男女是否按照法律规程结合成为夫妻了。民政部门的人倒很干脆:“领证不一定要在镇上,可以去县城领。人家是见过世面的人,看不上镇子上的结婚本本。”人们也就不知道领证的事情了。而青罗已经把那栋灰扑扑的旧楼粉刷得焕然一新,成为莫纳镇看起来最为醒目的、色彩最为温馨的房子,暗示爱巢可能在新年装扮好,极有可能是青罗入赘来。

大寒这一天,人们的好奇心和猜测充分得到了满足,整个莫纳镇沸腾了,热气腾腾的气氛抵御掉了一年中最低的气温。

那天清晨,其实也不算早了,莫纳镇的早班车早就离开了,从莫纳河面上飘荡过来的浓雾夹着冷风灌进街上,大雾弥漫得站在街上看不见两旁店铺的门脸。人们还没打算卸下活动门板开张做生意,街上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不用猜测,光听这清脆声音大家就知道是谁了。人们纷纷起床,披着厚重的衣物蓬頭垢面地出门探究竟。

张美人和傻瓜小马张皇失措地站在自家那栋在曼妙晨雾中显得愈发清新的粉红色楼房前,她的脚下零散放着几个东倒西歪的箱包,包括青罗那个肮脏的灰色蛇皮袋子。傻瓜小马连鞋子都没穿,一双冻得通红的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不断地用一只脚板摩挲另一只脚的脚背。

青罗的老母亲站在一边,脸上带着讥诮看着张美人。

“呵,青罗可没这样的交代,到我们家去住?谁说的,嗯?!”她质问道。

人们围观着,很快便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这种事,当然跟瘟疫一样,捂是捂不住的。依照张美人的哭诉,人们知道青罗打算今天把母子三人接到自己家里,从此便算是一家人了。昨天晚上他们还庆贺了一番,现在,楼上还一片狼藉的饭桌可以证明昨晚那顿饭菜是多么丰盛。瞧,脚下这些零零散散的东西就是打算带去青罗家的,母子三人的衣物总共就这么多。那么其他东西呢?身后这栋全镇人以为即将成为婚房的小楼呢?全没有了,不管是一双筷子抑或一个旧勺子,抑或楼上那张堆满零碎骨头的油腻腻的饭桌,都折价给了五金店老板,当然,连带这栋青罗粉刷一新的楼房。

人们抽了一口冷气,那多少钱?五金店老板捏着一张按有鲜红手印的牛皮油纸晃了晃,看起来纸的质量相当不错,那上头黄纸黑字,人们只看见一串颇长的数字,但具体是多少,没人看清楚。眼前的张美人惊惧得六神无主,不用想就知道这串数字堆砌的现金不在她的身上。至于目前的情况,人们也从青罗的母亲那里了解到了。刚才,张美人到青罗家里找他,以为青罗一早起来就回家为他们母子三人做安排去了。当然,她手里还拎着一些箱包,其余的箱包也请五金店老板帮忙拎到门外放了,免得一趟一趟跑上楼辛苦,辛苦在她的人生字典里是不应该存在的。至于那张鸳鸯戏水席梦思床垫,只能留等男主人来搬了。想必去青罗家的路上张美人心里是美滋滋的,觉得这辈子终于做了一件对的事情。结果就是目前这个样子,被青罗的老母挡在门外,并声称连青罗的影子都不曾见到。张美人只得返回来寻找青罗,她只找到了还在床上流涎水酣睡的傻瓜小马,于是把他摇醒。同时,她又发现老马也不知去向,她疯了似的在这栋已经不再属于她的楼房上下寻找,傻瓜小马赤着脚跟在她身后。五金店老板对她说,早上,天还没亮时,他看见青罗和老马出门了。但是出门后到底往什么地方去,他真的没看清。

“天还黑,又有雾!”他对张美人指着彼时还空荡荡的大街。

议论纷纷的人们终于沉默下来,他们都是一副陈旧面孔,带着隔夜的睡意。浓雾在散去之前越发浓烈了,带着一股烧稻草的呛人气味,人们纷纷打着喷嚏,打着打着,便呛出了泪水。

责任编辑 《红豆》主编 丘晓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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