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力
1
这天早上,旷建伟一睁眼便发现一切都变样了。房间变成一只巨大的笼子,简陋、粗糙,还脏兮兮的。硕大的木条钉在一起,木条之间的缝隙很宽,笼子外有更大的房间、灶台……场景看起来很熟悉,在哪里见过?他一下子无法确定。
刚开始,旷建伟以为自己只是刚睡醒,他努力地眨巴着眼睛,想要擦去眼中的分泌物,但一伸手却吓了一大跳——畸形的手臂,长满了羽毛,他吓得寒毛倒竖,随即低下头在自己身体上来回扫视。他发现自己变成了某种怪物,跟旁边蹲伏着的、像鸭子但体型却跟成年人一样大的东西看起来差不多。
旷建伟反复扭动肩膀,想从散发着腥臭的羽衣中挣扎出来。过了好一阵,他才想起自己应该用灵活的手指——尽管它被羽毛裹得严严实实。紧接着,他又产生了新的恐惧。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安静点。”旁边那只鸭子对他说话了。
“安静?”旷建伟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你们被人弄成像鸭子一样的东西,然后关在这样一个诡异的笼子里,居然还沉得住气!”
对方答道:“我们本来就是鸭子。”
“本来就是?”
“没错。”
旷建伟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想到这里,他奋力朝笼子的木条撞去。疼痛感立刻涟漪般从额头往全身扩散,他还是在惊恐之中确认了:这不是梦。
不过,旷建伟不是那种特别敏感的人,要说他的个性,除了贪婪、粗俗和冷酷之外,恐怕就只剩下迟钝了。所以他一时间并没有狂性大发,也没有吓得休克过去,他只是坐在地上直发愣。
一只大猫出现在笼子外,打断了他的思考。旷建伟的恐惧感总算到了极限,他猛地跑到另外几只鸭子身后藏起来,偷偷张望。然而那只巨猫只是在笼子旁边的一角蹲伏下来,语气里带着嘲弄:“我又不会吃了你,有什么好躲的?”
旷建伟试探着走出来,靠近笼子的边沿。然后他总算发现这确实只是一只猫,只不过跟这该死的场景一样,变得其大无比。他总算明白了,大叫起来:“这不就是我那餐馆的厨房吗?”
在另几只鸭子和大猫的讥笑声中,旷建伟开始了他的自吹自擂。这一定是搞错了——他根本不是什么鸭子,而是大名鼎鼎的腊月堂中餐馆的老总!他不该待在笼子里,而是应该坐在他的办公室,抽烟,品茶,手里则清点着那些连锁店交上来的加盟费……可今天到底怎么了?虎落平阳啊……连这几只该死的鸭子也敢对他冷嘲热讽!
2
江城监狱。
精神惩治中心的专家们此刻正聚集在手术室,周围有8台摄像机和专业的录音设备对这次手术式行刑进行现场直播。不过,能看到直播的只有少数记者、犯罪心理学和人机交互方面的专家,以及一些动物保护协会的人。直播厅离手术室只有一墙之隔,大家对着屏幕,彼此交头接耳,满怀期待。
这不是死刑,所以受刑者经过了严格的体检,以确保其能够承受这样的刑罚而不会有生命危险。主持人杨学文博士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小心地审阅着手术的计划书,核对流程上的细节和各种参数,思索、判断、分析、统计,努力找出潜在的事故隐患。这种刑罚不管是在用途还是具体细节上都必须小心翼翼,一旦发生意外,可能会彻底毁掉受刑人,同时给社会上那些反对这项技术的人留下话柄:大脑直连式的感官输入若用于伤害和惩罚,将让人类在短暂的文明之后,重新找回中世纪的野蛮残暴。
杨博士清楚地知道,尽管就目前来说,用于“对犯罪分子进行思想教育”这个说法是合法的,但呼吁立法禁止它的呼声始终存在。
杨博士的目光在显示器和计划书之间来回扫动,也许真有潜在的问题——受刑者虽然智商不高,反应又比较迟钝,但其神经信号的脉冲频率却比普通人高。博士改写了计划书上的几个参数,降低了惩罚的力度。他一边把修改之后的计划书递给助手们浏览,一边安慰自己:伤害肯定是有的,但我们能保证受刑人今后的心理健康。
受刑人被绑在手术台上,胸部和颈动脉表面贴上了微型传感器以检测他的生理状况。注射镇定剂已经超过一小时了,数字信号-生物电流专用的调制解调器及其相关协议全部正常,几个神经接口分别刺入了枕部和太阳穴,成功地侦测到了信号反馈——这一切都跟预计的一样顺利。
在房间的另一端,几名专家在键盘上不停敲击,监控受刑者的生理状况,调校后续数据。按照杨博士的要求,他们还得手动检测受刑人的记忆,屏蔽其中某些部分,以使后面的精神惩罚达到最佳效果。杨博士非常耐心地检查了每个人的工作进展,然后对着直播的主镜头打了个手势,表示手术正式开始。
3
在直播厅,主屏幕上同时显示出受刑人的脑部红外扫描和多普勒血流图像,可以看出,在平静状态下受刑人的大脑温度略低于正常人,但随着数据的传输,大脑进入持续升温的状态,每秒不到0.1 ℃——对于人体来说,变化已经算是很剧烈了。
其他屏幕上则显示出跟此人相关的其他内容。观众们盯得最多的当然是自己关心的那一部分:记者们主要看的是此人的经历以及他被起诉的经过,心理学专家则忙着搜索与该受刑者同类的犯罪案例。
虐杀动物罪——这个罪名和相关立法刚出台六七年。受刑者名叫旷建伟,是个典型的暴发户,入狱前总是戴着粗大的铂金项链和钻石方戒。旷建伟主要的生财之道,是一家在本地很有影响力的中餐厅,旗下有十余家连锁店。在江城的餐饮行业里,腊月堂生意之红火可谓数一数二。旷老板的法宝正是那些蒙昧、野蛮的菜品。他长期使用残酷的手段,非法屠宰家禽和其他动物——其中包括生剖鸭肠、活取羊腩和活抽熊胆。动物保护协会在网上发帖声称:这种可怕而又恶毒的肉食加工和副产品搜集的行为,不但严重伤害了那些无辜的动物和关爱它们的人,同时也使社会的主流价值观趋向于残忍、暴冽。
此人就这样被一纸诉状告上了法庭。审判十分顺利,旷建伟的钱财没能救他。除了巨額罚款之外,他还面临半年的牢狱生活,以及一次大脑直连式教育。
其中一块屏幕显示了刚收到法庭传票时,一名记者对旷建伟的采访,内容大致如下:endprint
记者:“对于受到控告的事你怎么看?”
旷:“像腊月堂这样的高级餐厅,肯定有屠宰执照!C级,允许屠宰的最高等级为哺乳类动物,在数量上,权限仅次于肉联厂和大型企业的食堂。”
记者:“网友们普遍认为,屠宰和折磨、凌迟不是一回事。”
旷:“我的一些招牌菜,比如‘通心水晶,的确是活取鸭肠做成的,这我不否认。因为杀了再取就不会那么鲜美了,而客人喜欢鲜美的菜品,我只是向他们提供一种满足需要的渠道。
记者:“还有那个‘熊胆白果汤,您也看到网友的评论了——那些胆熊的遭遇比鸭子更让他们难以接受。”
旷:“这同样是市场需要,客人们对这种汤的评价很高。我们是万物之灵,对于其他动物来说,我们就是主宰。我们自古以来就猎杀、畜牧和圈养其他动物,这是天经地义的!”
记者:“那么您知道此类罪名定罪的标准和准则吗?”
旷:“我受到控告之后才查阅了相关资料。事实上,这种生物学家的论调在我看来是非常荒唐的,定罪的关键竟然是看被‘伤害的动物属于什么类别!”
记者:“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屠宰执照必须要C级以上才允许宰杀哺乳纲。显然,熊作为哺乳动物,是较为高级的,而鸟禽类由于具有脊椎、恒温等特性,在生物圈里也属于相对高级的物种。”
矿:“我就是栽在了这里。在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上跟我较劲,这种不把我整垮誓不罢休的心态,说到底还是仇富心理在作怪。”
记者:“对于这些控诉,你打算以什么方式来为自己辩护呢?”
旷:“在我看来,即使是哺乳类动物,它们和蚂蚁之间的差距也并不大——动物保护法的保护对象并没有包含这些低级生物。”
记者:“对,比如节肢、环节动物门……”
旷:“总之,有较大区别的不是一种动物和另一种动物,而是动物和人。有些人高唱‘人权的调调好几百年了,可也没听说他们弄了个‘蚂蚁权或者‘蝗虫权出来。鸭子算不上什么珍稀动物,更不是濒临灭绝的物种。在我看来,保护老虎和熊猫,跟保护矿产资源有同样的目的——可持续开发性。和仁慈、博爱什么的,根本扯不上关系。”
记者:“这么说,你并没有把动物保护法和2119条例放在眼里了?”
旷:“我没有蔑视法律的意思,但显然对我的定罪未免太认真了。我相信多数人都会支持我。而且我有的是钱,我会请最好的律师。”
记者:“您还有什么想对网友们说的吗?”
旷:“你们可以当我是炒作,因为事实容不得任何人否认。经过这件事,我的餐馆名气更大了。不管怎么说,我随时欢迎大江南北、五湖四海的朋友们前来品尝,也欢迎想创业致富的年轻人加盟我的连锁店。”
采访结束了,接下来,屏幕上列举出了网友们进一步声讨的言论:
“建议给他来个活抽胆汁!”
“真是变态!21世纪了还用这种方法对待动物。”
“我很想知道,如果被他折磨的不是熊或鸭子,而是人,他会良心不安吗?”
……
4
旷建伟想了又想,试图证实自己确实是个人,但他越深入思索,越觉得以前的经历模糊不清。这种变化让他感到恐惧,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一只真正的鸭子了。而它对于人类的羡慕,则由那种若有若无逐渐变得清晰而强烈。
一些幼年的记忆也渐渐浮现出来。旷建伟出生在江城郊外的农夫家里,像大部分“绿色肉类”那样,它曾经有过很长时间的自由。农夫把它和它的伙伴们放养在周围的大自然里。雪球、小米、麻花……它突然想念起它们来了。不知伙伴们现在是否还好,可那又如何?鸭子只有一种宿命啊——早晚得进人类的肚子。总之,旷建伟是最早离开的,因为它既嗜睡又贪吃,长得比其他鸭子都快。当腊月堂的采购员来收购土鸭子的时候,农夫把旷建伟卖给了他。从此,旷建伟就被关在笼子里,而这个笼子就搁在腊月堂其中一个分店的厨房地板上,潮湿又肮脏。
旷建伟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自己简单的记忆。简单归简单,可它们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生动,这才是最真实的过去啊!
红外扫描显示,受刑人的脑部温度已经达到了峰值,显示血流量和脉搏的屏幕也提供了类似的数据,看来已经到了最痛苦的部分。在显示实景的屏幕里,观众们看到此人闭着眼睛,梦呓般喃喃低语,时而平静,时而激动。突然,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这种叫声是那样的惨烈,以至于旁人只是听一听,都能算是受了莫大的伤害。
小花——那只带有褐色斑纹的家猫,其实性格挺活泼,一点也不凶。旷建伟从没见过它逮老鼠,而且另几只鸭子还能跟它说笑。但有一次,旷建伟亲眼看见了老板(那不就是梦中的自己吗)监督着两个小伙子,大概是厨师兼屠夫吧,让他们把另一只鸭子捉住,活生生地取出肠子,然后又挖出了它的心。旷建伟注视着那只跟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鸭子,看着它在整个过程中是如何哀号、颤抖和痉挛,最后渐渐变得安静和沉寂。
当天晚上,它吓得无法入眠。但这还没完,第二天它又看见了老板把一些不受客人欢迎的内脏放在小花的碗里。是气管和一些不知名的腺体,是鸭子身上的!这该死的瘟猫,竟然吃得津津有味!從那以后,旷建伟一看见小花就觉得毛骨悚然。
不过,另一件事让旷建伟重新评价了这只猫。那次,它懒洋洋地蜷缩在角落,其他鸭子则在笼子边上和小花闲聊。别的内容它已经记不清了,但小花说了肉食品加工厂的事,这让旷建伟永生难忘。这只猫也是个非常贪吃的家伙。一次,老板出了趟远差,他手下那些伙计和厨师给它最便宜的猫粮,不肯给它吃肉。于是小花馋了,跑到附近的肉联厂里去,想偷点屠夫们扔掉的碎肉块来吃。就是在那里,它见到了那儿的屠夫们是如何办事的:干净利落,不管是猪、牛还是鸡,都能痛快地上路。之后它又去过两次,看到的都是如此。听着小花的述说,旷建伟渐渐把“自己化身为老板”的事抛在了脑后,他迷惑的是:为什么只有腊月堂的屠夫与众不同?
不过,他没有多少时间去思考这些不该由鸭子来思考的问题了。一阵脚步声,两名店员走了进来,打开了笼子,他们的手径直伸向旷建伟,抓住了他。他惊恐得喘不过气来,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他多么希望自己能直接死亡啊,那样他就可以早日投胎。如果佛祖真的存在的话,我向他保证:如果来世能变成人,我绝不会做这种活剖活剐的勾当;即使做一个屠夫,也要做小花所讲的肉联厂那种有原则的好屠夫。紧接着,旷建伟就什么也想不了了,它的所有注意力都已被痛楚和恐怖所填满……
杨博士和他的助手们瞠目结舌,震惊莫名地看着不断惨叫的受刑人。在博士的脑子里,分析和判断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肯定是某些地方出了差错,最大的可能是:旷建伟的神经信号所对应的电场频率异于常人,使这个本来迟钝的人在精神惩罚上异常敏感……那些调低了的参数对他来说仍然太高。总之,他在精神上遭受的痛苦远远超出专家组的预料。江城监狱直属的精神惩罚中心将会直面来自社会各界的质疑、谴责和唾骂。杨学文意识到,自己的职业生涯危险了。
一班人手忙脚乱地终止进程、关闭设备、切断终端和受刑人之间的物理连接,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数字化的梦魇已经深深地印在了旷建伟的脑海里,以极高的效率运转着,就像滔滔的江水,奔流不息。惨叫仍在继续,一声高过一声。仅从声音来判断,手术室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这声音刺激着人们罪恶的想象力,而这种刺激将会持续很长时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