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在中、日、韩东亚三国的传说中都存在着“竹生人”这个故事情节,故事中经常会有一个长者从劈开的竹筒中获得孩子,并将其养育成人。三国的“竹生人”故事中既有相似之处,又有不同之处。本文通过比较中日韩三国的“竹生人”传说,分析故事表现形式的异同和不同国家“竹生人”传说同异的原因。
关键词:东亚 竹 传说 比较
在中日韩三个东亚国家都存在着“竹生人”的传说:某人(可能是一对夫妻,或者只是一个男人或女人)从劈开的竹子中获得孩子,并将其养育成人。譬如,日本的《竹取物语》。这些传说之间既相似也有不同的,而他们同异的原因也很值得探究。
一
在中国,《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曾经记载过“竹生人”这种类型的故事。
“有女子浣于遯水,有三节大竹流入足间,闻其中有号声,剖竹视之,得一男儿,归而养之。及长,有才武,自立为夜郎侯,以竹为姓。武帝元鼎六年,平南夷,为牂柯郡,夜郎侯迎降,天子赐其王印绶。后遂杀之。夷獠咸以竹王非血气所生,甚重之,求为立后。”[1]
有一个女子在浣纱的时候,看见竹子流过她的脚边,于是劈开竹子,从竹筒之中获得一个男孩,将男孩养大,这个男孩后来成为夜郎国的国王。此外,我们会发现这个传说也可以在东晋常璩的《华阳国志·南中志》、郦道元的《水经注》和宋人编纂的《太平广记》中找到。由于这几本书在记录这个故事情节时并没有明显的不同,所以在此处不赘述。但是以此,我们可以发现“竹生人”这个传说其实至少从汉朝开始就在华夏民族中流传,而且经过了晋乃至宋都在民间流传。而且,根据现在的一些资料我们可以发现,夜郎族的后裔,散居在湖南、广西等地的人们每年还有祭祀“竹王”的传统,他们都认为自己的祖先是从竹子之中诞生的。
另外,在中国的西南藏族等地也流传着“斑竹姑娘”的传说。藏族小伙郞巴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竹林不被砍光,在水湾中私藏了一根竹子,当他把竹子从水湾中捞出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女孩的哭泣声,他把竹子劈开,得到了一个女孩,女孩长大之后成为了郞巴的妻子。
而日本的《竹取物语》中也贯穿着“竹生人”这个故事情节。伐竹翁在竹林中望见一根竹子光彩夺目,竹筒之中有一个小美人栖居其间,他把小美人带回家悉心照顾,最后美人飞上了月宫。[2]
在韩国,也有与“竹生人”相类似的传说。朝鲜时期的《新罗殊异传》曾经记载了一个“竹筒美女”的故事:朝鲜名将金庚信在路上遇到一个奇怪的人,此人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敲击两下,从竹筒之中走出两个美女。他重新敲击竹筒,美女们又消失不见。[3]
通过上面的叙述和比较,我们会发现这三个国家的传说中出现了“竹生人”这种故事情节,但是在具体的细节和叙述方式上又有很大的不同。這就很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分析这三个国家“竹生人”传说中的同异以及其原因。
二
通过上面的概述,我们会发现这些“竹生人”传说有一定的相似之处,这与这些国家的地域、文化观念、传统信仰都具有一定的关系。
首先,传说都提到了孩子是从竹子中诞生的。这与东亚的地理位置密不可分。竹子多生长在热带亚热带地区,以东亚和东南亚地区最为常见,在西方世界没有生长竹子的土壤,因此也就很难出现“竹生人”这种传说。而东亚地区,如中日韩,竹子分布范围比较广泛,数量众多,这就为这一传说的传播提供了土壤。而且“中国是世界公认的竹类植物起源和分布中心地之一……竹在韩国亦随处可见……韩国有竹庆典活动”[4]这些因素都导致了“竹生人”这一传说能够在中日韩三国生根发芽。不仅如此,中国先秦的很多文献中就出现了竹子这个形象。比如说《山海经》中曾说“竹水出焉,北流注于渭,其阳多竹箭,多苍玉。”[5]诗经的《国风·卫风·淇奥》也说道“绿竹猗猗……绿竹青青”[6]。这些都说明竹子这种植物很早就已经在东亚大陆上出现。从古至今,东亚人与竹子共生共灭,因而他们以竹子为依托进行想象和文学创作也是符合常理的。
第二,这些传说都把竹子与繁育建立起联系。竹繁殖速度快,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日本人“惊讶于神秘的竹笋一夜之间冒出,将其视为男根的象征,代表旺盛的生命力和较强的繁殖力。”[7]而在中国古代很早便有把竹与繁殖和生育结合在一起的传统。在《太平御览·礼仪部二十七·杖屦》中就曾经说道“父以竹,母以桐。竹,阳也;桐,阴也。”[8]竹子代表的是父亲,竹子象征着阳。这些都能说明竹子与生殖,与父系社会有一定的关系。而在《水经注》中也有一句话:“男以竹筒掩体,女以树叶蔽形。”[9]蛮夷之人没有衣服穿,于是男性用竹筒遮蔽重要部位,这也能够说明竹子是男根的象征。对于远古时期的人来说竹子与生殖之间关系紧密。唐朝长安城的兴圣寺中更是供奉有竹林神,此神专门掌管求子之事。在白行简的唐传奇小说《李娃传》中,李娃也曾对书生说:“与郎相知一年,尚无孕嗣。常闻竹林神者,报应如响,将致荐酹求之,可乎?”[10]这些都说明其实古代的人对竹子就已经有一种信仰,认为竹子能够给他们带来孩子,使他们的家族多子多福。甚至,在中国道教的文化中,竹也经常被看作是送子之灵草。比如陈寅恪的《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援引《真诰捌甄命授第四》“公试可种竹于内北宇之外……尔乃天感机神,大致继嗣,孕即保全,诞亦寿考。”[11]这句话也能够说明道教认为竹子能够帮助妇女怀孕安胎。另外在“韩国巫祖传说“唐锦传说”中提到唐锦与和尚私通生下三子,后来告知其子乃是在竹林中小解时感应而生。”[12]虽然唐锦的孩子不是从竹中获得,但是她的这一番谎言,也正是体现了人们对“竹生人”概念接受的普遍程度。
第三,这些竹子中生出的孩子普遍成长速度很快。如“斑竹姑娘”中曾提到“朗巴高兴得跑去取马奶喂她(斑竹姑娘)。可那女孩儿见风就长,等到朗巴取了马奶回来,已经长得和他一般高了,妈妈也抱不住了。”而竹取物语中也有相类似的文段“女孩像笋子长成竹子那样,一天天的长大,三个月后,已经亭亭玉立,成了一个妙龄少女”。endprint
一般来说从竹笋长成竹子只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而从幼竹长成成竹还需要三到五年。这些从竹中诞生的孩子继承了竹子的品质,如同竹笋一样长势迅速,而到成为亭亭玉立的少男或少女之后长势便减慢,如同竹笋长成成竹的过程。如斑竹姑娘告诉郞巴必须要等三年才能够嫁给他。在《竹取物语》中更是能够说明竹所生子对竹子品性的继承性,传说八月竹子成熟,属于伐竹月,而嫩竹之辉夜姬也正是在月圆之夜飞升上天,离开人间。其实竹所生子成长速度的迅速也正是对竹子生长过程的一种象征,算是对竹子的一种拟人化描写。
第四,竹所生子的通灵属性。在上文所提到的“竹生人”传说中我们会发现竹中所诞育的孩子绝对不可能是一个普通人,凡是“竹生人”一定都具有某些过人的能力。比如说夜郎国的祖先“竹王”在《华阳国志》中还有对其增添的一段记载,“竹王所捐破竹于野,成竹林,今王祠竹林是也。王尝从人止大石上,命作羹,从者白无水,王以剑击石出水,今竹王水是也。”[13]这里的竹王能够用剑破石取水,而《竹取物语》中的辉夜姬是月宫仙子,有飞升上月亮的能力,其寄居的竹筒中也时常冒出黄金。《斑竹姑娘》中的姑娘唱歌十分动听,长得也像小鹿一样美丽。《殊异传》中的“竹筒美女”能够随意出入竹筒内外,与金庚信饮酒取乐。
实际上竹所生子之所以具有通灵的属性一是因为这些孩子本身生世离奇,二则是因为他们继承了竹所具有的通灵属性。在中日韩三国的文献中,我们都可以发现人们相信竹子具有神性和通灵属性。比如说《太平广记·卷二百九十五·神五》的《陈臣》中提到“陈臣家大富。永初元年,臣在斋中坐,其宅内有一町筋竹,白日忽见一人长丈许,面如方相,从竹中出。迳语陈臣。“我在家多年,汝不知,今去,当令汝知之。”去一月许日,家大失火,奴婢顿死,一年中便大贫。”在陈臣家中就有一个竹神,这个竹神保护陈臣家中不受火灾,保佑他大富大贵,而当竹神离开之后,陈臣家便贫困潦倒,所以说在中国古代人的心中竹子是具有神性的。而在日本竹也被视为“神圣之物,神灵寄居之所,”[14]“据说天照大神躲进天之岩户不出来……天钿女命取天之香具山的笹叶起舞,将天照大神从天之岩户中引出来。”[15]这都说明了在日本人的观念里竹为神灵附体之物。又如在韩国的传说“万波息笛”中认为灵竹是龙所化,而且竹竿能够作为巫俗活动之中的“神竿”连接天地神灵。这些都说明了在东亚的中日韩三国之中竹子被认为是神灵的附体之物,有着神性和通灵属性。
三
虽然东亚三国的“竹生人”传说在一些方面有相似之处,但是它们在表现形式和内容上也有很大的不同:
首先:情节完整性和人物性格表现性的差异.《竹取物语》中明确交代了辉夜姬出生,被求婚乃至升天的过程以及原因,对伐竹翁的性格以及求婚者地行为和性格也有比较完整的交代。而“竹王”和“竹筒美女”对“竹生人”的原因并没有明确的说明,故事情节相对来说不够完整。
第二:竹中所生人的性质和结局有所不同。《后汉书》中所提到的“竹王”虽然生于竹筒之中,能够劈石成水,天生奇异,但最终也只是一个“人王”,留在人间,而且必须要受到天子的加冕,才可以成为夜郎国的首领。《斑竹姑娘》中的姑娘即使出生奇异美貌非常,最后也是成为“人妻”,这两个人出生虽带有神性,但是最后却融入了人间世界。而《竹取物语》中的辉夜姬即使想要成为平凡人,拥有人性,但是作为月宫之神,却必须升天,保持神性。韩国“竹筒美女”中的美女也是如此,他们从东海而来,与金庚信攀谈之后,又消失在风雨中往西海而去,他们不具有人性,反而是具有神性。所以中国的竹所生子与日韩的竹所生子还是具有一定的差别。
第三:中国的“竹生人”相对于日韩的更加具有奉献精神和普世精神,比如说中国的“竹王”传说。竹王为了让自己的子民能够喝上水,土地不再干涸,因而劈石出水,拯救了一大批人。在四川地区,也有“竹生人”可以保护土地,不受外来者侵犯的相关传说。而《竹取物语》中的辉夜姬并没有对人世做出太大的贡献,她只是报答了养育她的伐竹翁夫妇,同时她还戏弄了人间的各个达官贵族。“竹筒美女”中的故事亦是如此,美女们从竹筒中来又随着竹筒而去,去往东海,并没有对这个人世做出任何的影响。当然比较中日韩其他的神话我们也能够发现这个问题,不论是中国的盘古还是女娲,众神都有救人和普世的相关神话,为了众生的利益做贡献。而日韩神话中的神仙,如伊邪那美、伊邪纳岐等自身的情感才是主体,为人世做出的贡献很有可能只是一个附带品。
此外,筆者认为中日韩三国之所以会出现相似的“竹生人”传说可能是因为受到了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影响。毕竟中国“竹生人”传说最早可见于《史记》,其出现时间要远远早于日韩,而且《斑竹姑娘》和《竹取物语》在内容和情节上极大的相似性也令人感到奇异。但是中国的“竹生人”文化是如何影响到日韩的,其传播轨迹又是如何。笔者暂时还没有找到相关的证据。
总而言之,在中、日、韩东亚三国的传说中都存在着“竹生人”这个故事情节,三国的“竹生人”故事中既有相似之处,又有不同之处。本文通过比较中日韩三国的“竹生人”传说,分析了它们之间的异同,并且对“竹生人”传说同异之原因进行了进一步的探究,也希望在未来的研究过程中能够找到中国“竹生人”文化影响到日韩的直接证据和三者之间所体现的深层文化内涵的差异。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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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1](南朝宋)范晔著 (唐)李贤等注,后汉书·第10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4:2844
[2]佚名著,王新禧译:竹取物语 御伽草子[M],陕西: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
[3]韦旭昇著:韦旭昇文集·第一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57-58
[4]张国强,中韩竹民俗文化符号研究[J],延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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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任敬军.《竹取物语》与日本竹文化[J].外国文学评论,2010,(02):124-128.
[15]任敬军.,《竹取物语》与日本竹文化[J].外国文学评论,2010,(02):124-128.
(作者介绍:董诗琪,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主要从事汉语言文学与古代文学研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