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念

穗 子/著

系里今天开大会。一个暑假没见，聚在一起大家有说有笑地打招呼，会前气氛是应有的热烈融洽。猛一回头，我看到邱锐走进来，抱着孩子，面无表情。邱锐居然来了，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瞅瞅四周，大家也都闭紧了嘴巴。

半年前我正在休产假，突然接到系办主任电话，让下午三点去学校开会，不能缺席。我急急忙忙把孩子交给我妈，打车去了学校。连我都得参加，看样子会议确实重要。到会场时，七十来人已经坐满了一间大教室。刚一落座，主任进来了，后面还跟着学校纪委书记——这是真有大事儿发生了，而且还不像是什么好事儿。我瞅了系主任一眼，只见他的脸拉得比平时更长了，眉头拧成了麻花，略微谢顶的前额闪着幽幽冷光。

“今天召开全系大会，是要通报一个重要事情。本着人性化的原则，当事人邱锐已经回避。”我张望一下，邱锐果然不在。无论多大的场面，邱锐是那种只要一出现，就会被发现的人物。而且邱锐的人生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过缺席这俩字，无论是上课、开会，还是管理她的专业。因为都是同龄人，我和她平时交往得多些。

邱锐不在，她出啥事儿了？我收回寻找的目光，专心听主任讲话：“下面，请纪委吴书记宣读学院文件。”文件措辞很讲究，大致的意思是邱锐涉嫌违规招生，造成极坏影响，给予留校察看一年处分，扣发全年补助。

活了三十来岁，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一个处分人的会议，而且受处分的还是那么能干的邱锐。我再度投射出探寻的目光，寻找邱锐的丈夫荆小明。看到了，坐在角落里，垂头丧气——看样儿事还真不小。接下来系主任也讲了话，一是要求大家以邱锐事件为教训，严于律己，认真工作；二是要求大家不打听不扩散，尽量减少负面影响什么的。

散会后一时空气沉闷，我直接回家，一来遵守主任规定，二来急着给孩子喂奶。第二天，选择一个上班时间，我拨通了荆小明的电话。问问当事人的丈夫不算乱打听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唉，挺复杂的。简单地说，就是她收了一个人的钱，用她班原有的空学籍号办了个毕业证，那是去年的事儿。现在，那人报考公务员被查出是假证，找到学校来了。邱锐只收了三年的学费钱，一分钱也没多要。”

“没多要也是要了。证也是随便敢办的？你怎么能让她干这么蠢的事儿？”我牙根儿直痒。

“你不是不知道，邱锐要干啥事儿能提前跟我商量吗？”

“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急等着用钱？”

“是为了帮我妹妹。我妹妹大学毕业跟人合伙做了个项目，急需启动资金。你也知道我们家，父母年岁大了，原先种地攒的那点儿，这些年供我们上学、给我结婚花得一干二净了。眼看着我妹妹事业起步困难，邱锐这也是急不择路，唉。”

“多急也不能自寻死路呀，有了难处说出来，大家一起伸伸手不就过去了？得了，现在说啥都是为时已晚。邱锐心气高，心思重，你好好陪伴、好好开导她。”

不久，就听说邱锐交了诊断，也休假半年。半年里我一直没敢轻易给邱锐打电话，她这个人好脸儿。

邱锐今天也是头一次重回大家视线里来，弄得大教室里刚才热起来的空气开始发烫了。带着孩子来的，这以前也是邱锐常有的事儿。两周岁的淘小子，哪能待得住呢？不一会儿，就开始闹人。邱锐把孩子带出去，在门外的走廊里大声训斥。好大的声啊，全无风度和克制，把正在讲话的主任的声音都压了下去，实在是不得体。荆小明站了一下又坐了下去，别人更是你瞅着我、我瞅着你，不知所措。书记咳了两声，走廊里的声音也压低了些，大家才松弛下来。

一会儿，邱锐带着孩子进来了，荆小明试图接过孩子，邱锐没理他气哼哼地抱孩子坐下，重新坐下去的荆小明显然很尴尬。到了讨论时段，主任这边儿正在调动大家自由表达，那边儿孩子又闹了起来——邱锐还能不能承受？我的心嗵嗵直跳。

只见邱锐把孩子一搡，冲着窗户跑了过去。也许是第三只眼睛一直盯着她呢，荆小明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冲到窗子前把她拦腰抱住。

“媳妇你干什么？”

“让我跳吧，一了百了！”邱锐在他怀里狂躁地扭动着。我和另外几个年龄大一点儿的女老师急忙凑上前去安抚。搂着她的肩膀，我悲从中来——从前那个横着膀子闯世界的邱锐呢？唉，一念之差，失了天下。

“今天的讨论改成书面交流，大家回去把想法写清楚，下班前交上来。散会。”主任急忙发话，并频频挥手，示意大家赶紧散开。

人们开始往外流动。这时，邱锐开始抽自己的嘴巴，真真切切地抽嘴巴，啪啪啪啪，一声接一声，一下是一下。这嘴巴抽得大家心惊肉跳，所有人在那一刻同时抑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