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文聪
(南京大学 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南京 210093)
【汉唐研究】
再论巫蛊之祸
——以卫氏宠衰与昭帝承统为中心的考察
顿文聪
(南京大学 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南京 210093)
卫太子巫蛊狱是巫蛊之祸的重要节点,前后发生的巫蛊狱起因、目的与性质各自区别。巫蛊狱前,武帝已对异端近身、“不类己”的卫太子之态度大为转变。公孙贺巫蛊狱标志着巫蛊之祸的开始;是狱汉武帝对卫氏集团予以重击,这很可能使武帝产生利用巫蛊对卫氏进行政治审查的想法;征和二年,太子巫蛊事件、太子发兵事件的发生是武帝始料未及的,也正因此武帝终于下定铲除太子的决心。卫太子狱发生后,武帝于征和二年“感寤”,征和三年“大感寤”,意味着武帝看清了自己晚年对嗣君问题的犹豫引发朝中各集团的“嗣君之争”。转而将矛头转向觊觎继嗣、扰乱朝纲的集团势力,利用巫蛊铲除障碍,进行政治整肃运动。征和三四年间不仅将李氏集团覆灭,还明确表示刘弗陵“类己”,公开表达选定之继承人,并为此做了一系列努力,效果显著,汉昭帝刘弗陵在托孤大臣的拥立下顺利承统。
巫蛊之祸;汉武帝;卫太子;嗣君之争
巫蛊之祸,是汉武帝晚年发生的重大政治事件,对汉武帝晚年政局及西汉中后期历史产生了转折性影响。古代史家论此多对戾太子投以同情,如宋人陈傅良言“征和巫蛊本无是事,只缘武帝疑心不解,奸臣因缘,卒祸其子”[1]3,宋人胡寅更是列举出“武帝为人父而致太子反”的十条失误(十论皆本于《资治通鉴·武帝纪》)[2]433,将巫蛊之祸的原因归结于江充佞权、汉武帝之疑心与迷信。现代学者则围绕汉武帝一朝的巫蛊迷信、统治危机、汉武帝与卫太子之间的路线斗争、政治集团“嗣君之争”等方面展开论述*参见吕思勉《秦汉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46~149页;田余庆《论轮台诏》,《秦汉魏晋史探微》,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0~62页;王子今《晚年汉武帝与“巫蛊之祸”》载于《固原师专学报》(社会科学),1998年第5期;蒲慕洲《巫蛊之祸的政治意义》,中华书局编辑部编《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论文类编(历史编·秦汉卷)》,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063~2089页;劳幹《对于〈巫蛊之祸的政治意义〉的看法》,中华书局编辑部编:《中央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论文类编(历史编·秦汉卷)》,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091~2013页;方诗铭《西汉武帝晚期的“巫蛊之祸”及其前后——兼论玉门汉简〈汉武帝遗诏〉》,《上海博物馆辑刊》,1987年第七辑;孟祥才《析戾太子之狱》载于《齐鲁学刊》,2001第5期;张小锋《西汉中后期政局演变探微》,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9~49页;陈苏镇《〈春秋〉与“汉道”——两汉政治与政治文化研究》,中华书局版,2011年版,第285~288页;陈启喆《“巫蛊之祸”中外戚、权臣势力消长的考证——以〈史记〉〈汉书〉为中心》载于《西南古籍研究》,2011年;辛德勇《汉武帝晚年政治取向与司马光的重构》载于《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韩树峰《论巫蛊之狱的性质——以卫太子行巫蛊及汉武帝更换继嗣为中心》载于《社会科学战线》,2015年第9期;成祖明《内部秩序与外部战略:论〈轮台诏〉与汉帝国政策的转向》载于《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辛德勇《汉武帝太子据施行巫蛊事述说》载于《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关于巫蛊之祸的真相与性质问题,韩树峰先生总结了学界的四种观点:武帝发动的两条路线的斗争说;由迷信事件引发的政治整肃运动说;江充发动,武帝为翦除卫氏集团不得不牺牲卫太子的政治运动说;李氏集团发动,向卫氏集团进攻的政治事件说[3]。又辛德勇先生之武帝利用江充发动的废太子的政治运动说[4];成祖明老师之几个集团势力围绕“嗣君之争”利用武帝之迷信与帝国信仰建构而互相进攻的政治残杀说[5]。通观以上研究,大多数学者将卫太子巫蛊狱作为分析的起点与重点,然考究史实,巫蛊之祸实从征和元年开始一直延续至武帝死亡前后,而卫太子狱恰恰是两个时期巫蛊之祸的重要节点,前后发生的巫蛊狱起因、目的与性质各自区别,不能混为一谈。本文深研现有史料,辨析诸家之说,从卫氏宠衰历程与征和三四年间的政局出发,尽可能揭示巫蛊之祸的历史本相,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汉书》记述卫太子生平仅至元鼎四年(前113),卫太子时年二十八,而巫蛊之祸时,卫太子已年届三十七岁,这十年间的记载是断裂的,而《资治通鉴》弥补了卫太子在此近十年间的活动空白,这则材料基本反映了卫氏家族的宠衰历程及汉武帝与卫太子之间治国思路的不同。田余庆先生使用该史料写就了名作《论〈轮台诏〉》,赞誉者颇多,最近辛德勇先生从史源角度对这段材料的可靠性提出质疑*《资治通鉴》所阐述的内容主要包括:(1)汉武帝与太子刘据统治思路不同,而且双方形成了事实上对立的利益集团;(2)汉武帝近臣对太子及太子集团有所诋毁,但汉武帝仍保持清醒头脑,太子及太子集团仍被礼遇。如果这则材料是真实可靠的,那么表明汉武帝与太子刘据在这十几年间的矛盾暗生,而且是在国家大计的统治路线上的矛盾,巫蛊之祸的发生会很自然与此联系。田余庆先生正是在这个预设下,展开论述(田余庆《论轮台诏》,第30~62页),阎步克先生通过对卫太子依附之人多为“宽厚长者”来坐实武帝与太子之间的治国思路不同以及由此形成的两个政治集团(阎步克《汉武帝时“宽厚长者皆附太子”考》载于《北京大学学报》,1993年第3期),这也成为学界的一般认识;而辛德勇先生对此多有反驳,他既怀疑《资治通鉴》的史料不可靠,也不认同武帝与太子之间的路线之争(辛德勇《汉武帝晚年政治取向与司马光的重构》),这样就将田余庆先生之预设前提推翻,可谓釜底抽薪之举。,但笔者认为即使不用《资治通鉴》这则材料,卫氏家族由宠而衰的历史过程仍然有迹可循。征和二年,卫太子已三十七周岁,汉武帝也已六十六周岁,高寿的皇帝与成年且待立多年的皇太子之间,关系显然非常微妙,一方面是对皇权的无限眷恋、强迫症似的怀疑他人威胁自己的皇权、皇位与皇威,另一方面是对皇权的期许以及因怀疑而引发的废立不定的恐慌与紧张。无论从何种角度考虑,汉武帝始终掌握着绝对优势,相比之下,卫太子的处境与其说尴尬,不如说如坐针毡,从这个角度来说,只有真正了解了汉武帝与卫太子、卫氏集团之间的矛盾纠缠,才能明白巫蛊之祸发生的动机与原因。
所谓卫氏集团,或称卫太子集团,是以卫太子、卫皇后、卫青为中心包括卫氏亲属、故旧、宾客等在内的政治势力集团。卫子夫得宠后,兄卫长君、弟卫青为侍中,卫青后成为征战匈奴的大将军。卫夫人生有三女,元朔元年(前128),生子据,卫夫人被立为皇后[6]3949。“上年二十九乃得太子,甚喜,为立禖,使东方朔、枚皋作禖祝”[6]2741,汉武帝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元狩元年(前122),七岁的刘据被立为皇太子,“少壮,诏受《公羊春秋》,又从瑕丘江公受《榖梁》。及冠就宫,上立为博望苑,使通宾客,从其所好,故多以异端进者”[6]2741,为卫太子建造博望苑,“使通宾客,从其所好”,可见汉武帝对卫太子之宠爱。元狩六年(前117),“夏四月乙巳,庙立皇子闳为齐王,旦为燕王,胥为广陵王。”[6]179皇子相继出生意味着汉武帝立嗣选择更多。太初二年(前103),正月,大仆公孙贺为丞相、侍中公孙敬声为太仆[6]783-784,公孙贺是卫皇后的姐夫,随卫青征战匈奴,有功封侯,公孙敬声是公孙贺之子,他们是卫氏集团的核心成员。公孙贺父子看似官居高位,实际上汉武帝对卫氏的态度已经悄然转变。丞相在汉武帝一朝威势、权力已不比汉初,大多数都不得善终,而且卫氏已无兵权,实际上,卫氏的地位明升暗降。同年,汉武帝重用李夫人之弟李广利伐大宛,太初四年(前101),李广利为将军出征匈奴,李氏势力抬头,而卫氏不再拥有领兵之权[6]202,可见汉武帝已经开始向卫氏收权,不过此时卫太子的地位仍较稳固。
天汉年间,局势突然变得非常紧张,各种危机集中出现,自然灾害严重、京师治安堪忧、匈奴犯边、群盗风起、财政危机,武帝前期师行费耗产生的消极影响集中在天汉年间呈现出来。天汉年间内外交困的情况使汉武帝非常愤怒忧闷,这令他对帝国前途非常担忧。面对这样的危机,汉武帝急需转变统治政策,缓和统治,但在汉武帝的统治逻辑中,只有用法深刻才能解决这些问题。从史籍上看,武帝两次闭城门大搜查、颁行沉命法、严查出入宫禁者的措施也表明汉武帝“以暴制暴”的深刻逻辑。
正在这一时期,朝臣对太子集团的态度正悄然发生转变。“周中废,后为执金吾,逐捕桑弘羊、卫皇后昆弟子刻深,上以为尽力无私,迁为御史大夫。”[6]2661《汉书》卷17下《百官公卿表下》载天汉二年“故廷尉杜周为执金吾,一年迁”,天汉三年,“二月,执金吾杜周为御史大夫”,可知此事发生在天汉二年,表明卫氏之尊宠、势力已迥异于当年。
《汉书》卷45《江充传》载:“后充从上甘泉,逢太子家使乘车马行驰道中,充以属吏。太子闻之,使人谢曰:‘非爱车马,诚不欲令上闻之,以教敕亡素者。唯江君宽之!’充不听,遂自奏。上曰:‘人臣当如是矣。’大见信用,威震京师。迁为水衡都尉,宗族知友多得其力者。”江充奏卫太子事大致在天汉、太初年间*据《汉书》卷17《百官公卿表》载,太始三年(前94),“直指使者江充为水衡都尉”。查《汉书》卷6《武帝纪》载武帝分别于太初元年(前104)、天汉元年、天汉四年、太始三年行幸甘泉宫,又绣衣使者初见史籍的时间为太初元年(查考史籍,南阳、楚、齐、燕赵等地盗贼聚起时,曾使御史中丞、丞相长史督查,光禄大夫范昆、诸部都尉及故九卿张德等人衣绣衣持节,虎符发兵镇压。此事发生在王温舒、尹齐死后,据《汉书》卷19下《百官公卿表下》,王温舒于元封元年行中尉事,“二年狱族”,即此年正是太初元年),而江充在此后为直指绣衣使者,为光禄勋中黄门得陪同武帝,太始三年为水衡都尉,则可大致判断江充奏卫太子事在天汉、太初年间。。卫太子对江充的请求极其谦逊,江充仍具奏太子,汉武帝竟大为褒扬,可见汉武帝对卫太子态度之一斑。酷吏打击豪强、宗室贵戚相当果断,但敢于对储君有所指摘,应与卫氏集团的失势有极大关联,江充等人之所以敢冒犯储君,就在于他敏锐地意识到汉武帝对卫氏集团的态度正在急剧转变。
如果说太始三年之前,汉武帝对卫太子还能容忍是因为其他皇子“皆多过失”没有更为合适的嗣君选择的话[6]1932,那么太始三年宠姬赵钩弋生下刘弗陵则相当程度上刺激了汉武帝心中犹豫纠结的某种潜在想法。《汉书》卷97《孝武钩弋赵婕妤传》载“拳夫人进为婕妤,居钩弋宫,大有宠,太始三年生昭帝,号钩弋子。任身十四月乃生,上曰:‘闻昔尧十四月而生,今钩弋亦然。’乃命其所生门曰尧母门。”将此放在汉武帝对卫氏集团态度急剧转变的关口上很容易理解,昭帝的出生寄托着汉武帝的希望,“尧母门”的命名完全有理由解释为汉武帝尊贵赵钩弋夫人及昭帝的举动。不过,汉武帝此时并没有立即废卫太子,事实上他对易嗣仍然犹豫不决,一方面卫太子并没有明显过失,他也不愿背负无故易嗣的骂名;另一方面昌邑王与刘弗陵年岁还小,汉武帝必须细心观察日益成长起来的两个幼子是否“类己”*辛德勇先生对“类己”的说法提出质疑,认为刘邦及惠帝、宣帝与元帝父子间的微妙关系构成了武帝与卫太子“不类己”说法的原型(辛德勇《汉武帝晚年政治取向与司马光的重构》)。我们知道,古代史书编修过程中往往会有一些程式化的写作,如猛虎渡河、飞螟过境、天旱自焚甘霖来降、嘉瑞云集等模式的书写,以表扬故事人物的治迹(孙正军《中古良吏书写的两种模式》载于《历史研究》2014年第3期)。这些故事虽不可尽信,但表达了史家对于某种现象的态度,“类己”在史书中的频繁出现,婉转地表达了史家对古代君王在继嗣问题上的态度,也即皇储问题上的徘徊会导致政局的动荡。成祖明老师将“类己”故事还原到高祖、景帝时代,尤其是对景帝嗣君之争对汉武帝的影响的揭示颇有新意(成祖明《内部秩序与外部战略:论〈轮台诏〉与汉帝国政策的转向》)。,是否能够托付帝国大业。
太始四年(前93),素为汉武帝赏识、敢于直言进谏的东方朔病逝,东方朔临死之前引《诗经·小雅·青蝇》劝诫汉武帝不要再听信谗言*据《五行记》、壶关三老上书等记载,认为太初四年前后,反卫太子势力对卫太子及卫氏集团发起猛烈攻击的看法,事实上,此条在汉书上经常出现,又如《汉书》卷63《昌邑王贺传》,也引此诗句上谏左右谗人谗言之多,如青蝇一样使人厌恶(《汉书》卷63《昌邑王贺传》,第2766页)。《史记》卷126《滑稽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3208页。。值得特别注意的是,《诗经·小雅·青蝇》又出现在卫太子兵败逃亡后,壶关三老的上书中:
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诗云:“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其罪固宜。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6]2745。
联系二者,可以推测太始四年前后反卫太子势力利用汉武帝对卫太子及卫氏集团态度的极大变化,加紧了对卫太子及卫氏集团的攻击。
又《汉书》卷6《武帝纪》载太始四年秋七月,“赵有蛇从郭外入邑,与邑中蛇群斗孝文庙下,邑中蛇死。”[6]207这一奇怪的事件竟记之于本纪,这在汉代灾异理论下有着不寻常的意义。龙和蛇在古代往往与“帝王”“天子”联系在一起[7],如汉高祖醉斩白蛇的传奇故事象征着天命的转换,意味着其政权确立的天命基础。《汉书》卷27《五行志》将该事件与卫太子狱联系起来,认为此事“后二年秋,有卫太子事,事自赵人江充起。”[6]1468更有意思的是,班固将历史上此类的故事搜集,展现出来的“龙蛇”异象清楚地指向继嗣问题,也即京房《易传》“立嗣子疑,厥妖蛇居国门斗”之语[6]1467。将此视作迷信固无不可,但若将这件事放在东方朔死前向汉武帝进言的背景下审视,笔者认为,太始四年,反卫太子势力对卫太子及卫氏集团的进攻达到高潮。他们不仅看到天汉以来汉武帝对卫氏集团的态度急剧转变,更了解刘弗陵的出生对汉武帝的意义,因此在太始四年前后对卫氏集团发起猛烈攻击*劳干先生也有类似的观点:“这就表示着当时是反卫氏及卫太子的势力,已经形成气候,连丞相刘屈氂也是反卫氏的集团的重要人物……在当时的统治阶层中,已成了公开的秘密”(参见劳幹《对于〈巫蛊之祸的政治意义〉的看法》载于《古代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098页)。。这必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汉武帝的决策,而巫蛊之祸正是在此一年后大规模发生。也正是在这种舆论环境下,加剧了汉武帝对卫氏家族的不良看法,他很可能产生了易嗣的想法,但武帝之想法显然是相当暧昧不明的。
汉武帝一朝巫蛊风气颇盛,一般认为巫蛊是用木人代替要诅咒的人,针扎木人或念咒后将其埋入地下,以达到伤人的目的[8]。班固谓“巫蛊之祸起自朱安世,成于江充,遂及公主、皇后、太子,皆败。”[6]2879征和元年(前92)公孙贺巫蛊事件的爆发是这场惨剧的开始,而在汉武帝与卫太子父子关系的紧张、武帝年老多疑、久病缠身以及江充等人的进言与宫城巫蛊的大量发现等因素的因缘际会下,巫蛊之祸爆发,并一直延续到武帝死亡。
巫蛊狱起前,长安城已经处于紧张状态,征和元年,“冬十一月,发三辅骑士大搜上林,闭长安城门索,十一日乃解。巫蛊起。”[6]208大搜的对象很可能包括大侠朱安世,而此时,丞相公孙贺之子太仆公孙敬声因挪用军费一千九百万钱,事觉下狱。公孙贺救子心切,上书称愿捕得朱安世,以赎子敬声之罪。武帝应允,果然捕得。但游走于京师的大侠朱安世,显然非常清楚京师的政治形势,告发“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及使人巫祭祠诅上,且上甘泉当驰道埋偶人,祝诅有恶言。”[6]2878有司案验核实,征和二年(前91)春正月,公孙贺父子死于狱中,被族家。令人诧异的是征和二年春之诏书公布了公孙贺“乘高势而为邪”的三个罪行:贪污、以边为援、诈伪诏书,丝毫没有涉及巫蛊之事。对于“以边为援”,如淳注为“使内郡自作车,耕者自转,所以饶边”云云,服虔曰“边屯无事之时,宜自治作车,以给军用”,颜师古曰“令郡自省减诸余功用而作车也”[6]2880,若此这些措施都是“饶边”举措,民自转输当然与国家均输平准的政策相违背,这显示了卫氏集团在政策上确实与汉武帝存在差距;所谓诈伪诏书搜捕朱安世一说更不能成立,《汉书》卷66《公孙贺传》清楚地记载着公孙贺向汉武帝请示搜捕朱安世的史实。五月,汉武帝的两个女儿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卫皇后弟宜春侯卫伉、卫皇后外孙平阳侯曹宗又都因此坐巫蛊而死。他们都是卫氏集团的核心成员,汉武帝竟下如此狠手,有学者认为这表明了“巫蛊事件一开始就隐含着借一个不相干的名义而进行政治整肃的意味。”[9]2078所谓“乘高势而为邪”,不就是表明要打击卫氏之功高震主吗?换句话说,公孙贺父子陷入巫蛊狱中,让汉武帝意识到卫氏“乘高势而为邪”的情形,这令陷入暮年的汉武帝不能接受,于是不惜重击卫氏。
夏闰五月“行幸甘泉”、秋七月太子宫掘蛊[6]208,汉武帝从六月以来、直到太子起兵前一直在长安城西北方的甘泉宫养病,且到太子起兵时仍未痊愈,可谓久病缠身。江充进言武帝之疾病是由于宫禁内外的巫蛊诅咒导致,武帝于是命令江充查治京师巫蛊,结果查实案验的数量让武帝很可能认同江充“巫蛊致病”的说法。“充既知上意,因言宫中有蛊气,先治后宫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遂掘蛊于太子宫,得桐木人”[6]2179,可以看出江充在得到武帝授意后掘蛊京师,又将矛头转向宫内,先掘后宫希幸夫人、次及皇后、直至太子宫。江充此人不仅与太子有旧怨,似乎在政治上也与卫氏有差距,他不仅是武帝身边的红人,而且还深谙政事,入宫之初,武帝尝“问以当世政事,上说之”[6]2176,又《盐铁论》中贤良文学把江充与杨可、张汤、杜周等“兴利用法”[10]334之臣相提并论,可见他还是一个重要的政治人物。江充之目的固然带有公报私仇的意味,但正如大清皇帝乾隆所言:“充虽大奸,岂能谋间骨肉?特觑易储之萌,足以乘机窃发耳,物先腐而后虫生。”[11]江充只不过“所言中意”、[3]2177“知上意”,机警地意识到了汉武帝的意图、顺从武帝的思路罢了。
汉武帝授意江充并“使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助充”[6]2742,查治皇后、太子巫蛊之时,江充为主掘之人,其他三人协助,实则为监督,可知汉武帝之审慎。更进一步说,武帝与卫太子的矛盾已生,又有公孙贺之巫蛊事发,武帝的真实想法可能是借江充之手探知太子及皇后对自己有没有怨恨、有没有诅咒,可以说是对太子及皇后的一次政治审查。若果无怨言与诅咒,可能还不会真正废太子;但一旦出现巫蛊行为,说明太子及皇后之不孝不忠,汉武帝即使没有考虑好继嗣对象,但也会动下易嗣的决心*现代心理学认为,老年人存在认知能力下降(轻信他人、行为幼稚等)、自我意识强(以自我为中心)、性格怪癖(固执、“返老还童”特性、怀旧等)、情绪多变(焦虑、忧郁、猜疑、嫉妒、易怒、恐惧等)、疑病(抗拒衰老、怕死)、依赖(尤其是孙辈依赖)等心理特征,将这种老年人的心理常态投射到汉武帝身上,颇有可观之处,比如汉武帝之惧怕死亡、固执、猜疑、迷信等都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解释。参见班固《汉书》卷33《戾太子传》,第2742页。。
需要明确的是,江充等人从七月开始掘蛊,具体时间不详,到七月九日太子巫蛊事件爆发,江充掘蛊并非一日一时之事,又查治巫蛊并非秘密行动,京师尽人皆知,皇后、太子如若真行巫蛊,完全有时间消灭痕迹;另,太子早已领教过江充谨遵武帝的办事风格,应不会存在侥幸逃脱审查的心理。
然“充遂至太子宫掘蛊,得桐木人”[6]2742,江充果得巫蛊*学者对卫太子是否果行巫蛊有争议,如韩树峰先生、李浩认为卫太子并未施行巫蛊全赖江充等人诬陷,因此才有汉武帝后来之“感寐”及补救措施,这也代表了学界的一般看法;王子今、辛德勇先生则认为卫太子果行巫蛊,确证凿凿,辛德勇先生认为汉武帝之“感寐”“不过是意识到他自己流露出来的更换太子的意图,是促成巫蛊之变的重要原因”,而诸种补救措施不过是装点、掩盖自己尴尬行径的“门面事”。又颜师古注引《三辅旧事》云“充使胡巫作而埋之”(《汉书》卷45《江充传》,第2179页),然《三辅旧事》一书被认为是后人伪作,不可据信,颜师古引用此条大概表达了汉唐之间人们对江充诬害太子的一般看法。在笔者看来,这个问题并非巫蛊之祸的关键,武帝元光五年(前130),陈皇后巫蛊案件,株连三百余人,但陈皇后虽被废后却得以保全生命,皇后如此,一国之储君更不可能仅因为巫蛊而被杀,最大的可能是因巫蛊而被废,所以巫蛊只可能是一诱因,事实上,真正使事态不可逆转的是太子之发兵行为,劳幹先生也持此观点。参见韩树峰《论巫蛊之祸的性质——以卫太子行巫蛊及汉武帝更换继嗣为中心》;李浩《“司马光重构汉武帝晚年政治取向”说献疑——与辛德勇先生商榷》载于《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辛德勇《汉武帝晚年政治取向与司马光的重构》;辛德勇《汉武帝太子据施行巫蛊事述说》;劳幹《对于〈巫蛊之祸的政治意义〉的看法》载于《古代中国的历史与文化》,第2098页。,于是太子召问石德等人与之谋议,对策是:收捕江充等人。站在太子的立场上,太子收捕江充的行动是可以理解的。首先,汉武帝自六月以来都在甘泉宫中,且有疾在身,汉武帝是否健在或是否受人胁迫是为一疑点;又石德有语“且上疾在甘泉,皇后及家吏请问皆不报”*班固《汉书》卷33《戾太子传》,第2743页。又《北堂书钞》卷100、《太平御览》卷367、卷742等三处俱引《三辅故事》武帝有疾,太子省疾,因有鼻疾而以纸掩鼻,江充却反而诬陷太子嫌弃武帝有腋臭才以纸掩鼻,导致武帝大怒的故事。其实这个故事的要点在于:(1)武帝与太子之间沟通不畅,太子问疾需要通过江充在此间联络;(2)太子与江充之间的个人恩怨绝非太子车马驰道一事,而是逐渐累积的宿怨。如若此事为真,对理解武帝、太子、江充三者的关系有很大帮助,不过《三辅故事》也被认为是后人伪托之作,与颜师古引《三辅旧事》类似,这个故事未必真实,但也能描绘出汉唐之间人们对于武帝晚年与太子之间的沟通减少以致情义渐衰、矛盾渐生,及江充与太子之间势不两立的情况的认识。参见陈启新《“卫太子持纸蔽鼻”辨伪》,《中国造纸》,1995年第2期。,似乎透露着太子与武帝之间沟通已不顺畅,或许掺杂着不信任、猜疑等因素,这样一来,太子的不安、恐惧与猜测就颇为正常,再如前考巫蛊狱起前,各方势力对太子集团不遗余力地夹击,导致太子惧怕其他势力胁迫或假借巫蛊来整治卫氏集团,所以先发制人。而汉武帝则是在年老、患病的情况下相信巫蛊确实能够诅咒自己,于是利用江充等人掘蛊,但是他并未料到太子的激烈反应。
“征和二年七月壬午,乃使客为使者捕充等”[6]2743,结果江充被捕、韩说被杀,而章赣、苏文俱逃亡。死里逃生的章赣、苏文逃向甘泉宫向汉武帝报告报告太子巫蛊事必然会夸大事态、恶意中伤,这会使太子非常不安,因而在武帝情况不明朗之际,太子可能错误估计形势,以为有人控制了汉武帝,这正是太子起兵后的宣言“帝在甘泉病困,疑有变,奸臣作乱”[6]2881。于是太子之思想开始转变为放手一搏,消灭政敌,取得继位先机。是日夜,便遣使具告太后,以太后的经验或者后来的行动来看,太后认可了太子等人的计划,而且他们进一步的行动是在紧急状态下发兵自保,发武库兵、进攻丞相府。当时皇后之椒房殿在未央宫前殿正北方,武库在未央宫的东北角,武库南边紧邻着丞相府[12],太子之东宫文献记载不详,考古发掘也未有证实,但不管太子之东宫在北宫还是在长乐宫[13],卫太子遣人通告卫皇后、发武库都会惊动丞相府,可知发兵攻打丞相府是太子在捕杀江充等人后很不成熟地有预谋的计划。笔者认为卫太子之起事,在于处理威胁自身地位的江充、苏文等人,而进攻丞相府意味着卫太子集团对其他敌对阵营的清除。当时,在朝中威胁卫太子地位的一强大家族集团,是以李夫人与昌邑王刘髆为核心的李氏集团,虽然在此之前史籍中没有记载李氏与卫氏之间的明争暗斗,但可以想象两大势力之间的关系应当非常紧张。而卫太子出兵进攻丞相府,自然有警告或者消灭政敌的意味,但仓促的抉择显然未经深思熟虑,事实上,这一选择直接将卫太子送入了最尴尬的境地。
七月九日当晚丞相府遭太子袭击,丞相刘屈氂逃跑,并派“丞相长史乘疾置”[6]2880向武帝汇报,则汉武帝最快在七月十日白天才得知太子起兵。刘屈氂此举相当老辣、成功:这样一来,他就将所有责任推给卫太子,自己一方则有显见的利益。接下来的态势是汉武帝以刘屈氂为统帅攻打卫太子,王夫之评价这一史事曰:“此其心欲为昌邑王地耳,太子诛而王以次受天下,路人知之矣。”[14]150-151王夫之可谓一语中的,刘屈氂很可能基于这样的想法在卫太子攻打丞相府后选择逃亡,他知道卫太子的这种行为会彻底激怒汉武帝。
章赣、苏文报告的太子巫蛊事件、丞相长史报告的太子发兵事件一起反馈到武帝那里,再加上皇位潜在竞争势力的煽风点火,这时年老、久病、迷信、多疑、固执的汉武帝已经怒火中烧了,可能认为卫太子的行动已经超出了自己的底线,认定卫太子起兵夺位。这是汉武帝所不能允许的,此时的汉武帝似应下定了易嗣、废太子的决心。故而他斥责刘屈氂无周公之风,并与丞相诏书,使之闭城门,多杀士众。然而一时间差颇可玩味,据《汉书·武帝纪》“庚寅,太子亡,皇后自杀”[6]209,又《汉书》太子与丞相合战五日之语推断,也即汉武帝从七月十日获得太子起兵消息启程至七月十二日到长安城外之建章宫下,按《三辅黄图》载甘泉宫“去长安三百里”[15]140,考虑到武帝有疾病在身,这两天应在赶往宫禁的路上,如此武帝有充分的时间思考应对之策以及可能引发的后果。汉武帝权衡过后的措施非常果断,那就是消灭太子势力。
武帝选择在城外建章宫督战并亲自布置战术:“以牛车为橹,毋接短兵,多杀伤士众。坚闭城门,毋令反者得出。”[6]2880上述战术安排旨在消耗叛军的有生力量,似在生得卫太子。若生得太子,汉武帝废太子就有了十足的理由。武帝先遣使作为先头部队,打探城内情况,探得太子兵为赤节,命令进宫之兵士换节以示区别。除诏发三辅地区武装力量外,又征发船夫,可见武帝之决心。太子遣使持节发长水与宣曲胡骑,率军前往未央宫北侧之任安北军,一般认为北军是重要的戍卫部队,历来得南北军者得皇位。当时任安是为护北军使者,由此可见卫太子发动这些武装力量可谓是背水一战。任安不发兵,太子征发四市兵,行至长乐宫西阙,遭遇丞相军队。大战五日,死伤数万人。太子之军自不如源源不断的丞相军队,败亡是肯定的。但任安、田仁、暴胜之等人是犹豫的,他们不清楚事态已经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在纠结、犹豫中放走太子。而武帝当即下令,封有功、诛有罪,又因太子逃亡在外,特别设置城门校尉,以备非常,足见武帝之震怒。而此时,同情太子或关注时局之人劝谏汉武帝,晓之以情理。壶关三老就上书说:“衔至尊之命以促蹵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谬,是以亲戚之路鬲塞而不通。太子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亡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6]2744-2745既表明了太子起事的原因,又表达了巫蛊前后武帝与太子之间的沟通已不顺畅,可谓公允之词。武帝读罢“感寤”,即是对自己久居甘泉忽视父子情感或流露出明显不信任太子之事才导致惨剧发生的感悟。二十多天后,在湖县发现卫太子,众人欲生得太子,但都晚了一步,卫太子自缢身亡,留下的是汉武帝无尽的思念、愧疚与背负至今的杀子之名。
征和三年至征和四年汉武帝继续以巫蛊的名义杀死多位朝中重臣,死于征和三年的有亚谷简侯卢贺、东城侯居股、开陵侯禄、将军公孙敖、浞野侯赵破奴、散侯董贤、埤山侯其仁,死于征和四年的有按道侯韩兴、承父侯续相如、鄗侯刘舟、大鸿胪戴仁等人[9]2075-2077。可见,卫太子狱结束以后,以巫蛊的名义诛杀朝臣的行动尚未结束。其中尤以征和三年李氏家族巫蛊狱为最,《汉书·武帝纪》载:“六月,丞相刘屈氂下狱腰斩,妻子枭首。”[6]210卫太子巫蛊狱不足一年,李氏家族也因巫蛊覆灭。
会卫太子为江充所谮败,久之,千秋上急变讼太子冤,曰:“子弄父兵,罪当笞;天子之子过误杀人,当何罪哉!臣尝梦见一白头翁教臣言。”是时,上颇知太子惶恐无他意,乃大感寤,召见千秋……谓曰:“父子之间,人所难言也,公独明其不然。此高庙神灵使公教我,公当遂为吾辅佐。”立拜千秋为大鸿胪。数月,遂代刘屈氂为丞相,封富民侯[6]2883-2884。
查《汉书·百官公卿表》,田千秋在征和三年刘屈氂被诛杀后卫大鸿胪。如此,田千秋是刘屈氂狱后向武帝进言,而武帝“颇知太子惶恐无他意,乃大感寤”,这一“大感寤”显然比太子逃亡壶关三老进言时之“感寤”要更为深刻、全面,武帝所谓“父子之间,人所难言也”,恐非虚语。此时,武帝很可能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迷信、猜测、卫太子的过激反应导致局面失控,酿成太子遭祸的重大错误,而李氏巫蛊案件的发生意味着汉武帝看清了自己晚年对嗣君问题的犹豫引发朝中各集团的“嗣君之争”。这或为武帝之“大感寤”。
我们再来看一则材料:
初,千秋始视事,见上连年治太子狱,诛罚尤多,群下恐惧,思欲宽广上意,尉安众庶。乃与御史、中二千石共上寿颂德美,劝上施恩惠,缓刑罚,玩听音乐,养志和神,为天下自虞乐。上报曰:“朕之不德,自左丞相与贰师阴谋逆乱,巫蛊之祸流及士大夫。朕日一食者累月,乃何乐之听?痛士大夫常在心,既事不咎。虽然,巫蛊始发,诏丞相、御史督二千石求捕,廷尉治,未闻九卿、廷尉有所鞫也。曩者,江充先治甘泉宫人,转至未央椒房,以及敬声之畴、李禹之属谋入匈奴,有司无所发,今丞相亲掘兰台蛊验,所明知也。至今余巫颇脱不止,阴贼侵身,远近为蛊,朕愧之甚,何寿之有?敬不举君之觞!谨谢丞相、二千石各就馆。《书》曰:毋偏毋党,王道荡荡。毋有复言。”后岁余,武帝疾,立皇子钩弋夫人男为太子[6]2884-2885。
“后岁余,武帝疾,立皇子钩弋夫人男子为太子”,立太子事在后元二年二月(前87),则该段话时间当为征和四年至后元元年(前88);“千秋始视事”,查《汉书·百官公卿表》,征和四年六月丁巳,田千秋为丞相[6]790,可知这则对话的时间为征和四年六月后,也即征和四年后半年。
卫太子死后,汉武帝尚未考虑好继承人,年长诸子因为各种原因均不在立储之列[6]2750-2751,两个幼子——昌邑王刘髆、皇子刘弗陵,成为汉武帝考虑的对象。卫氏集团失宠的同时李氏集团尊宠,可知昌邑王很可能是汉武帝认真考虑过的易嗣对象。但征和三年六月,李氏集团也因巫蛊覆灭,巧合的是征和三、四年时,也即刘弗陵五六岁,汉武帝曾公开表示,刘弗陵“类我”、“心欲立焉。”[6]3956这是汉武帝决定将皇位传给昭帝的政治信号,因此诛灭李氏势力。当时李氏掌握着将、相大权,朝内外大臣与之盘踞,一旦处于少年的昌邑王即位,势必产生外戚政治,汉初“吕后专政”的前车之鉴,是汉武帝不愿看到的。又征和四年,汉武帝“大感寤”后,族江充家、北地太守,烧苏文,作思子宫、归来望思台*班固《汉书》卷33《戾太子传》,第2747页。武帝为太子平反的措施颇有深思之处,他诛杀狱中的功臣、为太子筑起楼台馆阁,只是部分恢复太子名誉,但并未颁布诏令为太子平反,可见作为帝王维护皇权尊严的意识要远浓于骨肉之亲情;我比较赞同辛德勇先生对此的论断,事实上,武帝补救之措施不过是“装点、掩盖自己尴尬行径的‘门面事’”,虽然太子巫蛊狱后武帝有“感寤”“大感寤”之意,多多少少表达了一些悔恨与丧子之痛,但这些措施很可能是当时之政治局势推动下的产物。太子遭难,国本空缺,各势力“继嗣之争”也将达到高潮。武帝最终看透这一局势,利用卫太子部分平反的机遇,能够铲除一大批势力集团,这对未来新君的上台自然有重大影响。实际上,武帝一直在临死之际依然做这种努力,下文所举杀长安狱中“天子气”即是明证,然而垂死之际的武帝显然已经无法完全控制局面,卫氏表亲霍光的上位使卫氏一族又有了新的历史际遇。,既是给卫太子部分平反,同时也意味着卫太子巫蛊狱就此告一段落。由此分析,武帝在征和三年至迟在征和四年已决定传位给昭帝*汉武帝确立刘弗陵为继承人的政策应是自我政治考量下的产物,但也受到了赵钩弋夫人这一派势力的运作影响。成祖明老师就认为,赵钩弋夫人与方士、宦官集团相互勾结,图谋使刘弗陵为太子,从而在幕后精心策划除掉卫氏、李氏集团,赵钩弋夫人的传奇经历、黄门苏文对卫氏的谗害、内者令郭穰对李氏巫蛊案件的揭发等等都是为刘弗陵上台的努力(成祖明《内部秩序与外部战略:论〈轮台诏〉与汉帝国政策的转向》载于《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
但当时的局势并不乐观,各种势力都对皇储觊觎,结成党羽,这是专制君主不能容忍的,*这里稍提汉武帝对臣下结党的一贯态度。武帝新即位,武安侯田蚡甚贵骄矜,养士、垄断选官,引发武帝强烈不满,遂有“上怒曰:‘遂取武库!’”语(《汉书》卷52《窦田灌韩传》,第2380页)田蚡自知而流连于笙歌走马。后田蚡弹劾魏其侯窦婴、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相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仰视天,俯画地”(《汉书》卷52《窦田灌韩传》,第2389页),导致窦婴弃市、灌夫族家。武帝时淮南王、衡山王谋反,为了防范臣下与诸侯王勾结特设附益之法、阿党连坐之法。又《汉书》卷55《卫青霍去病传》班固赞语中补充了一则材料:“苏建尝说责‘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士大夫无称焉,愿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者,勉之哉!’青谢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待士大夫,招贤黜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票骑亦方此意,为将如此。”(《汉书》卷55《卫青霍去病传》,第2493页)卫青之“天子常切齿”语,显见武帝对臣下结党营私、盘踞朝野之果敢杀伐的态度,遂有卫青、霍去病“奉法遵职”的沉循之策。钱钟书曾评价田蚡纠劾窦婴、灌夫之语谓“盖好交游而多往还,则虽不结党而党将自结,徒党之形既成,即不犯上而为乱党,亦必罔上而为朋党。”(钱钟书《管锥编》(一),《史记会注考证·四三》,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557页)结党意味着集团势力的出现,这对专制皇权是一个重大威胁,武帝对于养士、结党的反感与震怒也是专制时代皇权的一贯态度。其他不安定因素,如没有之国的宗室贵戚,聚集在长安附近的豪强、游侠都会直接威胁幼帝的上台。汉武帝要借巫蛊的名义整肃朝中存在的异己政治势力与不安定因素。事实上,汉武帝为幼年昭帝的上台做了一系列的准备:征和三、四年间,汉武帝为卫太子进行平反,后元年间,因卫太子狱封侯之人虽起因不同但都遭诛杀或自杀,田余庆先生认为这种屠杀不仅是为卫太子昭雪平反,也是为转变统治政策扫清道路的重要手段[18]42-43;征和四年发布《轮台诏》,结束军事远征,与民休息恢复经济;后元元年春正月,赵钩弋夫人“有过见谴,以忧死”[6]3957,去除女主乱国的隐患;又《宣帝纪》载“巫蛊事连岁不决。至后元二年,武帝疾,往来长扬、五柞宫,望气者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上遣使者分条中都官狱系者,轻重皆杀之”*班固《汉书》卷8《宣帝纪》,第236页。该则材料又见《汉书》卷74《丙吉传》,这则材料中内谒者令郭穰至郡邸狱执行武帝之命,但丙吉以皇曾孙在此拒绝开门,而武帝得知后“武帝亦寤,曰:‘天使之也。’因赦天下。郡邸狱昔系者独赖吉得生,恩及四海矣。”(《汉书》卷74《丙吉传》,第3142页)此材料要之有三:第一,汉武帝并未知卫太子孙在此;第二,可知以巫蛊的名义被关押在郡邸狱的人很多,可见武帝暮年巫蛊运动力度之强之大;第三,武帝得知皇曾孙在此后“亦寤”,这是武帝在整个巫蛊之祸中第三次“感寤”,这次“感寤”豁免了卫太子之孙及大部分涉及巫蛊事件的官员,似应理解为武帝垂死之际对暮年巫蛊之祸的感悟,然而从《丙吉传》霍光迎立皇曾孙刘病已的故事来看,丙吉之为大将军长史(《汉书》卷74《丙吉传》,第3143页),似乎透露着武帝临死之际被卫氏余波(与刘病已为表亲关系)、武帝内臣霍光所左右的痕迹,刘病已被豁免很可能与霍光有关。,在临终前给敌对势力致命一击;“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属社稷。上乃是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6]2932,确立幼子的辅臣;这一系列动作皆是汉武帝在为幼年昭帝的上台苦心经营*参见鲁西奇《轮台诏:帝王的忏悔》,载于《何草不黄:〈汉书〉断章解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3~124页。。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征和四年汉武帝不再利用御史及其属官査治巫蛊,而是设立了专门职官——司隶校尉处理京畿地区巫蛊事件与其他特别事务(笔者另有专文详论,兹不赘述)。司隶校尉直接听从汉武帝旨意,持节率领中都官徒1 200人,处理聚集在长安城的不安定因素及异己分子,这场肃清必然是腥风血雨。肃清长安城后,汉武帝罢司隶校尉兵,继续对京师三辅、三河、弘农进行整治。实际上,征和四年后,因为“祝祖上”的罪名而死,见诸史籍的有15人,在太子狱中立功的人、与刘屈氂狱有关联之人都在征和四年后被肃清;而那些在后元二年武帝弥留之际委任的重臣,大多是与巫蛊之狱没有什么关联的;终昭帝一朝,史籍中几无关于巫蛊的记载*据《汉书》卷17《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载容城携侯徐光于后元二年(前87)坐祝诅上,腰斩;而《史记》卷19《惠景间侯者年表》记载徐光于后元二年三月壬辰坐祠祝诅,此时汉武帝已死,昭帝新立还没有更换年号,说明霍光在后元二年也以巫蛊的名义处理过一批异己朝臣,但昭帝改元始元后,终昭帝一朝再也没有巫蛊事发生,由此利用巫蛊进行政治整治的意义显见。,可见武帝在卫太子巫蛊之狱后有意借巫蛊整肃朝政,为幼帝的上台扫清道路。
综上所述,巫蛊狱起前,卫氏虽已失宠,汉武帝对卫氏集团也有所不满,但武帝对卫太子的废立还是犹豫不决的,不过卫太子未审形势仓促发兵导致局势不可挽回。卫太子巫蛊狱后汉武帝采取的一系列措施表明,武帝一方面对皇储空缺表现出痛心、悔恨和震怒,一方面又暗中观察、潜心挑选继承人,当征和三四年间昭帝被选中后,汉武帝的政治精力几乎全部转向为新君铺路,对武帝这样的政治强人来说,身后江山基业的稳定过渡自然是他生命最后阶段所关心的最重要之事。
(鸣谢:本文写作过程中得到南京大学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申屠炉明先生、南京大学历史系成祖明副教授的悉心指导,特表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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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rtherDiscussionabouttheCaseofWitchcraft——FocusontheRiseandFalloftheWeiFamilyandEmperorZhao’sSuccessiontotheThrone
DUN Wen-cong
(ResearchCenterofChineseThinkers,NanjingUniversity,Nanjing210093,China)
The Crown Prince Wei’s witchcraft was an important link in the Case of Witchcraft. The origin, purpose and the nature of the witchcraft before and after were quite different. Before the Case of Witchcraft, Emperor Wu had greatly changed his attitude towards the Crown Prince Wei, who believed in heresy and had no common interest with Emperor Wu. The Case of the Gongsun He’s Witchcraft marked the beginning of the witchcraft imprisonment. As a result of this, Emperor Wu gave the Wei Family a heavy blow, which, most probably, made Emperor Wu conceive the idea of imposing political censorship on Wei Group by the excuse of the Case of Witchcraft. Emperor Wu never expected the occurrence of the Case of Prince Wei’s Witchcraft and Military Event in 91 B.C, it was for this very reason that Emperor Wu was determined to wipe out the Crown Prince Wei and Wei’s Group. After that, in 91 B.C. and 90 B.C., Emperor Wu came to realize his hesitation about the Crown Prince, which led to the intensifying conflicts for the crown prince among various groups. Soon afterwards, Emperor Wu in his later years turned to attack those coveting the succession of throne and disrupting the imperial court, and launched political purges in the name of witchcraft. In 90 B.C. and 89 B.C., Prince Li’s Group was cleaned up. Meanwhile, Emperor Wu publicly announced that Prince Liu Fu-ling was chosen to be his successor because of much similarity between them. Emperor Wu made a lot of remarkable efforts and paved the way for Liu Fu-ling, Emperor Zhao’s smooth succession to the throne, supported by entrusting ministers.
The Case of Witchcraft; Emperor Wu; Prince Wei; conflict of the Crown Prince
K234.1
A
1001-0300(2017)05-0052-10
2017-03-11
顿文聪,男,河南郾城人,南京大学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秦汉史研究。
[责任编辑朱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