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首例“冷冻人”丈夫:等待亡妻复活
展文莲是首个在中国本土冷冻并等待复活的“病人”。她正以头朝下的姿态沉睡在容积2000升、-196℃极低温的液氮罐内。桂军民保存妻子的遗体,也是对未来的押注——从理论上来说,被冷冻的人或许可以复活。
桂军民说:“我觉得生命的存在,是多种形式的。一个人不是说没有呼吸心跳就是死亡,那只是医学上的判断。我认为她只是短暂地告别了我们,偷了个懒而已。”图为保存展文莲遗体的液氮罐
展文莲是首个在中国本土冷冻并等待复活的“病人”。2017年5月8日凌晨4时1分,展文莲的呼吸和心跳停止,主治医生宣布病人已经死亡。但她还要再经历一场手术。
山东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以下简称银丰研究院)和山东大学齐鲁医院的临床专家向展文莲体内注射抗凝、抗氧化和中枢神经营养等药物,并通过循环系统快速输注冰盐水为其进行物理降温,同时实施气管插管,启动呼吸机和美敦力菲康心肺复苏机Lucas2等心肺支持设备,以保障她身体的供血供氧,维持机体生理功能。
之后,展文莲的遗体被送上救护车,开向银丰研究院。在那里,展文莲要经历冷冻前最为关键的步骤——灌流。
美国专家阿伦·德雷克对即将开始的程序并不陌生。来到银丰研究院之前,他已经在美国最大的人体冷冻机构阿尔科生命延续基金(以下简称阿尔科)工作了近十年,参与了70多例人体冷冻手术。
在他看来,“死亡”不是一个瞬时概念,也并非不可逆。就算心脏停跳、呼吸停止,人的身体和大脑,还“活”着。
冷冻最大的敌人,是水在低温下结成的冰晶——冰晶会刺破细胞内壁,造成极大损伤。所以,冷冻机构必须用特殊的防冻剂置换人体内的血液和水分。
和阿伦·德雷克一起上阵的,是山东大学齐鲁医院心外科医生、麻醉专家以及体外循环灌注师。他们在特制的低温手术台上,将其体温降低到18℃左右。然后,透明的、乳白色的防冻剂,缓缓注入展文莲体内。它会成为固体,但它不会结冰。这个过程,叫做“玻璃化”。
灌流最终完成,已是近6个小时之后。接着,展文莲的身体被转移到大尺度程序降温床上。这是世界上唯一一台可以连续将整个人体从常温降到-190℃左右的自动控制设备。它使用液氮蒸气进行快速降温,配置了多个温度传感器,可以实时监测数十个位置的温度变化。
整套流程下来,耗时55小时。
对银丰研究院来说,展文莲也是他们真正冷冻的第一具人体。
银丰研究院由银丰生物工程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银丰生物)于2015年出资成立。这是一家基因工程、干细胞技术开发,人体细胞、组织及器官低温保存与复苏,细胞治疗及再生医学转化的专业研究机构。基金会负责人贾森并不愿意让人觉得,银丰研究院“只是”一家人体冷冻公司。毕竟,人体冷冻像是狂想。在美国,它被质疑是在兜售不可能兑现的承诺。至于复活,还是一个太遥远的话题。
在实验室,哪怕是像小鼠、兔子这样的动物,目前还没有完整的低温冷冻再复活的案例。中科院理化技术研究所研究员刘静表示,现在能成功实施低温保存的只有相对简单的生物学对象,连人体器官的低温冻存都非常困难,遑论人体。
冷冻人体,在贾森看来是低温生物学发展的终极目标,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细胞能冻,下一步就是组织器官,再下一步,就是人体。贾森强调,“人体冷冻”只是一种通俗化表达,更为科学的表述,应该是“人体低温保存”。
其实,从2013年开始,银丰生物就开始接触人体冷冻。团队去往俄罗斯和美国的人体冷冻机构参观,还和他们签署了战略合作协议。美国两大人体冷冻机构——阿尔科和人体冷冻研究所均成立于上世纪70年代,到2017年8月,两家机构已经冷冻了200余名“病人”。
银丰生物琢磨着自己在国内实施人体冷冻。此时,中国第一位接受人体冷冻的人出现了。她是重庆女作家杜虹,科幻小说《三体》的编审之一。那是2015年5月,杜虹选择的冷冻机构是美国阿尔科。阿尔科建议只冷冻头部,他们认为,只要能将大脑结构完整保存,人的记忆也就不会消失。若未来“病人”能从冰中复生,再造身体肯定也不是问题。“现在我们已经对杜虹女士的遗体头部冷冻保存了两年多的时间,一切正常。”
在那之后,银丰研究院开始陆陆续续接触到想把自己或亲人冻起来的人。“2016年,因为各种机缘,我们接触了十几例病人。”贾森说。中国各地的病人家属怀揣着最后的希望,辗转找到银丰研究院。单单是2017年上半年,就又有12位病人家属联系了他们。
桂军民没有主动找过银丰研究院。直到今年年初,他从病房主任类维富那里,第一次听到“人体冷冻”一词。那时,展文莲已患病一年多,肺癌多发转移。对桂军民来说,他已经做好了和妻子“死别”的心理准备。但类维富向他展示了一种新的可能性——人的遗体若在极低温环境下保存,待到未来其所患疾病可以治愈时,还能被唤醒、复活。
桂军民几乎是毫不犹豫就接受了这个概念。他本身就反对火化,冷冻妻子遗体,还能留下一线希望。自始至终,桂军民都是冷冻妻子最为坚定的支持者。别人怎么说,他不在意。“有些朋友、同事,知道了也在嘟嘟囔囔,我不听,和我没关系。”他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又不是你的亲人,只有我自己才有最深的切身感受。”
桂军民和展文莲青梅竹马,相识已超过30年。进入临终关怀病房时,展文莲已经神志不清、表达能力受限。这件事情,桂军民做了主。
展文莲的冷冻资金,大部分来自银丰生命科学公益基金会。至于个人出资多少,银丰研究院和桂军民都没有透露具体数字。
但做人体冷冻确实耗资不菲:液氮罐,40万;程序降温设备,40万;体外循环机,100万;呼吸机,七八万;实验室搭建,500万……“每做一次冷冻,光是冷冻保护剂的费用就是二三十万。还有手术的其他耗材费用,专家费用,救护车费用等等。”人体进入低温保存状态后,每隔10天到半个月需要补充一次液氮,这一费用大约为每年5万元。
“目前全是投入,没有收益。”贾森坦言。但他不愿意在费用这个问题上做过多纠缠。“我很烦有人一上来就谈钱。”他靠在椅子上,“这不是一个‘钱’的事情。”
贾森举出扎克伯格和比尔·盖茨的例子,这两位世界级的富豪,都创建了和生命科学有关的基金会。扎克伯格想终结人类所有的疾病,比尔·盖茨要促进全球卫生和教育领域的平等。银丰研究院工作人员也开玩笑说,要是能找到像马云这样有情怀又有影响力的大咖为低温生物学发声,那低温生物学“热”起来也指日可待。
“现在冷冻了这么多人,如果未来真的有人能醒过来,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贾森说,“意味着世界上那1%的富人,都会来做这件事。”
对桂军民来说,他能做的事就是等待。在展文莲遗体被转运到液氮罐长久低温保存之前,他和家人隔着低温保存库的玻璃看了她一眼。只有十几秒的时间。
因为灌流的原因,妻子看起来稍稍瘦了些,但几乎和生前一模一样。她神情安详,就像睡着了。桂军民自己也加入了生命延续计划。他想,万一妻子要在很久之后才能醒来,那她谁都不认识,也太孤单了,“得去陪陪她嘛”。“未来的技术,我们只能期待以后的事情了。即使活不过来,也可以为医学做一点贡献。”
(《科技日报》2017.8.1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