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古老的事物(二首)

2017-10-19 20:03伦刚
四川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弹丸劳作大地

伦刚

鸡公车

父亲们肩背淤肿,脚疼难行——

那些你追我赶叽叽嘎嘎的鸡公车像一队结伴赶集

的公鸡

在田埂回旋街巷弯转,把公粮送到镇上粮仓

他们和它们骨骼散架没有?肉身瘫倒没有?

多少前人凭鸡公车作劳作的助力涉渡

过去它是一头雄牛

一头从土里拱出、长啸三声的雄牛

一头雄牛走失之后的雄鸡

今天它是美化诗意的舞台上做戏的白羊皮袄般的

道具

当机动车轰隆碾过——

鸡公车已是现代人造古镇游人看客的玩具

而它本是生命宇宙的一轮转动的法轮、一记木的

叹息

我见过一百年前的外国摄影师在川西丘陵拍摄的

老照片:

一只被绑在鸡公车上四肢朝天喊“妈妈”的羔羊

一头被掀翻同样被捆绑其上喊“爸爸”的猪崽

再一幅:

鸡公车上一个憨厚傻笑的老农

和怀中戴翘耳棉帽的一对儿女同样憨敦敦的笑脸

我立马断定那人有大地的本质,决不害人——

他们的微笑被光阴镂雕,强劲如荒草一声长唳

而我感受了一记时空无声的强震

据记载:

民国时期,四川盆地及盆地周边鸡公车多达五十

余万辆

我顿时热血沸腾,遥感那叽叽嘎嘎

仿如浸润晚霞风雨雷电,起落于千山万水间

现在想来前人的食物链生命线,如此飘摇地表气

息浑成

其独轮如一元素直抵命脉禀赋舞蹈,吱呀声似哑

嗓哭泣

在大地上游走为雄浑的宗教

音声气质布散大地仿佛是嘶鸣驰骋的古马

去年暮秋,我见过一大老板的小儿丢下宝马奔驰

用红绸锦缎装饰鸡公车,推着新娘在古镇大街小

巷转来绕去

像是开心果,像是虎豹炫耀腰身的豹斑云纹

而沿途跟风凑趣的哥们亲友像直升飞机像庖丁解牛

跨海峡跃山川,凭手机相机摄影机花样迭出

共在天地殿宇合奏一曲现代加古典的婚姻合奏曲

但他们定然不知鸡公车的龙骨散架在古今都是常事

更不知诸葛亮将运粮的鸡公车美以“木牛流马”

的诗名

如是,鸡公车默立于光阴的角落,说高楼汽车是

超现实

如是,人起心贪婪,对大地对水对空气的污染也

是超现实后现代

说罢,鸡公车喝了一口山泉,抖了抖肩上的长鬃

长啸三声,又三声

并以忧伤的嘴喙理了理落满尘土的羽毛

拨浪鼓

有人说:

拨浪鼓是耍嘴皮子的浪子

是腹中的“空”、牛皮的“緊”与弹丸的“击”

发出的“咚”

咚咚

咚咚咚……

我想起山乡的儿歌俚谣:

“拨浪鼓,鼓拨浪,肚子饿,脚儿跳,嘴巴叫……”

我忍不住笑了

我循着声音溯回源头,记起拨浪鼓迢递的启蒙

记起九十岁私塾老先生摇动拨浪鼓

在文言古语的底座

有缺牙童子的嘻笑趣味,是个好玩的人

我记得拨浪鼓滚沸时,那甜丝丝的气味

有时见到小儿在情在意摇动,那气味

扑面而来,故伎重演

仿佛鸡狗牛羊喔喔汪汪哞哞咩咩摹拟的回声

我的记忆尖起耳朵,捏着鼻子,吊嗓子来它一通

仿若奇迹、洗礼、制高点,情不自禁——

暌违了,木制的羊皮的拨浪鼓的清唱

拨浪鼓一次一次从城乡万类的生息中抽身出来

返至旧式家族,作声音命名,作辛苦劳作——

卖货郎摇动货郎鼓走乡串户,激起我内里心境暗暗喝彩

仿佛是一个美妙的勘探者与我的诗情意绪触出火花

我用偷来的米换他的丁丁糖、圆珠笔、万花筒……

在心绪里张灯结彩,作一次扫描,一次远游

我喜欢拨浪鼓饱富诗意的种种命名:

波浪鼓、手摇鼓、货郎鼓、孩儿鼓、摇咕咚……

像一股直觉悟力

在前面款款踱步的孩子手摇拨浪鼓

咚咚咚咚……

像天宇繁星一个一个炸开,美得无懈可击

我便踅进老式拨浪鼓制造店:

竹制、木制的鼓身在老艺人的手中是大事也是小事

羊皮、牛皮、蛇皮、纸皮鼓面,我选择前两者

两枚击鼓的弹丸是加油的呐喊

是木珠、坚果、小树瘤疙瘩的唱诗班

于是那弹丸一次一次疯扭起来,欲展臂飞越山涧

欲作砥砺作挣扎作“咚咚”的啸吟

而那细线却不喝彩,偏作八股文

把内心狂野放纵的弹丸生生拽回

于是手、柄、鼓、细线、弹丸就关联扭结成了事件

成了童谣心魂的基座

成了异字奇文的路径

我听得小儿们被拨浪鼓“咚咚”的精血滋养搏动

看见卖货郎摇响货郎鼓合着雷声朝崇山峻岭踏去

如仙鹤

看见父母们在暴雨中静看静听,并作生的艰辛劳作……

拨浪鼓,你可知:

你,于我意味什么?

我尊重你:

听任“咚咚”抱住古朴的祭仪

从岁月深处破空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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