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晖(上海大学 美术学院,上海 200444)刘 逸(南昌航空大学,江西 南昌330063)
十五至十九世纪琉球漆文化考述
金 晖(上海大学 美术学院,上海 200444)刘 逸(南昌航空大学,江西 南昌330063)
明清时期,漆艺是琉球重要的手工艺产业和物质文化形态,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国家形象和部族文化。本文研究了琉球漆艺的起源和漆文化的形成,论述了琉球漆器在朝贡贸易体系和物质文化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并以中国漆文化传播和东亚地缘政治为背景分析琉球漆艺的风格演变。
漆;漆艺;琉球物质文化
目前,国际范围内关于东亚、东南亚诸国漆工艺和漆文化史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尤其是以中、日、韩三国为中心,构成了这一研究的主要领域,然而,对于东亚漆文化圈曾经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琉球漆工艺的研究一直相对薄弱。历史上,琉球曾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在以中国为中心的朝贡政治体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文化模式和生活方式等方面深受中国的影响.同时,琉球在地理位置上号称“万国津梁”,与日本、朝鲜半岛以及东南亚诸国也长期保持文化交流和贸易往来。在地缘政治、朝贡贸易以及物质文化交流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下,琉球形成了自身的漆文化类型和漆工艺风格,繁荣一时,具有重要的研究意义。
根据《明史》记载,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明太祖遣杨载等人出使,召集中山、山南、山北按司,代表大明宣布将琉球纳入帝国版图,至此琉球正式成为中国的藩属国。①(清)张廷玉,《明史》,卷三二三,列传第二百十一,外国四,琉球,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8361页。“洪武初,其国有三王,曰中山,曰山南,曰山北,皆以尚为姓,而中山最强。五年正月命行人杨载以即位建元诏告其国,其中山王察度遣弟泰期等随载入朝,贡方物。”此后,中山、山南和山北的朝贡不绝。十五世纪上半期,中山王尚巴志先后征服山北和山南,统一了琉球王国,国力强盛,因而朝贡更为频繁,甚至曾经达到一岁三贡。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日本萨摩藩武力入侵琉球并掠走尚宁王,然而,尚宁王坚持“吾事中朝义当有终,”②(琉球)郑秉哲,《球阳》,1745年,日本筑波大学图书馆影印本,第四卷,第17页,“日本以大兵入国执王至萨州………王留萨州已经二年,王言吾事中朝义当有终。太守公深嘉其忠义,卒被放回然后国复晏然。”继续对中国保持忠诚。满清入关取代明朝之后,琉球与清朝延续了藩属关系和朝贡制度,直至光绪五年(1879年),日本宣布废“琉球”藩、置“冲绳”县,琉球王国最终覆亡,结束了对中国长达500余年的朝贡。
“其虔事天朝,为外籓最云。”[1]8370明清时期,在中国的东亚、东南亚等诸多藩属国中,以琉球的朝贡关系最为密切,明清两代的册封使臣、琉球贡使、闽人三十六姓以及琉球留学生频繁往来于两国之间。琉球在政治和文化方面受到中国的全面影响,如奉行中国正朔、尊用中国年号,使用中国冠服礼仪和祭祀用具等。汉字成为琉球的官方文字,琉球官修编年史《球阳》以及外交文件《历代宝案》等档案都全部使用汉字书写,其汉化程度之深甚至超过当时的朝鲜与日本。
经济方面,明清两代都实行“薄来厚往”的朝贡原则,藩属国从中获利巨大,因此,琉球积极展开朝贡贸易。明代,琉球的入贡达300余次;清代,除了二年一次的例定进贡之外,如遇清帝登基、新年以及万寿庆典等重大活动,琉球国王均派使臣前来祝贺并进献贡礼。《清史稿•琉球传》中记载了琉球的旧例贡物,其种类众多,包括金银罐、金银粉匣、金缸酒海、泥金彩画围屏、泥金扇、泥银扇、画扇、蕉布、苎布以及螺盘等等,其中以漆器和染织为代表,尤其是漆器数量众多、工艺精湛。此外,通过《明实录》和《历代宝案》等文献统计,琉球与中国的朝贡贸易不仅包括本国的特产,如马匹、硫磺、螺壳、海巴、牛皮、磨刀石等,还从东亚、东南亚诸国购买苏木、胡椒等物品,①(明)陈侃,《使琉球录三种》,台湾大通书局,1997年,第33页,“按琉球贡物,唯马及硫磺、螺壳、海巴、牛皮、磨刀石乃其土产。至于苏木、胡椒等物,皆经岁易自暹罗、日本者。”与中国交易陶瓷、漆器和丝绸等海外市场热门货物,以那霸为中心展开中介贸易。在朝贡贸易和中介贸易的大背景下,琉球甚至还进行走私贸易活动,如《明史•琉球传》中记载了永乐二年(1404年)对于琉球使臣走私行为的处理方式:“私賫白金诣处州市磁器,事发当论罪”。帝曰:‘远方之人,知求利而已,安知禁令’。悉贳之”。[1]8364琉球通过各种贸易方式积极展开经济活动,其范围包括朝鲜、日本、暹罗、安南、爪哇、佛大泥以及苏门答腊等国家和地区,在客观上进一步推动了东亚、东南亚的物质文化交流。
十五世纪至十九世纪,琉球文化繁荣、经济活跃,成为其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同时,也形成了自身的漆文化特征和漆工艺风格。
琉球本土自然资源贫瘠,主要为硫磺、红铜等,明代陈侃所撰写的《使琉球录》中也有相关记载,“其所好者,唯铁器、绵布焉。盖其地不产铁、土不植绵,故民间炊爨多用螺壳。”[2]相对而言,琉球的漆树与螺钿资源丰富,因此,漆器成为琉球最重要的手工艺产业之一,获得了国家的支持,工艺精良、种类繁多,被广泛使用于外交、礼仪、贸易以及日常生活领域,构成了琉球深厚的漆文化基础。
目前,关于琉球漆艺的起源还没有明确的文献记载,关于漆树是否源自琉球本土也存在争论。亚洲属于漆科的漆树有数十种,用于漆器制作的主要有三种,一是以漆酚[Urushiol]为主要成分的中国漆树[Rhus vernicifera],历史上主要分布于中国,先后被朝鲜和日本引入并移植成功;二是以虫漆酚[Laccol]为主要成分的安南漆树[Rhus succedanea],主要分布于越南和台湾地区;三是以缅漆酚[Thitsiol]为主要成分的缅甸漆树[Cluta usitata],主要分布于缅甸和泰国。
[3]据推测,琉球本土的原生漆树应该是安南漆树,历史上,这种植物曾广泛分布于今天的越南和台湾地区。通过工艺和材料分析,明清时期的琉球漆器是以中国漆树为主要原料,这种漆树存在着移植而来的可能性。部分学者认为这是由十二世纪躲避国内战乱的日本移民所引入的,也有部分学者认为,早在此之前,琉球就已经直接从中国成功移植漆树。[4]138琉球漆树和漆艺的起源虽然还不明确,但是琉球古代文献中保留了中国向琉球购买生漆的最早记录,为我们提供了研究的线索。
例如,琉球外交档案《历代宝案》中存在两处宣德时期的记录,“皇帝勑谕琉球国中山王尚巴志,前遣内官柴山等,赍铜钱买生漆等件,王克尊朕命,已买付其回。见王之忠诚,其遗下铜钱壹百柒拾壹万柒仟叁佰文,王可再于国中收买屏风生漆各样磨刀石等样,交付内官柴山、内使阮渐等捋回,故勑。宣德叁年拾月拾叁日”[5]9;“今复遣内官柴山、内使阮渐,赐王与王妃䌽幤并□带军铜钱□仟贯前来收买泗金果合、彩色屏风、彩色扇、五样磨刀石、腰刀、衮□、硫磺、生漆、细沙、鱼皮……宣德七年正月二十六日。”[5]13此外,琉球官修编年史《球阳》中也记载,“宣德六年,宣宗遣使,赐皮弁冠服,并买生漆各色磨石。”
[6]根据上述三处记载,可以发现,宣德三年、六年和七年,明朝都曾向琉球购买生漆,而且在宣德三年的记载中,我们可以判断在此之前双方就已经存在生漆交易;另一方面,根据购买的金额判断,在宣德时期即十五世纪初,琉球的漆树种植肯定已经达到了相当的规模,具备了一定的生漆产量,同时,琉球漆器的制作工艺也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水平,存在果盒、屏风以及扇子等类型,得到了明朝宫廷的青睐。
据朝鲜文献《李朝实录》记载,1462年,有朝鲜渔民漂流至琉球,返回之后汇报了期间在琉球的见闻,其中描述了琉球尚真王与其母乘坐漆器御舆,还包括各种漆器用具和漆器建造物的图式。[7]可见,至少在十五世纪中期,琉球的漆文化已经形成了。
图 1 琉球云龙纹螺钿盆 18-19世纪 德川美术馆藏
从目前保存的文献和实物来看,琉球曾广泛使用漆器,上至王族、士大夫,下至平民,在日常生活中均使用不同等级的漆器,贵族阶层使用朱地戗金、黑地戗金以及螺钿镶嵌等精美漆器,平民阶层则使用木地涂等普通漆器。琉球漆器的设计也具有独特的本土风格,类型众多,贯穿于各种生活领域,如交通工具类有抬轿、马鞍等,家具类有座椅、提重、砚屏、香几、刀挂等,此外,还包括众多的日常生活器皿,如东道盆、烧酎台、料纸箱、食笼以及香盒等等,林林总总、不可胜数,反映了明清时期琉球繁荣的漆文化貌。
明清时期,琉球漆器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国家和部族的形象,制作最为精美的漆器一直用于进贡中国宫廷,并经常作为一种外交的手段,如康熙五年丙午春,琉球派遣正议大夫郑思善、使者毛荣清赴北京入贡,在常贡之外加贡“黑漆龙画螺盘”10件(图1),获得了清政府的青睐和认可,自此,开清代琉球外贡的先例,为琉球的朝贡贸易开拓了新的局面;康熙七年戊申,琉球派遣耳目官吴文顯、正议大夫王文佐等人赴北京进贡黑漆螺钿茶具100件,再次获得了清廷的认可和赏赐,清廷还将此次赏赐作为定例,琉球从而在朝贡贸易中获得了更多的利益。[8]5如今故宫博物院和沈阳故宫博物院都藏有琉球进贡的黑漆螺钿二龙戏珠盘,华丽而精美,而故宫博物院目前所保存的琉球贡品也以漆器居多,达300余件,[9]无论工艺还是设计都可以与同一时期的中国、朝鲜相匹敌,见证了当年琉球王国的漆器外交政策,同时,琉球漆器也普遍用于外交馈赠和宫廷赏赐,如1458年,琉球将一件戗金漆盘敬献给日本幕府将军足利义政,德川家康的遗物中也有一件名为“朱漆花鸟七宝系密陀沉金绘御贡饭”的琉球漆器。1500年琉球国王为了感谢久米岛女祭司帮助平息南方八重山岛的叛乱,赏赐给她两件用于存放仪式珠宝的戗金漆圆盒。[4]139此外,嘉靖年间,陈侃奉旨出使琉球,尚清王也馈赠以“泥金倭扇”,并以此表达了感谢和友谊。①(明)陈侃,《使琉球录三种》,台湾大通书局,1997年,第19页,“(王)复手持泥金倭扇二柄,乃 曰;天使远来,赐清以弁服,乃清之师也。此别不复再会,挥此,或可系一念耳。”
明治二十三年(1890年),石沢兵吾考察琉球之后,撰写了《琉球漆器考》一书,书中引用了一部分琉球原始档案,通过这部分档案记载,我们可以发现,至少在万历四十年(1612年),琉球已经设有专门管理漆器生产的机构“贝摺奉行所”,②(日)石沢兵吾,《琉球漆器考》,东阳堂,明治二十三年(1890年),第2页,“毛氏家谱曰,万历四十年,壬子闰十一月二十日,尚宁王时,毛氏保荣茂亲、云上盛良任贝摺奉行。”同时,档案中还记载“贝摺奉行所”中设有奉行、绘师、贝摺师、檜物师、磨物师等职位,各级职位都被授予品级、提供俸禄,如奉行为从四品,役俸五石;绘师、贝摺师等根据级别从七品到九品不等,役俸从四石到三石不等。可见,至少在十七世纪初,琉球王国的漆器生产就已经达到了相当的规模,由政府直接管理设计和制作,在国家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占据了极为重要的地位。
十五世纪至十九世纪,琉球与中国通过朝贡关系建立了紧密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联系,成为儒家文化圈的重要成员,在此背景下,琉球的漆工艺也受到中国的强烈影响,无论在技法、材料还是图像方面都具有明显的模仿现象,并且与中国漆工艺风格的演变完全一致。
根据目前的实物发现,十五、十六世纪的琉球漆器大多使用戗金技法,我们从文献中也可以发现相关的记载,如1500年,琉球王赏赐久米岛女祭司的漆盒和1458年敬献幕府将军足利义政的漆盘均为戗金工艺制作,朝鲜使节在1478年的报告中也提到了琉球当地制作以黄金装饰的漆器。据此判断,戗金工艺应该是琉球在十五、十六世纪的代表性漆工艺,与中国同一时期漆工艺风格基本一致。《髹饰录》是中国目前现存最早的漆工艺著作,编撰于明代隆庆年间,书中就记载了戗金工艺及其制作方法,鎗金,鎗或作戗,或作创,一名镂金、鎗银,朱地黑质共可饰。细勾纤皴,运刀要流畅而忌结节。物象细钩之间,一一划刷丝为妙”。[10]637戗金工艺的具体步骤是在朱色或者黑色的底面上用刀或者针刻划出流利纤细的纹样,纹样内填漆,然后贴入金箔或银箔,最后呈现金色或银色的图案。
目前,中国发现的最早的戗金漆器是于1978年发掘出土的常州武进村前乡南宋墓,该墓出土了戗金細钩花卉人物奁、戗金朱髹长方盒以及戗金細钩填漆斑纹地长方盒,其中戗金朱髹长方盒的盒盖内有朱书“丁酉温州五马钟念二郎上牢”十二字款,据此判断,戗金工艺至少在十三世纪中期就已经出现。明初的漆工艺继承了宋元遗风,主要为戗金和雕漆两种类型,相比之下,戗金工艺制作周期较短、制作成本较低,因此当时许多大型宫廷物件的装饰都采用了戗金工艺。明洪武时期,戗金工艺已经非常盛行,并一直持续到永乐、宣德时期。明初尤其是永乐时期,将戗金漆器作为外交馈赠是非常普遍的情况,甚至西藏地区也获得了朱漆戗金经文夹板的赏赐,《善鄰国宝记》中也记载了宣德时期赏赐日本国王及王妃的礼物中存在大量的戗金漆器,包括硃红漆彩装戗金轿、硃红漆戗金交椅、硃红漆戗金交床、硃红漆妆戗金宝相花折叠面盆架以及硃红漆戗金碗等。[11]
图 2 巴纹凤凰文沈金足付盆 15-16世纪 德川美术馆藏
图 3 花鸟文沈金托子 16世纪 德川美术馆藏
在明初戗金工艺的影响下,日本形成了沈金工艺。宣德时期,琉球与中国在生漆和漆器方面的交易非常频繁,琉球漆艺显然也受到了中国的影响,通过模仿或者在中国移民工匠的直接指导下,琉球的戗金工艺获得了繁荣的发展并形成了本土的风格。如日本德川美术馆所保存的一件大约制作于十五或十六世纪的藩校明伦堂儒教祭器“巴纹凤凰文沈金足付盆”(图2),以朱漆为地,装饰以琉球王室的族徽“巴纹”和凤凰纹样,尽管明显受到了中国风格的影响,但是其以密集而规律的金色短线构成独特的菱形网格为背景衬托表面的花鸟图案,显然与中国戗金风格的不同。另一组据推测制作于十六世纪的 “花鸟文沈金托子”,(图3)共有10件,其风格也与“巴纹凤凰文沈金足付盆”风格一致。事实上,公元1500年左右,戗金装饰工艺在中国已经不再盛行,但是在琉球却仍然保持了繁荣。
十六世纪晚期,琉球的戗金工艺出现了新的变化,开始与密陀僧绘技法结合,如德川美术馆收藏的“朱漆花鸟七宝系密陀沉金绘御贡饭”,工艺精湛,金色的线条与彩色的平面结合,形成了丰富的视觉效果,这种新的变化,明显是模仿同一时期中国盛行的戗金細钩描漆工艺,这种工艺在《髹饰录》中也存在记载,制作流程是首先在打磨完成之后的漆面上使用彩漆描绘出图像,然后使用戗金工艺刻划出图像的轮廓和结构,制作繁复、色彩华丽,尤其盛行于明代嘉靖时期。同一时期,日本也模仿了这种工艺,如目前日本香川地区传统漆艺三大技法中的存星工艺正是受其影响而形成的,至今其制作方法与中国仍基本一致。[12]
图4 朱漆花鸟七宝系密陀沉金绘御贡饭 16-17世纪 德川美术馆藏
图 5 真涂青贝砚屏图绘 正德四年 《琉球漆器考》附图
琉球群岛具有绵长的海岸线,螺钿的原材料丰富、质地优良,自公元1372年成为中国的藩属之后,琉球就将螺钿作为贡品进献给明朝宫廷,甚至部分琉球使团成员还私带贩卖,如《明史•琉球传》记载,正统元年,琉球使者向明朝官员禀报了螺钿被扣的事件,“初入闽时,止具贡物报闻。下人所赍海貝巴、螺壳,失于开报,悉为官司所没入,致来往乏资,乞赐垂悯。”[1]8364在螺钿原材料的基础上,琉球的螺钿漆工艺逐渐发展并形成了特色。根据《琉球漆器考》中所提供的琉球漆器档案,可以确认,至少在正德四年(1509年),贝摺奉行所就已经制作螺钿砚屏(图5)。十六世纪,琉球盛行朱地螺钿工艺,如朱地螺钿装饰的碗、盘以及剑鞘等漆器成为这一时期的琉球重要贡品。十七世纪,由于进一步受到了中国漆艺的影响,琉球大量出现黑地螺钿漆器。目前,具有可靠记载的较早的琉球螺钿漆器是1611年左右的一件黑地螺钿书案和一件朱色螺钿矮桌,与中国明代的螺钿漆器在风格上非常相似,因此难以判断是否为琉球本地制作。另一件大约制作于1700年左右的用于存放书笺的黑地螺钿方盒,目前可以确认为琉球本地制作,盒盖和盒身侧面的图案是水鸟在芦苇和洲渚之间戏水,明显模仿了十七世纪早期的明代绘画风格,此外,与之相关的还有一件桌屏和一件文具箱,两者都使用了红黑两色为底色以及部分螺钿嵌丝工艺,同一时期的日本漆艺并不盛行这种技法,[5]139-140但是在明代曹昭的《格古论要》中却可以发现明确的记录,“螺钿器皿,出江西吉安府庐陵县。宋朝内府中物及旧做者,但是坚漆或有嵌铜线者甚佳。”因此,根据工艺判断,这一时期的琉球螺钿工艺直接受到了中国的影响。
中国明代的漆工艺技法丰富,被誉为“千文万华,纷然不可胜识”,除了戗金和螺钿工艺,其他工艺种类也都对琉球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例如雕漆工艺,根据文献记载,1788年,在日本岛津大名的统治下的琉球曾派遣使团前往中国福建进一步学习雕漆技术,[5]141尤其是在琉球十八世纪盛行的漆绘密陀僧绘和堆锦[Tsuikin]工艺中,我们都可以发现源自中国的强烈影响。
漆绘密陀僧绘技法是以颜色入漆,钩填图案,部分明亮的颜色如白色则使用密陀僧绘,这种方式与《髹饰录》中记载的描漆工艺完全一致,“描漆,一名描华,即设色画漆也”;“若人面及白花、白羽也,用粉油也。”通过工艺对比,我们可以判断琉球漆绘密陀僧绘完全是对中国描漆的一种仿制。琉球在学习中国描漆技法的同时也模仿了其盛行的装饰方法,如花鸟图案等,因此,目前部分琉球制作的漆绘密陀僧绘漆器与中国描漆漆器难以区分,通常只能从颜料方面进行分辨,例如琉球漆器所使用的绿色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褪色变灰。(图6)
琉球的堆锦工艺是一种制作浅浮雕效果的技法,据说该工艺的创立者名为“Fang HongDe”,根据名字判断应该是一名中国漆工移民或者是姓名类似中国风格的琉球人。[5]141琉球堆锦工艺有两种形式,第一种形式是将各种不同质地的石材、木材以及染色象牙等材料镶嵌于漆面,这显然是对中国“百宝嵌”工艺的模仿。百宝嵌源于明末的扬州,是一种运用各种不同宝石、半宝石等材料,镶嵌于漆面以形成浮雕图案效果的技法,也被称为 “周制”,据称是取自其创立者“周翥”的名字,清代乾隆时期,有螺钿名家王国琛、卢映之,其后又有卢葵生等,盛极一时。①王世襄,《髹饰录解说》,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二版,第151页,钱泳《履园丛话》:“周制之法,惟扬州有之。明宋有周姓者,始创此法,故名周法。其法以金、银、宝石、真珠、珊瑚、碧玉、翡翠、水晶、玛瑙、玳瑁、车渠、青金、绿松、螺钿、象牙、密蜡、沉香为之,雕成山水、人物、树木、楼台,花卉、翎毛,嵌于檀,梨、漆器之上。大而屏风、桌、椅、窗槅、书架,小则笔床、茶具、砚匣、书箱,五色陆离,难以形容,真古来未有之奇玩也。乾隆中有王国琛、卢映之辈,精于此技。今映之孙葵生亦能立。”1788年,琉球曾将一件百宝嵌桌屏进献给德川幕府,显示其工艺模仿已经成熟。
琉球堆锦工艺的另一种形式则更为盛行,制作方法是将漆混合煅烧过的土或者是磨石粉末,制作成各色漆腻子,然后通过贴塑制作出层次丰富的浮雕效果。实际上,我们同样可以在《髹饰录》中发现其工艺的源头,如《髹饰录•雕镂第十》中记录了“堆彩”技法:“堆彩,即假雕彩也,制如堆红,而罩以五彩为异”;“今有饰黑质,以各色冻子隐起团堆、杇头印划、不加一刀之雕镂者,又有花样锦纹脱印成者,俱名堆锦,亦此类也。”[10]635文中的“各色冻子”正是指漆腻子,这是一种模仿雕漆的方法,被扬明称为“堆锦”,可见,琉球的堆锦工艺的后一种形式正是对中国的“堆锦”工艺的仿制甚至沿用了其名称。相对百宝嵌而言,堆锦工艺的造价更为低廉,因此成为琉球在十九世纪最为流行的工艺。
明清时期,琉球王国海洋贸易活跃,与东亚、东南亚众多国家和地区保持着交流,琉球的漆工艺也体现了多元的文化影响。由于共同面临日本的武力威胁,琉球和朝鲜之间一直保持了友好的外交联系。《球阳》中多处记载了琉球与朝鲜互赠外交礼物的情况,如“尚德王遣使至朝鲜,呈礼物时,朝鲜王李瑈以方册藏经托使者带回,进尚德王。”[13]从琉球发往朝鲜的咨文中也可以发现琉球馈赠的礼物甚至包括东南亚地区的许多物产,如孔雀、鹦鹉等。朝鲜和琉球的使者也屡次在中国相遇,如嘉靖十三年(1531年),朝鲜使者与同时期到来的琉球使者在北京会同馆、玉河馆邂逅会晤。[14]目前没有明确的文献记载双方的漆艺交流,但是根据实物判断,琉球与朝鲜的螺钿工艺存在相同之处,如两者都在人物衣纹中使用“打拨法”,在建筑风景中使用“切拔法”,此外,琉球螺钿漆器的唐草纹与朝鲜螺钿漆器的“菊唐草纹”非常类似,[15]可以推测,琉球螺钿工艺在模仿中国的同时,也受到了朝鲜的影响。
同一时期,琉球还盛行“箔绘”工艺,从风格、图案等方面进行比较,可以发现,这种工艺不仅受到了同时期中国描金工艺的影响,明显也与东南亚描金工艺之间都存在着明显的联系。
琉球在地理位置上毗邻日本九洲岛,双方交通便利,历史上,日本漆艺对琉球也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庆长十四年萨摩蕃入侵之后,琉球也对日本幕府进贡,因而日本对琉球的影响进一步加深。十八世纪,琉球开始使用旋床技术加工漆器木胎,据称这项技术是由日本移民鲛岛六郎兵卫传入琉球的,他在那霸城的若狭町建立了工坊,推动了琉球漆工艺的规模化发展,[8]4另外,从相关的文献中可以发现,琉球的漆器中存在大量的泥金、泥银工艺,如上文中提到的“泥金倭扇”等。《元明事类篇》一书中记载了泥金工艺的来源,“义士杨埙为漆工,宣德间尝遣人至倭国传泥金画漆之法以归,埙习之,更出己意,以为五色金钿,并施物色名称,倭人见之,亦龋指称叹。盖其天资敏妙,一艺亦绝古今也”。由此可见,明代漆工杨埙所完善的泥金工艺来自日本,这也可以判断琉球的泥金工艺同样应该来自日本。此外,日本和琉球在起居方式等方面较为接近,因此琉球的部分漆器在形制上与日本风格类似,如天目台、御饭贡、印笼等,双方应该在许多方面存在着密切的交流。
1872年,日本正式并吞琉球改设冲绳县,琉球漆器产业逐渐衰落,至明治时期,泡盛酒已经取代漆器成为琉球的主要产业。[8]7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琉球遭到了战争的巨大破坏,大量手工艺人死亡或者流失,工艺文献和相关实物几乎全部毁于战火。战争结束之后,尤其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日本政府开始注重传统手工艺的保护,制定了一系列的相关政策,如1950年颁布的《文化财保护法》等,在这样背景下,琉球漆艺被再次关注和研究,然而,琉球历史上诸多的漆工艺技法已经湮灭,只有部分螺钿和堆锦技法保留至今,见证了琉球曾经繁盛数百年的漆文化。
历史上,琉球是亚洲漆文化圈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同时也具有最为典型的漆文化多元交流特征,其工艺风格的演变,体现了地缘政治、文化交流以及技术传播等诸多方面的影响,并在此过程中形成了自身的独特风格,最终成为国家和部族的文化象征,推动了亚洲漆文化圈的繁荣。通过对琉球漆文化的研究,我们可以更为全面地诠释明清时期东亚、东南亚漆文化圈的构建模式,形成更为开阔的学术视野,同时,也可以进一步思考漆工艺史的研究边界与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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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夏燕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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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9675(2017)05-0049-06
2017-07-16
金 晖(1972-),男,江苏苏州人,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硕导,研究方向:工艺美术史。
刘 逸(1963-),江西南昌人,南昌航空大学讲师,研究方向:漆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