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耀民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九月的雨,一次比一次寒凉,黄昏,我回家,蟋蟀已躲到一楼的楼道里。我的心一颤:天,的确凉了。蟋蟀夜夜低唱,我的思绪不由得飘荡在故乡的门楣前。
蟋蟀来到廊檐下,秋凉就加重。母亲连夜找出我们的外套,叮嘱我们早上上学天气凉,要穿上褂子,不要弄感冒了;叮嘱我们不要吃寒凉的东西,在学校吃馍馍一定要加热,喝点热水;叮嘱我们不要再去河边洗脚,玩水……母亲也更加忙碌,白天要做农活,晚上要给我们缝补棉衣,做棉鞋。我们长得快,一年一个样,母亲每年都要缝制。那时贫寒的家里,全凭母亲一双灵巧的手。一件棉袄,哥哥穿不得了,母亲把它洗干净,晒干后用棒槌拍打松软,然后用新布包好磨坏的领口、袖口、下边的衣边,给我穿,或者弟弟穿。父亲穿旧的单衣,母亲改小给哥哥穿;做新衣剩下的碎布,用来给我们做鞋面,还把布片缝拼起来,给我们做“百家衣”马甲。记忆中,母亲做的衣服最好看,一直到我考到城里读书都还穿母亲做的外套,犹记母亲做的类似现在的短靴的棉花棉布棉鞋。
记得我到城里读书,临走前几天母亲给我收拾用品和衣物,母亲一边清点,一边说:“现在把秋天的衣服带起,冬天的我给你寄来。”我还特意对母亲说,城里暖和,不用穿棉鞋,不要给我做棉鞋了。可是,母亲没有这么认为,冬季到来,还没有下第一场雪,我就收到家里的包裹,那是一个包得严实的纸盒,我疑惑着母亲寄的是什么,急忙打开,是一双崭新的红色灯芯绒棉鞋,“千层底”,半高的鞋帮,厚实的棉花,把手伸进去,暖和的感觉,真不想拿出来。里面还有母亲写的一封信,母亲说,寒从脚下起,城里不烤火,更容易冻脚,穿上棉鞋就不会了。还一再叮嘱,不要怕同学笑、不穿。原来母亲早就知道长大的女儿爱面子了。
在城市读书的第一个冬天,同寝室有几个同学冻了脚,紫红紫红的疙瘩,用热水敷都还不能消散,尤其是发痒,很难受。有的还成了冻疮,到第二年春天才慢慢痊愈。而我穿着母亲做的棉鞋,双脚安然无恙。是啊,有母亲的棉鞋,从小到大,我的脚什么时候冻过呢?
母亲给我做的最后一双棉鞋,至今历历在目。那是一双半成品棉鞋,一只已做好,一只鞋底、鞋帮都做好了,还没有缝缀在一起,依然是红色灯芯绒鞋面。母亲常说:“冬天穿红色,又喜庆又暖和。”那双棉鞋是嫂子做完最后的工序。母亲是阴历九月初六去世的,那时家乡枫叶红了,麦子已播种好了,母亲在灯下给我做棉鞋,是打算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做完的呀。
这双棉鞋,我一直舍不得穿,只在晚上备课特别寒冷时拿出来穿,没有穿出过室外。不再年少的我已没有了虚荣心,不是怕别人笑我:都什么时代了,还穿这样老土的棉鞋。就这样爱惜的穿着,从二十岁母亲去世的那个冬天,一直穿到我的儿子出生,一直穿到我的儿子长成半大小伙,好奇地要我讲述这双老土的棉鞋的来历。这是我一生最后的一双手工鞋,在每一个落叶缤纷的深秋,在蟋蟀声声寒凉的清唱中,总会忆起,泪水也总会弄湿我的脸。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深挚的母爱,不经历人生不尽的磨难和无尽的颠沛流离,又怎能感同身受地理解呢?可是,母亲在世,我没有给母亲买过一件衣服,买过一双鞋子,更没有孝养过母亲。山里的女孩,稍大,都要做女工,第一要务就是做鞋子、做绣花鞋垫。母亲因我爱读书,连针都没叫我拿过。记得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父亲批评我这么大了还不会做鞋子。母亲却私下对我说:“明啊,你好好读书,参加工作有钱了,自己买鞋子穿,不用做,多好啊。”母亲还安慰我说:“做鞋子比读书容易多了,不用怕,把书读好最要紧。”有母亲的鼓励,我也就不用害怕将来没有鞋子穿了,一心想着怎样读好书、考上学校。我终于参加工作了,发工资了,想着给母亲买件衣服,可母亲说什么都不同意,说我才参加工作,工资又这么低,还要函授学习,需要钱。我还是把每月节约的钱交给母亲保管,叫母亲买点什么。可等我函授学习时,母亲又一一给了我。直到母亲去世我都还在函授学习,母亲也坚持不让我给她买衣服、买鞋子。母亲总千叮万嘱,不要买,等我学习结束了,有多余的钱再买也不迟。可是,谁能想到,母亲会突然那么年轻就永远地离开了我呢?
“子欲养而亲不在。”不论时光过去多久,每想起来不及奉养的母亲那么早就去世了,就不胜悲憾!
母亲做的这双最后的手工棉鞋,我一直保管在衣柜里。
老屋,永远的家
似乎春节刚过,清明就来了;似乎我的脚步刚走出老屋门前的山口,我的心魂就又夜夜回了老家。也许是城市街巷里挂满了清明吊子,看着春风中飘舞的五彩缤纷的清明吊子,总涌起莫名的伤感,老屋和母亲总在我眼前闪现,我的心魂也就夜夜漂泊在故乡的梦里。
昨天夜里,我又梦见母亲了。我梦见年轻的母亲在灶膛后面做饭,我坐在灶膛前面的那条木头条凳上,母亲做的是我最喜欢吃的火烧烙馍馍,里面包着菜馅,先是放在锅里烙,然后放进灶膛的火灰里烧熟的馍馍。醒后,我恍惚不知在何处,想了好一会儿,才分清方向,直到看见窗帘上淡淡的月光,才知道自己在城里的家里,不是在故乡的老屋。母亲做的火烧馍馍的香味似乎还闻得到,可是却没有母亲的身影,那种失落和酸楚难以言表。
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吃过火烧馍馍,也不知为什么,连想也没有想过。因为母亲去世一周后,我和弟弟、父亲就搬到新屋,和哥哥嫂嫂住在一起。紧接着,乡里街道整修,老屋被迫拆除,那座古老的土灶随着老屋的倒塌就永远地灭绝了。哥嫂的火灶是新式的红砖铁炉齿灶,根本不能做那种火烧馍馍。不久我也在城里工作、居住,那种火烧馍馍再也没有见过了,消失在岁月中了。
可是,昨夜我却梦到了,消失的记忆又重新拾起,清楚地记起老屋土灶的模样,记起母亲做火烧馍馍的情景。每次馍馍放进灶膛刚闻到香味,弟弟就嚷嚷:“妈妈,馍馍烧好了。”母亲就说:“还没闻到大香呢,没烧好。”弟弟忍了一会儿就夸张地喊:“妈妈,我看到馍馍烧着了。”母亲就一边笑着抱起弟弟,一边说:“我瞧瞧馍馍鼓起来了没有,鼓起来了,就熟了。”母亲刚把馍馍拿出来,鼓鼓圆圆的馍馍,热气一放,真是香满屋啊。那时家境贫寒,馍馍里包的无非是韭菜、野菜、香椿……没有芝麻香油,就是把熬过的猪油渣切碎搅拌在菜里。可是,那样简陋的火烧馍馍的香味却伴随了我整个童年,是我童年最喜爱的食物。可惜的是,只能永远留在记忆里了。尤其是随着改革开,放大山深处发生了巨变,家家户户冬天取暖都是钢化的柴火炉,连有泥土气息的火灰都没有了,火烧馍馍真的绝迹了,永远地消失在老屋的土灶里了。
在我记忆里几乎消失的火烧馍馍,在昨夜的梦里,母亲又还原了它那灰头土脑的样子,烫乎乎的,轮流着在手里掂来掂去,稍不烫手时,拍一拍打一打就变成了香喷喷的美食了。
不论我丢失什么,不论我走多远,老屋都会在我的梦里帮我找回。我从十二岁考到镇上读书,就一步一步远离老屋。故乡山高路险、人烟稀少,老屋距离镇中学有四五十里,学校半个月放一次假,我半个月回家住一晚,第二天天不亮母亲就背上干粮送我上学了。后来我又到了几百里外的大城市读书,半年才能回到老屋。再后来在这小城居住,永远地离开了老屋,母亲也永远地离开了我。那时大山里重男轻女思想还很严重,可是母亲说不管男娃女娃谁读得进去谁就读。和我一起进学堂的女孩只在村小读了个二年级就辍学了,而我在母亲男孩女孩平等上学的观念下,一直非常幸福地上学读书。就这样,在母亲的鼓励下,我不断地到达一个又一个我憧憬的远方。远方有很多,远方很瑰丽,也很缥缈。可是,老屋只有一个,老屋很实在、很安宁,也很简陋,却永远是我灵魂栖息的地方。可不是么?只给了我童年的老屋,后来我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在梦中跟我回过老屋。在梦中,我读书,不是在城市,而是在老屋的楼阁上;我恋爱,不是在工作单位,而是在老屋门前的槐树下。就连我给学生上课,也是在老屋的土胚房里,而不是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
是啊,我灵魂深处的家就是我的老屋,即使老屋和母亲一样永远安息在泥土里,可是這个家在梦魂里永远能够找得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