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春霞
从今儿起,你就是吃皇粮的了!父亲一进门就喜滋滋地说。父亲拿着师范录取通知书,把我名下的一亩半耕地交给了村上,从此,我就成了“公家人”,是吃“皇粮”的。
这是我十五岁那年的暑假。第二天天麻麻亮,我跟着父母亲上山拔胡麻。成熟的胡麻秆很硬,地也很硬,尽管戴着手套,拔几把手心就酸痛、灼烧。为了减轻疼痛,我用胳膊夹住硬生生齐整整的胡麻,半跪着,用全身的力气来对付。娘说,你看这个娃娃拔不动了胡折腾了。娘这样一说,我心里就有气,心里一气就忘了疼痛和劳累,噌噌的拔得很快。汗水淌到眼睛里,我半眯着眼,半摸着拔。直到父亲发了话,让大家歇会儿,我还顽强地拔了几把,最后一个停止劳动。
幸亏这个娃娃当上“公家人”了,要不就挣死了。等我停下来时,父亲用戏谑、慈祥又不乏骄傲的目光看着我说。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装作不经意地回过头,仰面躺在胡麻上,紧紧闭着眼睛,一、二、三……把眼泪数了回去。
考上师范,吃上皇粮,那时的我体会到的意义一定远不及父亲的理解。考上师范的喜悦,很快被远离家乡、以吹拉弹唱为主的浮躁无聊的校园生活冲刷得一干二净,而未来的道路清晰而乏善可陈。几年的师范生活,在抑郁的情绪中,生着不大不小的病,在写写画画中结束了。我成了一名乡村教师,每周回一次家,背着母亲烙的足够吃一周的馍馍,骑着父亲的加重自行车。父亲似乎没有我刚考上师范时的那么满怀憧憬,但看起来还是满意的。
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父亲坚决辞去了村干部的职务。那个时候,计划生育和征粮征款的任务越来越重。“壳子硬”的父亲心其实很软。前几年父亲还说过一件事,村里有户人家连着生了几个女儿,对于这样的事,村里人都装聋作哑,心照不宣。有天,乡里某干部叫父亲去商量事,领着父亲在村里转,转来转去转到那户人家门前,指指点点地说些不着边的话。父亲觉得奇怪,也没怎么多想。第二天早晨,父亲才知道那家的媳妇晚上被结扎了。那户人家本来和父亲关系不错,从此就把这笔仇记到父亲头上。
我家院子外面有个长长的巷子,巷口有道简陋而结实的门。有天晚上,我从睡梦中惊醒,听到大门外有吵闹声,听到父亲母亲都起来了。第二天早晨,從母亲含糊其辞的话语中我大概明白,昨晚有人喝了酒,因为催缴粮款的事闹父亲。那扇补了又补的门板上,被铁锨砸出的月牙一样的印儿,至今印在我的心上。
这两件事,足够促使刚强、自尊的父亲坚决辞去村干部职务。父亲是个沉默的人,我所不知道的类似的、或更激烈的事一定还有。父亲辞去收缴“皇粮”以及与皇粮相关的所有难缠的差事,除了专心种地,也曾打算过“搞副业”。父亲的一些有胆识的朋友、“能人”不约而同看中了父亲多年村务管理的经验和威信,多次和父亲商量办厂的事、拉工程队的事,父亲最终都没去。
我们姊妹相继参加工作,吃上了“皇粮”,父母亲的负担减轻了很多,然而家庭经济状况、生活水平仍然没有大的改变。在我最初结婚离家的几年,有次回家,赫然发现父母亲甚至还要为缴纳“皇粮”而犯难。
鱼跃龙门、十年寒窗一朝富贵从来都只是理想化了的或极个别的例子,吃皇粮端公家饭碗,最大的好处是一份细水长流里的安贫乐道。热爱阅读的父亲,一定早认可了这种细水长流。或者,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水摔八瓣而依旧要忍受青黄不接的农民,每月有数目可观的工资领,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富贵安康。
我们姊妹参加工作后,父亲坚决不让我们下地干活。父亲拒绝的话很简单:你做啥!若情绪好还会补一句:这就是农民干的活。父亲的拒绝里,除了对儿女的怜爱,还有对吃“皇粮”的、对“公家人”的身份的尊崇吧。
父母亲年事渐高,在我们的极力反对中,逐年减少了耕种面积,却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菜园中。为了种菜,专门在园子一角打了口井,从暮春到初冬,不大的园子产出丰富。冬天除了窖藏的萝卜、甜菜等外,还有耐冻的绿油油的菠菜。当我一大包一大包扛着父亲的菜回家的时候,常常错觉:从小到大,一直是父亲养活着我。有次父亲去省城弟弟家,我一个人回家照看菜园,在满园的蓬蓬勃勃中,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不过就是父亲种植的一株会行走的菜,只是和黄瓜、西红柿长得不一样而已。
小时候,为了讨好父母亲,我努力考好成绩、得奖,并且从来不怀疑学习的意义、考好成绩的意义。工作以后,父亲依然非常看重我的工作成绩,小小的荣誉证、作为奖品得来的床单被套,总能让父亲眉开眼笑,神采飞扬。那年,做了十五年优秀教师的我成了副校长,我东想西想,压力大过喜悦。父亲很高兴,说出来的话却轻描淡写:你睡梦颠三的讲课,这下讲出名堂了。
随着教育改革的普及,以及长年满负荷的工作,我开始怀疑教书的意义,甚至开始怀疑吃“皇粮”的意义。我常常近乎虚脱地立在讲完课的讲台上,想我这样殚精竭虑、威逼利诱着学生们做那么多功课,记下那么多一半年后彻底遗忘的知识,到底有什么意义?拿着国家按月发给的工资,做累人累己的事……我开始写文章,把心里的困惑、疑虑用各种各样的文体写下来。父亲开始不怎么过问我的工作,他只是在我不回家的时候,一次次送菜、送母亲做的食物。
后来,我从学校转行到文化部门,从极度的繁忙到极度的清闲,有些不适应,腰椎也有了问题。更不适应的,是父亲。父亲掩饰着失落和失意强打精神的神态让我心痛,无地自容。在父亲的孩子中,我不是最出色的,但绝对是最听话最懂事的。就是这个一直给父亲争气的我,结结实实地“闪”了父亲。在新的工作岗位上我努力尝试着,想找回父亲的认可和肯定,努力要对得起每月领的那份“皇粮”。
你可以写我,写不好都闲,你一定能写好!一天,父亲在看完我的一篇小说后,兴冲冲地说。父亲又说,他从小到大的经历能写成一本书。
那一刻,我比父亲更激动:在父亲眼里、心里,我又是一名合格的吃“皇粮”的公家人了。在父亲心里,吃“皇粮”的人应该是有本事、有学问、让人尊敬的人。父亲不是吃“皇粮”的人,但他比很多吃皇粮的人都爱看书、爱阅读。母亲说父亲年轻时给县广播站写广播稿,父亲的朋友还背诵过父亲发表在甘肃日报上的一首诗,那是村里遭受洪水后,父亲写的一首七言绝句。endprint
前幾年,为了给经常一个人居住的父亲解闷,我有时网购一些文学杂志送给他。一次回家,父亲问我方方是啥人。在我疑惑的目光里,父亲拿过一本《小说选刊》,翻到《涂子强的个人悲伤》,推给我,说你以后要写这样的小说!说话时竟有些哽咽。细细读了这篇小说,我以为有些明白刚强的父亲为一篇小说哽咽的原因:苦出身的涂子强符合父亲心目中吃“皇粮”的一切条件,倾其所有的奋斗换来的是无尽的悲伤。然而,过些日子父亲又跟我说起这篇小说时,他的观点和境界让我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用崇敬、惭愧的目光仰望父亲——这位农民老党员。父亲一直牢记党员的身份,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只在清明和寒食节才肯做祭奠的“那一套”。父亲很少发牢骚,似乎很讨厌满腹牢骚的人,对国家、对组织的感情笼统而坚定、朴素。
前几年,父母亲在省城给弟弟带孩子,小区里来自全省各地的退休干部很多。据母亲说,因为父亲下棋下得好,还因为父亲“能说”,他们都愿意和父亲来往。父亲只说那些老干部某某当过什么,某某干到什么位置,然后哈哈一笑,说他们都问他是从哪退休的。
去年我新换了工作岗位,又忙又有压力。生怕父亲的关心增加自己的负担,每次回家,对父亲的询问总是支吾、躲避。父亲敏感,就劝我不要急匆匆回家,他和母亲一切都好,要我安心工作就是。不久,父亲晚上吃了硬的荞面饭,胃痛了一夜,强撑着天亮了才给我们打电话。最初诊断是胃病,后来又诊断出心脏有问题。弟弟从济南打电话来问,父亲让我说是重感冒。看着病床上父亲精神矍铄的样子,我真的以为不过是由感冒引起的各种不适。父亲住院不到一周,病情急剧起伏,迅速转到省城医院。很快做了支架手术,都说这就好了,没事儿了。术后的父亲情绪变化很大,从他的话语中,我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担忧,又生气自己的担忧,想着那样精神的父亲,一定还要陪我们很久很久。
父亲做手术的前两天,因为情绪不好,不利于手术。我忽然想到让父亲高兴、情绪稳定的一件事。父亲曾说弟弟小区里一个来自外市的老村支书说,国家每月给他发钱。吃“皇粮”了!父亲不无羡慕地说,并让我打听一下他能不能领。我打听的结果是,这样的政策有,似乎是因地因人而异。那会儿我就让陪护的姐姐给父亲说下个月就可以领了。我当时想的是,那样的补助也就一二百元,按父亲的情况,按中间补贴合理,一年也就一千多元,还不到我半月的工资,把我工资的三十分之一来给父亲发“皇粮”吧。姐姐答应着,却没有转告父亲。
术后一周后的中午,父亲睡着就再也没有醒来。当我再次打电话确认不是听错的时候,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哭号,想真有灵芝吗?真能起死回生吗?真可以用我十年二十年的生命换来父亲吗?……那个下午,快到父亲住的地方时,傍晚的天空布满了花纹规则的云层,金色的阳光从云层里射下来,一道一道,与地面连在一起。我忽然相信父亲真的走了,那些从天空垂下的云梯,就是接父亲的。
父亲去的那天,凌晨,我做了奇怪的梦;弟弟在前夕也做了奇怪的梦。村里一个大嫂也做了梦,她梦见父亲穿着崭新的她没见过的衣服,坐在一架很气派的马车里,被簇拥着从她家门前走过。那天下午,她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非常惊异,逢人就讲这个梦。
在父亲七十三年的人生里,交“皇粮”交到六十岁上,此前,父亲为他的子女交皇粮,组织村里人交“皇粮”。父亲厌倦了缴“皇粮”,绝决地放弃了得心应手的村支书位置,也可能因此失去了一些一名老党员应得的荣誉和利益。父亲的葬礼上,全村的人和邻村得到消息的人都来送,年轻的村支书把一面鲜艳的党旗轻轻覆盖在父亲胸前……这一切,对父亲还有意义吗?父亲这一生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太少……父亲的路应当还很长,若真能如我所愿,九十岁的父亲离世的时候,还会不会给我的世界留下无尽的痛悔?
这个世界上,像父亲一样的农民再也不用交“皇粮”了。老党员父亲关于皇粮的心事,有些已实现,有些,只能寄希望于“那一世”,来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