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穿青人
我带着我的语言和族别
在没有故乡的土地上流亡
微风徐徐,踟蹰步履
古老的山魈图腾流遍我的全身
我是黔西北小镇上一个厚实的村民
五显坛箩挂在瓦房的横梁上
我是我們中的一员,不是别的
一百万个我,在地球上闪闪发光
我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物博地广
但我们却无法在某本杂志上放声歌唱
我们并不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
多出来的第六根手指。我们在田间劳作
把大米,蔬菜和水果,输送到世界各地
我们站在大学的讲台上,写下一本本失败之书
我们从事科研,把飞船推向太空
但在某些宾馆,甚至是银行、公安大厅
却无法刷响我们的身份证
我们是教科书中撕掉的一页
无人发现它的残损
我们是十三亿中国人中的一员
在这片土地上出生,在这片土地上死去
我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不是别的
我走到哪里,穿青人就在哪里
犹如那些不分性别和国籍的闪电
是全人类的诗篇,而不是别的
时间把所有的重量压在我身上
时间把所有的重量压在我身上
我喘息,摇摇晃晃的影子像螺母丢失的
脚手架,从高空中轰然倒塌
母亲教会我如何用生锈的镰刀
把漫山遍野的秋天带回农舍
踏进成年的教室,我埋头瞥见父亲像他手中的粉笔
越写越少,但我什么都没有学到
因此,父亲,请你不要责备我
庄稼年年倒伏,暴雨无法解除河水的渴
我走得越远,离你们就越近
我作为一份遗产,你们的姓名从页脚签到页眉
爱情的风,已把我吹向四海
我站在森林的旷野中,任星辰明灭
那灵魂的探测器,心灵的接收机
在罗盘上射出反光,在无声的旋转中
照见事物的本来面目
那假寐的钟表在清点我内心的恐惧
叫喊像一辆呼啸而过的救护车,穿过美容院
为时间减肥
在身体里困得太久,喔,神秘工匠
请借给我那枚飞翔的钥匙
让夜莺重返天空,河流回到源头
天 使
那性别不明的天使悄悄降落在我身后
我们情同手足,但从未见过彼此
我们共用一只易碎的碗
我吃得比他多,他毫无怨言
我走一步,他也走一步
我转过身去看他,他原地不动
我只能看到那迎面而来的人流
我边走边低头寻找他
他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
交叉路口的灯光已由绿变黄
我抬头时他早已站在斑马线外
这小小的天使有时也像我
饱受分娩之苦
所以我们有着同样的性别
她祝福我荣升父亲
因为她有时像个孩子
我睡觉时她做梦
我悲伤时她也悲伤
我前进,她倒退
我坐下来,她就把书摊开
这小小的天使如影随形
他总是在我不在的地方
只有死亡和孤独
是我们共同的财富
那性别不明的天使和我出生在
同一时刻
一只童年的花瓶横在我们中间
每当我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
那小小的天使已经飞走
夜 读
很多年前那块土地上写着:
金子的煤,珍珠的水
祖先们在星星的油灯下
把那本书读了又读
很多年过去了,辍学的锄头
依旧没有减少
氧化的推土机和口渴的水井
被遗忘在虚无图书馆的书架上
像一本过期的杂志
满是尘埃,字迹模糊
任苍蝇翻阅
飞翔是它唯一的天赋
一只鸽子对着白内障的星星发表即兴演说
它的意思仿佛是:夜晚才是歌唱的开始
大地一片沉寂,其他的鸽子也不能给它任何
回答。它渴望从远处的沙沙车流中传来
一声巨响,或者屋顶上的瓦片突然被一阵大风
掀起,让白天的恐慌在夜晚继续流淌
它沿着世界的缺口,进入更深的黑暗
它那因沉默而发光的羽毛,是唯一的温暖
它身边的鸽子越来越多,它却越来越孤独
当成群的鸽子为早晨的谷粒喋喋不休
它发现,自己已不能开口说话
它像饱尝时间之苦的囚犯,等待狱警
从外面打开那生锈的笼子
一只鸽子怎么会忘记,飞翔是它唯一的天赋
梦见曾祖母
曾祖母坐在床边,她清瘦的身子像油灯渐渐暗下来
有时我们从外面推开门,光线照在她平静的脸上
衰老已使她无法起身相迎,只有当我们靠近
她才会恍然大悟叫出我们的小名
她常常坐在火炉边,为我们照看砂锅里沸腾的豆子
然后在傍晚她歪歪斜斜来到房檐的小路上
叫唤我父亲或母亲把豆子端回去
在我十二岁冬天的某个夜晚
她带走了她青色的长袍和一枚刮痧的铜板
几天后我们一家的男丁登上山顶
在大雪覆盖的森林里
寻找合适的树木,将它们砍下烧成木炭
铺在曾祖母的灵柩上
十二年后曾祖母千里迢迢来到成都把我召回她的坟前
我带着妹妹,为她和曾祖父
献上三炷香三个响头和几刀纸
他们从天上撒下光,我翻过我命中的山
站在山顶,曾祖母悄悄地进入我的生活
只是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她的姓名
也从未见过曾祖父
雪的进攻
崩盘的水银已让人卷成一张宣纸
那未知的白夹杂着米粒一样的恐惧
早晨的积雪占领了每一条街道
为防跌倒,每个人都在俯身前行
当环卫工吹响第一声口哨
阳光的坦克从树上隆隆碾过
无声无息,湿漉漉的裙子回到衣架
那些下午才倾巢出动的家庭
像什么都没有发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