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禾史”是农耕史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田野、童年、树叶,一长串过去的时光浮出水面。王川的散文,带着细腻的田园景致,把我们带回农耕时代。树林里,两个弱小的身影,伴随树叶的飘摇散落,定格成一道风景。莫言新作《七星曜我》,最后一首写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来到高密东北乡,感受东方农耕文化。
深秋里,树上的叶子被风哗啦啦地刮下来,用竹耙子搂回家,铺在地上晒干了,那就是柴禾,用来烧水、做饭、摊煎饼。
那时候买不起煤炭,麦秸、玉米秸、豆子棵、花生棵、棉花棵、玉米皮、土豆秧子、棒槌榔子便都是柴火,堆满一间专门放置的小屋子,虽然多,但不经烧。于是树叶也成了不能浪费的东西,家家都有的竹耙子就是划拉掉在路上的干草、柴禾、树叶的。
收集树叶往往是孩子们的事,不用竹耙子,而是用麻线串成一长串,拖拉着回家。麻线上串的是肥大的杨叶。
中秋过后的乡村是最安静的,日头渐渐失去了热力,屋墙的阴影下小风凉爽,树荫似乎也淡了很多。秋高气爽的午后或黄昏,风吹着一片高高的杨树林哗哗作响,树叶闪动着最后的阳光,一派萧瑟景象。
有时候,狂风挟裹着细雨,抽打着枝头上最后的枯叶。无数的叶片打着旋飞向灰暗的天空,又缓缓坠落。地面上堆积的树叶被冰冷的雨水粘连在一起,已经发黑。天冷起来,屋里也需要热乎气了。
杨树上的叶子开始飘落的时候,大娘就给我和三弟准备好了串杨叶的工具:一根粗铁条,一头磨得尖尖的,另一头绑上用来纳鞋底的长长的麻线,最后把一小截棉花秆绑在麻线的末梢,递给我们,然后晃动着高大的身躯,将瓢中的水倒进枣树下的大黑铁锅里,蹲下身子,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一把枯草,塞到土灶膛里,又扔进去几个玉米瓤子,将一堆玉米秸拢到身侧。浓浓的蓝烟飘出来,火苗舔舐着锅沿。大娘抬手掸了掸黑蓝色的衣襟,看着我们还在磨蹭,扬扬手,说:“去吧,一会儿回来吃饭。”我和三弟就拎了那根空气般轻的麻线跑出了大门。
我们先是在村里到处“扫荡”,地窨子边有棵极高大的臭椿树,落叶被搂光了,叶杆儿簌簌落在地上,我们也捡起来,掐在手里,一会就一把。凡是能当柴烧的,都被我俩捡拾殆尽。杨树一般都在村外的路边,挨着小水库更有一片杨树林。林子里满是荒草和落叶,踩上去感觉松软,脚一浅一深。我和三弟弓腰,用粗长的铁针朝树叶中间扎去,噗嗤噗嗤轻轻的响声伴着某种神秘的快感,另一只手将扎住的叶子撸到麻线尾端。我们比赛,看谁最先穿满一麻线。真是一件快乐无比的事儿,我们动作飞快地忙活着,额头出了汗,把棉袄的扣子解开,张着嘴喘气。不一会儿,一整串树叶就像一条巨大的毛毛虫一样在屁股后头蜿蜒起来。我们并不着急回家,而是挑出结实的叶子根儿,掐断叶子,比赛“拔老根儿”,把各自的老根儿交叉在一起,双手的拇指、食指用力捏住,一起使劲往后拉,谁手里的老根先断,谁就输了。我们持久地玩着这个游戏,忘了回家。每每是,各自的口袋里装满了老根儿,随时准备和村里其他孩子比赛。
直到杨树上的叶子几乎落光了,我们串树叶的活计才会结束。往院子里一看,水磨边厚厚的一片,都是我俩的成果,一个冬天摊煎饼大概也够用了。但杨树叶烟气大,并不容易燃烧得旺,也不能用来引火,可有什么办法?凡是能烧的东西,村里人都稀罕,所以秋收之后一直到第二年收麦子,村里的路面从来是干干净净的,一片秫秸叶都没有,连牛粪都被拾得精光。不过,场院里搭成三角形小屋子般的玉米秸,各是各家的,没有人去拿别人家的。有时候晚上我们捉迷藏常钻进去,抱两捆把门挡住,冬天的风也被挡在了外面。
大爷家的地分散着有好几块,一块在“家南”,很远,种花生;一块在“西坡”,种玉米;还有一块在水库边,种过筲瓜,还种过党参;更远的一片在村西北,那是很少去的地方,有一次去了,居然也是为了收树叶当柴烧。
那是一片白蜡地,我不知道有多大,因为种满了密密的白腊苗,人很难钻进去。记得大爷和二哥砍下几根白蜡条,用力狠劲抽打那些树苗,已经失去水分的叶子雨点一般纷纷落到地上。他们钻进苗林里,只听见嗖嗖唰唰、噼里啪啦的响声,然后又分别拿了竹耙子,一垄沟一垄沟地把叶子搂到路边,一堆堆蓬松的小树叶装进独轮车两边的篓子里,一再压实着。还压上两捆刚割下来的白蜡条,大爷回去编筐用。
白蜡的叶子细小,但积少成多,和干草一样,也是柴禾。还有杏树叶、柿子叶、桃树叶,各种各样的叶子。只有杨树叶子可以用麻线串了,一串串地拉回家,还是个玩乐的活儿。所以,少见半大男孩用耙子搂草,但身后拉着一长串杨树叶的男孩多得是。
玉米下来的时候,我们也帮着大人一层层地剥玉米皮,连紫色的须子都不扔掉;也在笸箩边拧玉米棒子,用剪子豁开一条缝,双手来回用力拧,一下午,玉米瓤就一大堆,那都是上好的柴禾。我的手很小就变得粗糙了。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老家能烧上煤了,那是母亲托人从城市的煤店里买的,两大麻袋。怎么运回去是个难题。母亲一位同事的丈夫是火车司机,答应帮忙。那时候的火车头都是蒸汽机的,烧煤,弄两麻袋煤上去,瓜田李下,怕说不清楚,合计一阵子,还是应承了。母亲和大哥一大早抬着沉重的麻袋从家里弄到济务段,来回两趟,大哥便坐着火车头回了老家。那一年父亲带知青插队聊城,运煤的重活只能母亲承担。
后来,老家也能买到煤了,虽然也只是过年前后买上一小推车。但烟筒却没处买。父亲从济南买了几节,不方便坐火车,便骑了自行车,翻山越岭,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直到天黑,才驮着几节铁烟筒和年货到了村里。记得那天是大年三十。
煤在农村人眼里,当然是最好的“柴禾”了。但上好的、亮晶晶的、据说咬一口香甜脆生的无烟煤几乎是没有的,很多是掺了煤矸石的。即使是浓烟滚滚的煤,村里人也当宝贝一样仔细地用;剩余的煤粉会掺入黄土和水,摊成煤饼,一块块地放进炉子里。这种烧法产生了大量烟油,在烟筒的缝隙滴落下来,黑铜色,有很强的腐蚀性,所以,每年都要换烟筒,我往往会在冬天听到大爷的埋怨:“你大大答应的烟筒怎么还么弄到啊。”他哪里知道,买烟筒是要工业券的。我于是心生惭愧,觉得还不如烧真正的柴禾的时候,日子更好玩一些,缭绕的烟气不呛人、也好闻一些。
今天,烧煤的人家越来越少了,烧树叶的几乎没有了。但我挺怀念串树叶的那些日子。
□莫言
——想念勒·克莱齐奥先生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勒·克莱齐奥已经是古稀老人
到高密东北乡来看我父亲
我家门楼低
他进门时必须弯腰低头
记者抓拍了这张照片
题名“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那天真冷,什么莲花也得冻死
我父亲耳聋,听不到我们说话
只是一个劲儿问我们:吃了吗?
他送我父親一条围巾
几天后父亲转送给我
我围着去开会
有人说老莫的围巾是名牌
我父亲满面笑容
这是最热烈的欢迎
老勒站在我家猪圈东侧
手扶着墙
满面忧伤
也许仅仅是惆怅
万里之外的贵客
可不能让他饿着
我们准备杀猪款待他
他脱下棕色皮衣
带着貂皮领子
他非要将皮衣送我
我也没有客气
我找了一件棉袄送他
民国初期的东西
但他穿不进去
一匹矫健的白马奔驰而来
啼声清脆,铃声叮当
西边是幽暗的山影
东边是初升的太阳
老勒纵身上马
大吼一声
一头金发,漫天朝霞
马蹄腾空,彩云如画
去福建,他说
与那个梦见雪的女孩见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