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他需要她,她无可替代
“运气为我提供了我所需要的东西,我好似一个蹒跚之人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弯腰一看,那正是我所需要的。”1904年,詹姆斯·乔伊斯游荡在都柏林的街头,命运为他送来了诺拉·巴纳克尔。
20岁的诺拉妩媚动人,身材高挑,有一头漂亮的红棕色头发。她的风姿令乔伊斯一见倾心,尽管患有眼疾,他并未看清她的脸,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一个戴着海员帽的纤细羸弱的小伙子前来搭讪,诺拉很开心。更令乔伊斯高兴的是,诺拉提到了易卜生,那是他的偶像,18岁时,他发表过关于易卜生作品的评论,并受到易卜生的称赞。
告别时,乔伊斯约诺拉再见面。自从母亲去世,他便常常纵酒,沉湎于游游逛逛的生活,内心渴望被拯救。天生的敏感让他捕捉到,诺拉就是那根救命稻草。没有朋友、深感寂寞的诺拉,接受了这个“长着一副圣人相”的小伙子的邀请。
他们频繁约会,感情发展迅速。诺拉诙谐的语言、伶俐的口齿经常逗得乔伊斯发笑,他终于摆脱了丧母以来的孤独。
虽然出身于中产阶级天主教会家庭,但家道中落,身份地位的迅速下跌让乔伊斯过早体会到人情冷暖。在他眼里,诺拉纯朴天真,从她身上,他获得灵感,发表了两首爱情诗。他乞求她:“给我写信吧。”
在有紫罗兰装饰的信纸上,诺拉庄重地写道:“自从昨晚咱俩分别后我深感无比孤寂……”大段大段没有标点的文字让乔伊斯看到一个充满激情的、滔滔不绝的多情女子。信末那句“相信我是永远属于你的”,他收到了爱的信号。
乔伊斯越来越依恋早熟大胆的诺拉。在信中,他的署名也从字母、古怪的假名到自己的昵称“吉姆”。这是对她的特权,他的朋友只能称他“詹姆斯”。诺拉把乔伊斯的信保存下来,一遍遍地读,他是她生活的全部,希望与他相伴一生。当乔伊斯说要离开让他痛恨的爱尔兰时,诺拉提出一起走。她在乎的,是他需要她,她无可替代,这就够了。
她是他随身携带的故乡
“没有一个人像你那样与我的灵魂这么接近,你能自愿以这种方式,在我的冒险生涯中与我站在一起,这使我感到无比自豪和快慰。”认识四个月后,22岁的他和20岁的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爱尔兰。
有英语和意大利语学士学位的乔伊斯联系到一份在瑞士的教职,抵达后才知道职位落空,不得不改赴波拉,几个月后又来到奥地利的里雅斯特。长期贫困和长途迁移使他们衣衫褴褛,就像一块移动的破布。但诺拉昂首挺胸,保持着她一贯的自信和不屈不挠,这让乔伊斯非常崇拜。
从弟弟的来信中,乔伊斯知道,都柏林已传出“一个做粗笨杂活的女工”与他私奔的消息。他告诉弟弟:“她的性格在许多方面比我的更值得称道,她的气质比我的更高雅,她的爱心比我对她的更伟大,我爱慕她,相信她,我对她的感情之深难以用语言表达。”
在学校授课之余,乔伊斯埋头写作。虽然房屋破旧,经常食不果腹,但诺拉的乐观、幽默让生活充满乐趣,她给他唱古老的爱尔兰歌曲,给他讲过去的生活片段,她的姐妹、修女、玩过的游戏、交过的男朋友。有语言天赋的她讲得生动有趣,他听得兴致盎然。这丰富的素材,让乔伊斯开始孕育《都柏林人》。同时在孕育的,还有诺拉肚子里的孩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离群索居的他们开始消沉、想家,乔伊斯酗酒依旧,孤独又一次袭击了诺拉。没有朋友,语言不通,油腻的食物让怀孕的她难以下咽。忧愁中,孩子降生,为补贴家用,分娩才三周的诺拉在家里承接烫洗衣服的活儿。
日子穷困潦倒,但诺拉没想到的是,对她早年的大胆作风,他耿耿于怀,儿子的出生引起他的猜疑。在家书中,他说:“他的眼睛是深蓝色的,那不是我遗传给他的。”
乔伊斯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都柏林人》的出版上,然而,他预想的“钱就会源源而来”没有实现。出书不顺,工作也不顺,他带着诺拉和儿子辗转到了罗马。在那些靠喝汤维持生命的日子里,诺拉非常想念故乡戈尔韦,每当她浮想联翩时,乔伊斯就迅速把她的话记在本子上,成为创作《流亡者》的素材。
几个月后,因拖欠房租,他们流落街头,不得不重新回到里雅斯特。乔伊斯仍在原学校教课,还做一些关于爱尔兰问题的公开演讲,声誉渐起。随着诗集《室内音乐》出版,名流显贵们纷纷请他当私人教师。与此同时,女儿出生。
1909年夏天,为了商谈《都柏林人》的出版,乔伊斯带着儿子回到都柏林。“私生子”被议论,压抑了5年的怀疑终于爆发,他痛哭流涕地给诺拉写信:“乔治真的是我的孩子吗?”
尊严被侵犯,痛苦中,诺拉选择缄默。在朋友帮助下,乔伊斯终于知道那些谣言“是不值一驳的谎言”。他写信向她道歉,“我把我的自豪和快乐给了其他人,而我给你的是粗鲁、愚笨、懦弱和悲哀,你使我日臻完美,是我的灵感。”作为补偿,他送给她一份礼物——亲手抄在羊皮纸上的《室内音乐》。
他是她永远的追随者
悔恨中,他的爱再次升级,“你是我唯一的爱人,你完全控制了我,我知道并感受到,如果我想在将来创作出优秀的作品,唯一应该做的就是倾听你的心声。”他把诺拉比喻为“我美丽的篱笆上的野花,我深蓝色的雨中之花”。他越来越依赖她,她不在身边,他六神无主,夜不能寐。
屡屡被幸运女神拒之门外,乔伊斯变得愤世嫉俗、脾气暴躁。他醉酒,她把他背回家。她陪他去听歌剧,风姿绰约的诺拉吸引了男人们的目光,乔伊斯突然有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诺拉对朋友抱怨:“吉姆要我和其他男人谈情说爱,以便获得创作素材。”她没有如他所愿,他开始亲自“彩排”,当她给他准备生日晚餐时,他正和某个姑娘约会。
好消息终于传来,《都柏林人》确定出版,《青年艺术家的肖像》在美国诗人庞德帮助下开始连载,称他为“天才”的爱尔兰诗人叶芝为他争取到英国皇家文学基金会的资助金。乔伊斯声誉渐隆,可他的眼疾日益严重,她充当秘书,给他读文学杂志,给出版商、赞助人写信。
在庞德建议下,1920年,乔伊斯夫妇来到巴黎。旅馆非常小,每天下午,诺拉都必须在商店里消磨,以便乔伊斯能够专心创作《尤利西斯》。频繁的迁移影响了孩子们的性格和學业,诺拉想有个固定的家,希望乔伊斯戒酒,然而这注定不会实现。她对他的书没有兴趣,多年来,她爱的,只是他的平凡。
乔伊斯孤独、懦弱,害怕打架,害怕狗,甚至一只老鼠都能把他吓晕。在诺拉回爱尔兰看望母亲时,他在信中表达了绝望:“我的爱人,我的女王,自从你离开后,我的绝望心情难以表述,你的倩影总在我眼前出现,你是否能把我带在身边,去做你想做的事?”《尤利西斯》的出版引起巨大轰动,面对好奇涌入家里的人们,他躲在她身后,厚厚的镜片下,是慌张和畏惧。
为了孩子们能取得合法继承权,1931年,27年后,她终于成为真正的“乔伊斯夫人”,而这,是他多年来一直置之不理的事。
1938年,《为芬尼根守灵》脱稿,在象征性的庆祝活动上,他送给她一枚蓝宝石戒指,她自豪地戴上这枚戒指,对他说:“吉姆,我没读过一本你的书,但我想,我将会看到这些书是多么畅销。”
是的,她没有读过那些书,但她可以从《流亡者》中认出自己的话;《尤利西斯》的结尾,主人公莫莉的大段独白正是她写信风格的翻版;而6月16日的“布鲁姆日”,则是她和他第一次约会的日子。正如多年后孙子斯蒂芬评价的那样:“诺拉性格坚强,像一块磐石。我冒昧地说,没有她,他一本书也写不出来,他将一事无成。”
1941年1月13日,乔伊斯因穿孔性胃溃疡在瑞士溘然长逝。葬礼上,诺拉最后一次凝视着那张瘦削的脸,用低沉的声音哭着说:“吉姆,你多美啊!”
其时,二战打得正酣,战争隔断了来自英国的遗产,儿子没有工作,女儿还在精神病院,可不论怎样穷困,诺拉仍然保存着乔伊斯手抄的《室内音乐》,“我决不让这本书离开我,我不能为了钱而卖掉它。”当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回爱尔兰时,她回答说:“因为他在这儿。”
她注定要与他生死相伴,她的姓氏是巴纳克尔,其意为:追随者。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endprint